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上集(20)

【新唐人2011年10月18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四章:流放甘洛

第二節:西西卡的死亡谷

從八點鐘開始,農場場部的廣播喇叭里就不停地播放著《社會主義好》。這首歌初上唱片時就是反右派運動。當時的百姓們那裡知道,後來中國接二連三上演大練鋼鐵,人民公社,大躍進就在這首拚命鼓噪的歌聲中,災難便一個個降臨到中國百姓的頭上。

剛剛抬走了老彭,我聽那歌就像是摧人命的喪歌。中國百姓被這首歌唱進了水深火熱,饑寒潦倒。真不知這要命的歌聲還要響多久?但那廣播里發狂的回放,似乎說明當局在給自己壯膽了,難道他們此時一樣的心虛?

九點鐘后,穿著便衣的管教人員拿著點名冊,將全體人員站隊集合好,便各自呼喊著划入名冊上的名字。按照點名冊早已定好的分流,將五百人分成了四大部份,將分別的被押向山谷深處的四個隊。

我被一姓李的年輕人點到后,站在我們那一組的已有一百多號人,基本上都是從孫家花園調集來的,這一次王大炳、老潘同我又分到一個隊。

集合好隊伍后,我們便各自背上自已的破行李,在那姓李的和五個士兵的押解下,走上了盤旋在山間的羊腸小道。山迴路轉,出了場部的草坪,便一直在向上爬。這兒人跡稀少,經過一個冬天,路上茂盛的荒草雖已枯黃,但仍把小路嚴嚴實實覆蓋著。

腳下的路好像是留在荒草叢中一條淺淺的划痕,昨夜的白霧在那划痕上凝成霜一般寒露,一邊踢著荒草尋路,褲管已被濕透,加上從路邊崖洞中不斷噴出來的寒氣,好像西遊記里妖魔出沒的地方,令人渾身發抖。

循著山路,轉過第一個岔路口,回首再望那落在盆底的場部草坪,已被亂石遮去。還沒走上三里路,草叢底下的石穀子路,用它尖利的石頭刺破了我的破膠鞋,我的腳被割傷了。一陣劇痛,我已感到腳底在流血,便坐在一塊石頭上想脫鞋看看,卻被緊跟我的士兵厲聲吆喝,我只好站起來一跛一拐地艱難的走,就像被打受傷的牲畜,被主人抽趕著!
中午時分,我們終於到達了山谷深處一個小山寨,聽那地名怪怪的,像是翻釋名稱,叫西西卡。「山寨」的前面迎面而來的是一棵巨大的黃葛樹,黃葛樹背後排著兩列互成直角的平房。

其中靠西的一排,牆已塌掉。幾個同我們一樣的破衣服們正圍著一付牆板築泥牆。而那南面的一排平房,是經過修築而成的「新」房子,房頂上冒著炊煙。

那些還在築牆的「老」犯人告訴我們,這兒曾是五年前,轟動全國的康巴叛亂髮生地,那些亂石就是的「叛民」們壘起的工事。

那遠地方,應是彝族人曾聚居的村寨,那黃桷樹必是寨大門的標緻,恐怕只有它才能訴說當年親見的一切!房前戶后稀稀落落留下來的幾顆柏樹,還保留了當年村寨的遺迹。

當我們這支百餘人的隊午,充滿了不安和彷徨的神色,拎著破行李,零零落落地進入到黃桶樹南側空壩子時,早我們一步,先來了幾個月的三十余名選遣者,從平房中走了出來,他們的年紀比我們大,最年輕的都在三十歲以上。

一個身披草綠軍大衣,滿臉橫肉的中年人兩手叉腰,已經虎視眈眈地站在黃桷樹下面望著我們。他腰間別著一個黑色的左輪槍套,右手握著槍套里露出來的槍把,左手執著一根一米長的青杠棒,用他透著殺氣的鷹眼,緊緊地盯著我們。那模樣極像在全國各地上演的「林海雪原」,熒屏上的土匪頭子欒平。

等到我們的隊伍陸陸續續已經到齊,那位帶領我們來的年青幹事,向他揍過去,遞上了方才從場部帶回的文件夾,兩個人咬了一陣耳朵。提著青杠棒的中年漢子,將套在頸項上的警笛長鳴一聲,幾個管教人員便從南面的那排房子里走了出來,指揮著將新來的隊伍和原來的犯人合在一處,排成六列縱隊。

