君子有成人之美——读《昆仑奴》

昆仑奴并非来自昆仑,却怀有昆仑山一般的广博胸怀。

昆仑奴,新罗婢”是大唐长安城的流行语,京城的皇室豪右竞相购买,以显其地位和风尚。本传奇的传主,肤色黝黑,毛发卷曲,也是昆仑奴中的一位,在某位崔姓大官的府邸默默服侍,任年华渐渐老去。

或许,只有他自己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磨勒。

在磨勒的印象中,少主人崔生是个玉树临风、言行清雅的翩翩公子,性子中带一点孤介和内敛。他少年得志,或因在宫里任职警卫的缘故,总是从容淡然地与时人交往。这一天,崔生拜访一品大官回家后,变得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却见他徘徊于庭院,长吁短叹,口占一绝:“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一首相思入骨的诗篇,竟无人读懂少主人的心事。磨勒,看似不解风情的老奴,却到崔生面前关切地询问。崔生自负文采风流,怎么肯轻易把隐私吐露,磨勒却信心满满,天下再难的事情都要为小主人赴汤蹈火,而且无往而不成。

主人被他的信心和诚意打动,半信半疑道出白天的一段奇遇。

原来,崔生去看望一品官的病情,闲谈之际,不料遇到命中的劫数。她一身红衣,在府上被唤做“红绡”,那是歌舞场上再寻常不过的名字。但在崔生眼里,红,是她的粉面桃花妆;绡,是她的飘渺拂风态。他原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未将府中任何一位美人放在眼里,直到红绡出现,蓦然乱了分寸。吃了她递来的鲜桃,他早已羞赧,一副青涩的模样逗笑了她。这一笑,遂定了终身。

后来,红绡奉命送他,崔生临行又忍不住回首凝望。红绡亦倚门而立,那红衣仿佛是凤冠霞帔,衬得她好似出嫁的新娘。她做了一连串奇异的手势,并殷切地嘱咐:“记取。”便隐入深院中,独留崔生恍若梦中。

这红绡姑娘分明属意与他,可是那几个奇怪的手势到底是什么含义?一入侯门深似海,往后可还有重逢的可能?

磨勒一听,会心一笑,原来少主人只是为情所困,食君之禄便要担君之忧,在府上沉寂多年,终于有机会报答。

磨勒告诉崔生,红绡用手语告诉他居住的院落,请他在后天月圆之夜相会。崔生喜不自胜。磨勒让他做一件深青色的束身衣,自己要帮他先除掉大官府上的食人猛犬。崔生出于感激,设宴犒劳,到三更时,磨勒背着武器走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回来复命,说恶犬已被他打死。

这犬有神力,其警如神,其猛如虎,但世上只有昆仑奴磨勒是它的天敌,居然顷刻间将其毙命,可见磨勒的神勇。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崔生换上紧身衣,磨勒背负着他几纵几跃,飞过一品官的重重高墙,找到了红绡住的歌姬院。崔生终于相信,磨勒真是他命中的贵人,他所思所欲都可由磨勒帮他实现。

此时,迎风户半开,灯影阑珊处,一个女子的倩影隐约在房间中,不施粉黛,似怨似诉,也作出一首诗来:“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依玉箫愁凤凰。”

崔生认出红绡,顾不得磨勒径自走进她的房间。红绡激动地拉着他的手说:“我知道公子很聪明,可以猜出我的谜语,可你是怎么穿过高墙深院来见我的呢?”崔生说是磨勒帮他出的主意,背着自己飞进来的。红绡感激昆仑奴的仗义相助,要把他请进来斟酒酬谢。

等等,这“相见欢”的情景仿佛有哪里不对。红绡与崔生,这对才子佳人果真是良配?红绡第一眼看到他,被他的外貌和举止吸引,有心投奔。但深宅大院里隔墙有耳,她不得不以手语暗示崔生相见的意图。恐怕她心里也希望遇到一个真心懂她、而不是仅仅迷恋她美貌的庸人吧?然她遇到了朝思暮想的崔生,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崔生解出了谜语,把他当作堪托死生的那个人。

后来红绡自述身世,她原来是北方的一位富家女,因一品官用武力威逼,强迫她做了家伎。每天她都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闷日子,是以一旦遇到清秀高雅的崔生,便迫不及待视为救命稻草,至于个别细节的真伪早已无心甄别。