一個編製150人,臨時分成六個組的呷咯農場西西卡中隊,便在那提棒漢子口中宣布成立。那人作了開場白,自我介紹說:「我姓張,是本中隊的隊長。」他吼道,橫肉在他的臉上抽動。在他一一宣布了本隊任職的六名幹事的名字以後,隨即作了第一次中隊訓話:「呃!你們知道,我們是為了改造你們才來的,為了把你們這些鬼改造成人,我們才到這娘屁的鬼地方來!」

「你們都是從內地調來的,到這兒來是開荒改造的,就是要通過艱苦的勞動來改造你們的……」他停頓了下來,顯然在思索下面該說什麼卻一時沒有想出來,那一瞬間臉部的橫肉厲害的抖動起來。

「世界觀,」帶我們來的那個李幹事在一旁接了下話,解了他的圍。「對,改造世界觀」他清了一下嗓門。隊列中有人發出笑聲,這似乎使他難堪,臉一沉用純粹的河北腔吼道:「誰他媽的不聽話,想從這裏腳板上擦油的,就別怪我的槍子不認人!」他亮了亮腰中別的黑亮的左輪槍匣,繼續宣布著:「誰他娘敢調皮,抗拒勞動,偷奸耍懶,我這青杠棒就要吃他的肉。」

他把手中的青杠棒向著天空揮舞著,一陣呼嘯掠過我們的耳邊。隊列中一片靜寂。看著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我們心中直打哆嗦。

看來,這兒除了打人沒有其它壓服這群流亡者的辦法。在兇惡的鷹犬面前,我們這群瘦弱不堪的人,簡直是一群在狼面前的軟弱羊群。

此時,我突然想到昨晚死去的那姓彭的台灣人,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看看四周,四周全是高聳的青山,眼前除了一片荒野之外,什麼也沒有……

中隊成立大會開過以後,那張隊便向已集合的隊列宣布開中飯。並且規定:「今後開飯就照這個隊列排好,各組清點完人數后,報告中隊長才可依次打飯,吃飯時不準吵鬧喧嘩。」

說畢,便朝南邊那排房子的盡頭招了招手,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兩個炊事員,立即抬出了一個裝著米飯的大燒箕,放在壩子中一個預先安放好的架子上。隨後又進廚房裡面端出了一個大盆子和一隻水桶,大盆子里裝的是黑乎乎的「菜」,水桶里裝的是一桶米湯。

餓極的流放者懷著複雜的心情,一齊盯著那燒箕和菜盆。兩個炊事員中個子稍矮的站到燒箕的背後,一支手抄著一個在看守所最常見的小洋瓷碗,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塊竹片,隊列從最右邊的一排開始,人們依次的走向那燒箕。

第一個人雙手捧著他自製的大鐵缽,接過那炊事員手裡已刮好的飯糰。他盯著那飯糰,也許與他原來估計的實在差得太多,錯覺的認為是不是還有一碗?便獃獃的站在那裡,沒有讓位給後面的意思。直到那抄碗的炊事員用手去推他,他才極不情願地將手中的缽移到菜盆邊,那舀菜的炊事員便將一瓢黑黑乎乎的菜葉,舀進了那大缽裏面。於是他盯著那大飯缽里連底都沒有蓋住的飯菜,一面又回過頭去盯著那盛飯的燒箕。

突然,他眼睛一亮,盯著了那桶米湯,不假思索的將就手裡端著的大飯缽,向那米湯里猛地舀去。這個動作迅速變成了無聲的號令,正直著勃子看著前方打飯的隊列轟然一聲,所有的人一齊擁向那桶米湯。頓時,一場三天前夜晚,在雅安搶饅頭的景象又一次出現在我面前,不過這一次在場的沒有一個是雅安事件的「為首份子」。

面對突如其來的混亂,西面那排房裡所有的管教和士兵都從房子里走了出來,那張隊長直著眼晴,手裡拿的青杠棒一時還不知該向誰打去,眼看一桶米湯被「搶完」,地上到處灑著打潑的米湯,那木桶倒在地上。搶到米湯的一個個咕都咕都的將搶到的水喝下了肚。奇怪的是整個過程,沒有一個士兵和幹事制止他們,像看希奇似的目睹眼前這一場「戲」。

只有那張隊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立即命令兩個炊事員將飯燒箕和菜盆抬進了廚房裡,直到下午兩點鐘,他才走出來,厲聲的喝道:「娘的屁,你們剛剛才到這裏,就搶吃的,不想活了不是?老實告訴你們,這裏不是雅安監獄,誰他娘要找死,殺兩個揀一雙,有什麼了不起?」

說著他又摸了摸別在腰間那烏黑髮亮的槍套,此時院子里的人全都垂著頭,那張隊取出了點名冊,對中隊進行了第一次點名。我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楊治邦」,循著那應聲的地方看去,果然是他。自從他們三人在叢林小學被逮捕后,我就從來沒聽說過他們三人的下落,真沒有想到我們竟在這裏重逢。

當我接過那一團飯和那一瓢菜,定睛看時,那「菜」竟是平常人根本無法下咽的干蘿蔔茵,不但色黑味苦,而且只有一小撮,那飯不但比在孫家花園還少,而且幾乎像像干稀飯一樣。這點東西對我們這些餓枯的人,乍填餓壑?

接過飯菜,我便向楊治邦揍過去,他告訴我,自五九年春被捕以後很快調到了雷馬坪農場,三個月前突然接到調這裏的指令,一來就接受這突擊築牆的「任務」,西邊剛剛築好的這排「新房」就是在原來殘牆的基礎上趕築起來的。

他還告訴我,那中隊長叫張丑德,是一個生性兇殘的傢伙,為了避免吃眼前虧,他告誡我遇事忍著點,不要去惹他。

眼下這兒根本吃不到一點疏菜和付食,那做菜的干蘿蔔茵還是特地從幾百以里以外的西昌買來的。平時廚房的灶頭上連鹽巴都看不到,凡是能吃的東西都鎖在事務長的專用柜子里了。這兒的定量除了「倉毫」等說不清的原因,落到犯人口中的,每天恐怕不足六兩。

我的心裏對「活下去」發生了巨大的疑慮。便向他發問道:「那麼,這麼幾個月了,你們怎麼熬過來的?」他搖了搖頭,一臉憔悴。「你們沒來時,那張丑德為了我們趕進度,每天按規定量發足了我們的定量,同時每天還放我們下班時到山裡挖蕨萁根。」他指了指放在廚房外側的一蹲石磨,「靠它每天晚上把蕨萁根碾成槳,過濾以後便將那白色槳液與米共煮,味道雖苦,但可以充饑。」

監獄方面用牛羊肉當菜吃的謊話,把我們騙到這裏來,比畫餅充饑還可笑。我們將在張丑德的青杠棒下,在高山峻岭的荒野里,現開荒地,再種上莊稼,等到神話實現那一天,我們中便不知有多少骨頭,已在荒野地中去敲鼓了。到了秋收時,命大的能掙扎著活下來,恐怕就寥寥了。

吃過飯,在張丑德指揮下,我們取出庫房裡已經破爛的綠色軍車篷布,七手八腳的支架在那些剛打好的泥牆上,於是便成了我們「臨時」監房的房頂。然後按所編的六個組,搬進了這「新居「的監舍中。

地上剛打的三合土還沒有完全乾透,我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就去那些黃桷樹旁的幾個穀草堆中抱來了穀草,又一陣忙亂后,便各自按點名冊的順序打開自已的破行李。

當我把行李從壩子里搬進來時看到,挨著我鋪位外側的一個名叫胡俚的小個子,正趁我不在,將已墊在我鋪位上稻草挪到他所睡的位置上。我被他這種自私損人的小動作激怒了,待我把自己的行李放下后,便不客氣的將那一堆被他抱走的草從新抱回來,那小子又黑又矮,操著一口江津土話罵開了。

唉,真想不到已到了這種地步,居然還在逞強欺人,一種被人欺侮的羞恥感折騰了我整整一夜。

這一夜,我心裏真不是一個滋味,心想在這種保命關頭上怎麼竟與這樣的人相鄰?聽著山上的風,吹著帆布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我又失眠了,西西卡的第一夜,給我極壞預兆。

從第二天開始,中隊出動了一個組,進山打野菜,恰恰張丑德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們這個組。我們每個人配備了一個背兜,滿山遍地去摘采野菜,規定每天每人要采三十斤的任務。