那崔生也顺水推舟,含混过关,只说磨勒帮他出主意进了院子,旁的功劳都默许在自己一身了。

只缘感君一回顾,自是思君朝与暮。紧接着,红绡主动表白,愿为他执帚。胸无大计的崔生面对私奔大事,心里权衡着安危荣辱,完全没了主意,又一次陷入了迷茫和沉默。

磨勒饮了红绡的酒,查知两人的心事,有心玉成姻缘,自告奋勇搬走了红绡的随身衣饰,在府上进出三次。天快亮时,他又背着两人一同跃出高墙,逃回崔府。从此红绡、崔生结为夫妇,虽然逃离桎梏,但私奔之罪难逃,他们无法完全摆脱被一品官抓捕的阴影,一直在家中隐居。

两年后,夫妻俩自以为风声已去,红绡便要求走出家门,乘车外出游玩。原本,她逃离大官的宅院就是为了寻求自由,如果在崔生家里躲一辈子,岂不是从一个锦衣玉食的黄金牢搬进一个作茧自缚的温柔乡?虽有一品官的潜在危险,敢于冒险的红绡还是壮着胆子,将自己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然事与愿违,红绡一上街就被一品官的眼线盯上了。大官把崔生召来问罪,崔生一害怕,把前因后果都招了出来,并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在磨勒身上。

自家大院有一个神秘人随意进出,打狗都不看主人,更偷走了心爱的歌舞伎,这口积攒了两年的恶气终于有了爆发的机会。一品官不再追究崔生和红绡私定终身的罪过,却誓要捉拿昆仑奴为天下“除害”。我不禁哑然失笑,身为朝廷重臣,不思报国爱民,反而沉迷声色,强抢各地女子充作取乐的歌舞伎,那磨勒未将你除去,已是大发慈悲!

当晚,一品官带了五十士兵重重包围崔家院子。睿智的磨勒一眼就看出是少主人告发自己。来者万箭齐发,疾似骤雨,决心捉拿磨勒。磨勒气定神闲,手持匕首,轻轻巧巧飞出高墙,再不知去向。其姿态轻如羽毛,快如鹰隼。之后,崔家惊慌,一品官后怕,每到夜深时,必加强警卫巡逻。

在崔家为奴,磨勒忠心耿耿,为主人屡次犯险。后来鸟尽弓藏,他的主人出于私心抛弃了他,他反而以德报怨,以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化解了一品官与崔家的矛盾,换来主人后半生的安稳生活。只在是十多年后,他隐于洛阳闹市,以卖药为生,不经意让崔家人看到了容颜未改的他,让“盗红绡”的传奇继续流传下去。

《论语》有言:“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孔子眼中的君子多指品行高尚的人,在那个时代往往也是地位崇高、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返观崔生,出身官宦世族,饱读诗书才情出众,应当是世人眼中的谦谦君子。然在紧要关头,崔生为求自保,不惜把忠义的老仆推到危险的境地。相比之下,磨勒才是真君子,崔生不过是披了一层楚楚斯文的外衣,瞒过了红绡,也枉费了磨勒一番苦心。

初读《昆仑奴》,我觉得很不尽兴,因在行文中处处可见其他故事的影子,而且都处理得不尽如人意。红绡与崔生的爱情奇缘,像极了红拂女和李靖的私定终身,可红绡不如红拂女的行动力,崔生也是才德有亏的普通人;磨勒主动请缨,颇似红线助薛嵩盗金盒,化解主人忧困,但他没有及时功成身退,反被主人出卖,让人心生郁闷;磨勒的远走高飞,又偶然惊鸿一现,很像聂隐娘最后的结局,可隐娘归隐后的出场必有所为,或悼念旧主,或劝诫故人,可磨勒的出现似乎缺乏必要的动机。

再细细品之,渐渐读出一点讽谕之意。安分守己的老奴将深藏不露的武艺展露出来,只为成全一段姻缘,也解救身处水深火热的可怜女子。红绡也是位有风骨的女子,荣华富贵没有吞噬她的理想,对身心自由的向往反而与日俱增。当她遇到了可托身的乔木,她用一种矜持而又妥贴的方式暗示崔生,希望逢着一位怜她、懂她,又有力量解救她的英雄。只是,这位良人虚有其表,缺乏担当,行事只依靠昆仑奴,危急关头还懦弱地将恩人出卖,让人不得不承认,这段姻缘成就得糊涂。

磨勒与红绡,可谓浊世中的清流,一个坚忍勇武、不计得失,一个一片冰心、深情相随。只可惜,他们为之守护的那个人并不很值得。

当红绡发现整个故事的真伪始末后,是否仍对崔生怀有初见的钟情?不论哪种结局,我都惋惜地认为,她与幸福有个误会。

文章来源:大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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