陽春三月,野菜雖然品類很多,但還沒有冒出地面,開始唯一能大量採集的,便是那些從石逢里頑強生長出來的蕨萁苔。

派出去的人,沒有不以尋覓充饑食物為自己的頭等大事,而要在這光禿禿的山野里找吃的,首先就要尋找附近的彝家村落,雖然張丑德一再嚴厲禁止我們同這兒的老彝胞接觸,除規定外出打野菜的人,每天必須完成最低的採集任務,還明確向我們規定,若發現誰與彝胞發生不軌的交往,除按違犯監規之禁條處置外,還用彝胞活活打死逃犯的消息恐嚇我們。

另一方面,像我們這種純粹的政治犯,不知會在這些災難中充當什麼樣的犧牲品?不過,無論如何,最初人們尋找彝胞兄弟的目的,都是求取生存。

畢竟是邊寨,由於民族的成見,以及毛澤東這幾年強迫同化政策造成的反抗,他那套農業合作化政策,遭到了這些民族堅決的抵制。所以這兒農村中受到「三面紅旗」的破壞,不及內地的農村。附近的村民們保留著大片自留地,每一家還存有沒有吃完的糧食,客觀上可以用來救助這些陷入飢餓和死亡邊緣的流放者。

開始時,凡出外找到彝胞的人往往「滿載而歸」,帶回了黑糊糊的蕎餅和包穀粑!不過他們散居在西西卡附近的村莊,最近的也有五里之遙,這麼遠的距離以及路途上遇到狗或野獸,及其它種種危險,給這些求食的流放者增加了很大的困難,加上這裏人跡稀少,散居在附近村落中的農家就那麼幾十戶,所能提供的食物也是從他們牙縫裡擠出來的,數量有限,流放者須付出較大的代價才可換到。

換到手的食物又不敢公開帶回住地,因為張丑德們一經搜出,當即便被沒收,何況這一百多號人,魚蟲混雜,就是在求生存的鬥爭中,也充滿了勾心鬥角,相互檢舉並不鮮見。

所以,到手食物便塞進肚子里救一日之飢。偶有藏於野外建起秘密小倉庫的,有時逢到了山耗子、兔子或野貓之類的動物,一夜之間偷襲一空。

再說我們身上的錢是被徹底收光了的,同村民們進行換取食物的只能「以物易物」。開始流放者將隨帶行李中的較為值錢的東西,比如皮衣、毛衣、皮鞋、床單、圍巾、毛巾之類的東西帶出去,沒幾天又被張丑德們發現。

對外出打野菜的人出大門時,受到嚴密監視,一旦發現身上有夾帶,便被無緣無故的「沒收」。任你費什麼口舌和哀求也是拿不回來的。

有的索性把要換的衣服穿在身上,毛巾圍在頸上,皮鞋穿在腳上到了外面再脫下來……這其中還有人想出了一個極妙的方法,先把被子捆緊捆好,外裹一床破席子捆緊在背兜底,然後將背兜翻過來,底朝天捆緊在底部的被蓋並不掉下來,於是便倒背著背兜給值勤的人以一個「空背兜」的假像。

不過像這種瞞天過海的作法,也真夠慘的,五一節大檢查時,張丑德們才發現,整個中隊竟沒有一件好的毛衣。保存著換洗衣服的人不到一半,多數人的破衣箱里已空無一物。還有十幾人連破被蓋也沒有了。

流放者們挖空心思,像螞蟻搬家一樣將自己破行李中能換食物的東西,都悄悄搬進了附近村民的家裡,剩下的是衣無二件的徹徹底底「無產者」。

我要算這一百多號人中最窮的一個,歷經南桐的監督勞動,以後經過看守所孫家花園又是近三年的勞役,要講耳聞目染,什麼偷、拿、騙、詐在這種社會大學里本應學到一套「適應生存」的本領。可惜,本質決定了我卻偏不染惡習,頂著政治犯這不識時務的帽子,與當局頂著干。

(一)同彝胞換蕎耙

上山打野菜才兩天,揍巧半路上,就碰到了兩個趕著羊群放牧的小夥子。他們倆身上都披著這裏的人叫作「查爾瓦」的黑色羊毛披顫,頭上頂著大白布盤。我雖然並不相信那張丑德帶有惡意誹謗的警告,但必竟是第一次,單獨的同這些從未相交過的異民族同胞接觸,還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防備對方的警惕。

他們站在一條岔路口彎道邊的一塊巨石上,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著我背著空背兜向他們走進。「嗨!上哪去?」那年紀稍長的用生硬的漢語向我招呼道,口氣非常和平,憑我的直覺對方並無任何惡意。於是便將腳步停下來,將自己的空背兜御下來,放在他們立足的那塊巨石上。但是從何說起呢?於是小心翼翼的問:「附近有老鄉的人家嗎?」

「你到村子里去幹什麼,是不是換粑粑?」那年長的顯然聽懂了我的問話,也猜中了我的意圖。看來,這裏的村民們對我們拿東西到村裡換食物,已成了他們人人皆知的事。也許因為交通不便,出於對某些工業日用品的需要,他們也樂意這樣的「交換」。所以,只要一看到我們這種打扮的人便知道要幹什麼。

「唔」,悴不及防地被人道出內心意圖的我,顯出了一股尷尬的表情。

正要回答,那年紀較輕的小夥子說話了:「你走錯路了,這裏的人家都住在河溪邊有水的地方,照你現在所走的方向是山上了,走到天黑都找不到人家的。」

他的漢話,比年長的那個夥計流利,他的補充顯然充滿了善意。唉!村落傍

水這是一個常識,怎麼我會糊塗到連這種起碼的常識都忘了?也罷,既然對方已經猜中了我的心思,我也只有把話挑明了。

「你們有蕎粑嗎?」我坦言相對。那兩人相對一視,年輕的那一個從他那散發著異味的「查爾瓦」裏面取出了一個布口袋,彝族人向來有長年不洗澡和不洗衣服的習慣,所有用的東西都有一股說不清的異味,一般的人會下意識的同他們保持著距離。不過,對於我們這種衣衫襤褸,飢餓潦倒的流放者,就根本沒有挑剔的資格了。

那布口袋裡裝的是兩個足有兩厘米厚,直徑像小洗臉盆那麼大,顏色呈黑色帶著膻腥氣的大蕎粑。一股飢餓控制著我,自從我被划為右派,成天為飢餓所困的五年裡,我還是第一次被這麼厚實食物的佔有慾所支配。

一股充滿渴求和羡慕的眼光,從我的眼裡迸發出來掃向那布袋,於是,便解下了那條圍在頸項上的鮮黃色的新毛巾。
「用這同你換能換多少」?聽我這話,那年長的便爽快的從那布口袋裡取出了一個蕎粑,並不猶豫地送到了我的手上,我真想不到,第一次同彝胞的交換竟這麼順利。尤其想不到一塊毛巾竟換了這麼大一個蕎粑!

我接過來掂了掂,那粑少說也有三斤重,這如果在重慶地區,三十個「高級餅子」未必有這的份量。早知道毛巾在這裡能換這麼多食物,我真該在重慶監獄里多準備幾條帶上。

我啃了一口手中的蕎粑,證明這確實是蕎子做的,便開始大嚼起來,吃著那粑並不覺得有苦味,也不想在他們面前掩飾自己的飢餓。那兩個年青人看見我那狼吞虎咽的樣子,眼睛透出了憐憫和同情。

當吃完它的三分之一以後,原來十分飢餓的胃頓時感到一種滿足,直到貼實以後,便停了嘴,看了看面前的兩個人,將剩下的大半個蕎餅,用一張預先準備好的破布包好揣進了懷裡,先前對於他們倆的警惕和防範早已蕩然無存,反而對他們的樸實、坦誠產生了一種親切和好感。

於是我們開始攀談起來,那年長的開始詢問我的家和身世,也問我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我開始語塞,別說語言的障礙,對於我的個人身世,就是碰到了多年不見的老友,也難以理清其中曲折,我想我當時襤褸一身,已經說明了我的遭遇。敞如我告訴他們,我原是一個在大學求學的學生,以及我的「教師家庭」,恐怕會令這兩個人吃驚,他們不會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會落到如此地步,所以只好避而不答。

「讀過書嗎」?我答非所問的反問道。那年紀小的看了看我,似乎覺得這問提得好怪!點頭回答道:「讀過,讀了小學,後來黑骨頭反了,學校關門了我們就不讀了。」這是一個非常直率和純潔的彝族人,那張丑德為什麼要惡意的宣傳這些可愛的同胞呢?

「這是你們家的羊嗎?」我指著山崖下正在咀嚼枯草的羊群,大約四十多頭骨瘦如柴。他依然十分率真的回答我:「不,這是我們村二十多人家所共有的。」那語言里有一種遺憾。「那為什麼你們不自己養羊呢?」我問道。

「那是叫什麼『資本主義』尾巴,村裡的工作組不準那一家私自養羊,否則就要一律沒收殺掉」!他那話音里流露出強烈的不滿。

「你們現在靠種莊稼還是放牧?」我的問話一下子打開了兩人的話匣子。

「過去這裏很富的」,他順手抓了一把土地里的泥土揍到我的面前:「你看,這土色黑油油的,什麼糧食都出得很多。」說完便滔滔不絕地讚美起他們的家鄉來:「沒有合作化時,這兒家家戶戶每年收打的糧食怎麼都吃不完,像這麼四十隻羊,過去一家人就要喂那麼多,肥肥的,平時從來不愁吃肉。」

「後來,黑骨頭造反啦,他們不要共產黨,不參加合作社,不要當官的漢人。」他指著右邊一排穿著槍洞的石壘群,講述六年前在這裏發生的激烈槍戰。

當然,康巴事件的內幕恐怕不是他們倆搞得清楚的。那一次事件終於被共產黨血洗了。後來,靠槍杆子逼迫,老實巴交的彝民依然沒有躲掉合作社的枷鎖。

「一切都歸公了,這兒駐進了上面派的工作組,清理造反的人,開鬥爭會,哪一家不聽安排都不行。從此以後家家戶戶再沒有豐收節日了,家裡短缺了糧食,連牲畜也跟著遭殃。」

那年青的小夥子露出憤怒的樣子,這些年他的家鄉發生的一切「巨變」,都在他腦海里烙下了深深的反感!

他望著那些在荒草堆里尋覓食物的羊群,停頓了片刻,繼續往下說:「一個冬天下來死了二十頭羊子,原先由各家集中起來的兩百頭肥羊,現在也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這幾個做種!有什麼辦法?合作社不配越冬的牲畜口糧,那牲畜哪能熬得過?」

我們之間這番坦露心跡,使我們初識便成為好朋友,臨別時,我們相約過兩天我們仍在這裏相會,便揮手道別。
往回走時心裏特別高興,今天我的運氣真好。趁著腹中有貨迅速采滿了一背兜蕨萁苔,便興沖沖地趕回黃桷樹。

(二)閻王的「餓死鬼殿」

回到中隊的院子里,時間還不晚,院子里已經堆了一小堆野菜,這告訴我還有人先我一步回來了。我放下背兜,一邊喊那代昌達為我「過秤」,一邊取過中午的飯菜,準備先上一個廁所后再吃,我把飯缽放在三合土墩子上,便朝那剛圍好的廁所走去,聽見裏面傳來輕聲的說話聲,聽那聲音極像胡俚。

於是輕輕地走到門邊停下腳步側耳去聽,果然是他,他正向張隊長報告盧建華早上外出時穿的一套新西裝。

聽說一名華僑盧建華,法院認定他是一個裡通國外的「特務」。別看那張丑德外表一付土匪像,對於這150個人的檔案上,幾個掛了號的人,一直是他關注的重點,此刻胡俚的檢舉引起了他的重視。不過,在張丑德看來,盧建華內著西裝外出,恐怕不會只是用它來換彝人的包穀粑的。

想到這毒蛇就睡在我身邊,心中未免發毛,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懷揣的蕎粑,知道帶了回來恐怕反而是禍事。一面回過身去看那距廁所不遠的黃桷樹下,靈機一動,快步地走出廁所向黃桷樹走去,回頭去看對面的哨兵正朝我張望,於是我裝成尋找東西的樣子,從新折回那條打野菜的路,繞了一圈,藏好蕎粑,再回來。飯缽早已空空如也,裏面裝的中午飯菜不知誰已「代勞」了。

我拿著那空缽悶悶不樂的走進監舍,下意識地看了下胡俚那鋪,心中正納悶間,壩子里張丑德的哨子響了,開晚飯了。

代昌達正在用撮箕將堆在壩子里的蕨萁苔,裝進廚房裡的洗菜槽,草草清了泥巴,便撮進了廚房的大鍋中,煮沸后將熟野菜裝入河邊的一個大木桶中,用清水「漂洗」。石梯階下橫躺著一條長流著溪水的溪溝,大木桶就放在那小溪邊。
第二天清早,代昌達便從那大木桶撈出已變黑的熟野菜,倒進煮開的苦蕎粥里,用勺一攪,便成了每天這些勞役者的早餐。這是一種又澀又苦,黑褐色帶著苦艾「清香」的東西,我敢說是連豬都不吃的。

每天早上張丑德點名以後,衣衫襤褸的人們端著自己的大鐵缽,排著隊,焦急地向那飯桶靠攏,依次接過兩瓢野菜羹。那接過粥的,一邊走,一邊還在用舌頭去舔沾在鐵缽邊上的「米」湯。

自從第一頓中飯就發生了因搶米湯的事後,中午便改成了「罐罐飯」,外加一瓢又黑又苦的野菜。開始的一段時間罐子里蒸的是兩個人的「定量」,兩個人分一罐飯,糾紛當然不斷。

到這兒來體質已極度虛弱的流放者,身體更趨惡化,水腫病肆虐著一百多號人。他們中除附近打野菜的人,暫時可以用自己僅有的一點隨帶衣物用品,向附近村民換取一點食物,其餘的人從一早開始,便在士兵槍托和張丑德青杠棒的押解下,驅向周圍的山地從事開荒。

那生荒地底扎滿了盤根錯節的蘆草根,一鋤挖下去,鋤頭便被那蘆根咬住。全身浮腫的開荒者常常因體力不足,無法將蘆草根挖翻,弄得不好,被蘆草根扯住鋤頭,自己也栽倒在茬口上。

因飢餓昏倒在工地上的人越來越多,起初規定每人兩分地的開荒任務,誰也沒完成過,那張丑德下了指令,完不成任務的不準收工。為了督戰他親自提著馬燈,在深夜四面漆黑,山風呼呼的山樑上,聽見後山傳來的鋤頭聲。

但是,昏倒在工地上的人越來越多。開始並不送醫院,只令一名姓馮的犯人醫生做一下人工呼吸,扎幾下銀針,吃兩片葯。等到從昏迷中醒過來后,繼續勞動。但是,幾天以後,有的昏倒的人經救治不能蘇醒。張丑德被迫下令往場部醫院送。結果,送去的人一去就再沒送回來。

(三)盧建華等人之死

張丑德變得越來越暴燥,用自己手中的青杠棒,抽打那些倒在地上滿身浮腫的人已成為家常便飯。工地上一時成了虐打流放者的場所。那兒經常可以聽到刺人心弦的呼救聲。

自從西裝事件發生以後,盧建華第二天便停止了出外打野菜的勞動,並調入了開荒大部隊。張丑德對流放者的殘暴虐待,在他的心中留下了絕望。連日來不斷的有人昏倒工地,送往場部醫院的人使這個中隊迅速在減員。盧建華被安排開荒工地的第二天早上,便稱病不起。

當張丑德殺氣騰騰提著青杠棒走進窩棚時,盧建華橫躺在亂草堆中。「起來!」張丑德開始用青杠棒去打他的頭,盧建華並不理睬他,依然雙目緊閉。對於像盧建華這樣的犯人,上面是打了招呼的,張丑德忍著盧的「無理」,向棚外喊著黃大中,黃醫生提著藥箱立刻出現在門口。

「去,給他檢查一下什麼病?」張丑德向黃大中吩咐道,一面去壩子里集合點名。

十分鐘后,黃大中走出了窩棚,向張丑德作了口頭報告:「盧建華體溫和脈膊都正常,沒有病。」張丑德聽到這個結論,頓時怒從中焦起,惡向膽邊生。他無法容忍這個盧建華對他的渺視,立刻走進窩棚中,這一次他連問都不問一下,拿起手中的青杠棒,向橫躺在草堆里的盧建華劈頭砍去。

血,立刻冒了出來,盧建華依然一聲不吭。張丑德盛怒益發不可收拾,舉棒在盧建華身上猛劈!直到張丑德忽然覺得有些不妙才收了手。

盧建華此時雙目緊閉,靜靜地躺在那裡,血還在不斷的從頭上,身上冒出來。張丑德悵然的提著那染著血跡的青杠棒走出了窩棚,喝令在院壩里已集合好的人上山勞動。

誰也沒有再去過問他,盧建華就一直躺在那裡,中午收工也沒有人提及這件事。直到晚上收工點名開飯時,張丑德才發現盧建華今天一天都睡在窩棚中沒有出來過,立刻再令黃大中進去檢查。一分鐘后老黃慌慌張張向張丑德報告說,盧建華失血過多,心臟已十分微弱,已處於休克狀態,生命危在旦夕。張丑德才意識到今天「失手」打死犯人了,而且還是一個掛了號的犯人,立即命令兩名炊事員抬上擔架,將盧建華連夜送往場部醫院。

半夜歸來的代昌達透露,盧建華抬進醫院時已經死去。然而張丑德嚴密封鎖了盧建華死亡的消息,他自己內心最明白他是打死盧建華的兇手。直到場部後來有人來西西卡調查盧建華死因,仍按他的意圖寫上「因病死亡」四個字。

又過了兩天,開荒工地上另一個小夥子趙小光,下午三點鐘的時候突然喊肚子疼。當時 他面色蒼白在滿坡蘆根的荒地上打滾、呻喚。張丑德走過來,先說他一慣不好好勞動,現在是為了躲避勞動裝出來的。後來又說他亂吃地里的野生植物,總之是這小夥子的錯,這一次他不敢下手打人了。但拒絕了趙小光求醫的要求,也不准他離開工地回棚里休息,這麼一直熬到晚上收工。

第二天早上,當張丑德提著他的青杠棒,驅趕大家上山開荒時,不見趙小光入隊,走進趙小光的窩棚,見他撲在亂草堆里一動不動。用他那青杠棒去戳趙小光的頭,竟然毫無反應,這使他本能的察覺,趙小光已經死去。馬上用手取出了一個大口罩,一面喊黃大中,一面將口罩嚴嚴實實罩在嘴上。

晚上張丑德召集了中隊會,煞有介事的規定:為了保護大家的健康和生命安全,今後任何人不準偷吃生冷。並以此為隊規,公開貼在牆上。

西西卡接連發生兩起死亡事件,引起了農場場部的注意。儘管在這種草菅人命,把流放者的命當作豬狗不如的年代,可對於急需廉價勞力,剛剛才成立起來的農場場部,一個中隊成立不到半個月,短短兩天中,就接連發生這種現場惡性死亡總是一個問題。趙小光死去的第三天,場部便派了兩名幹事到西西卡實地調查連續死人的原因。

幾個對「罐罐飯只吃了定量的一半」,認定中隊剋扣糧食早有怨怒的小夥子,聽說來人是場部下來調查盧建華死因的,便圍著來人告狀,聲稱「我們的口糧只吃了一半」,「大家靠吃點野菜怎麼勞動,怎麼活下去」?還有人不惴冒昧,訴說張丑德打人的惡習,這些經歷了雅安事件的人,面臨死亡威協,正在尋找求生存下去的鬥爭方式。

當然,這種控告無異於小鬼向閻王爺告狀,不要說來人不可能同情犯人,即使碰到講一點人性和良心的人,對大家的呼籲也只能無可奈何。何況張丑德早有防範,在他的安排下,向來人提供情況的胡俚,代昌達和李治和之流。尤其是那胡俚,懷著卑鄙的動機為了討好張丑德,著實將盧建華污衊了一翻。

來人根據這些「犯人」所提供的材料,最後在他頭上以「一貫堅持及改造立場,對抗中隊教育」的大帽子作了「蓋棺論定」。在死亡原因上寫著「因病死亡」。而趙小光則作了「偷吃生冷致食物中毒死亡」的結論,在這種任意殊殺無辜的大勢之下,無數無辜者就死在張丑德之類的酷吏之手。

緊接著又過了兩天,當晚上清點人數的時候,野菜組的組長向張丑德報告,何亮從早上出去就一直沒有回來,第二天一早張丑德一起床就跑到野菜組來,證明這何亮一夜未歸后,便命令立即清點何亮的鋪位和行李,檢查證明何亮鋪上除了一床爛棉絮和一床破被單外一無所有。究竟是何亮的東西平時換東西吃完了,還是昨天早上席捲而去,連這位組長也說不清。

當下,張丑德對何亮作了逃跑的結論,建隊不到半個月首開了逃跑記錄。也許原先他曾估計這兒四面環山,地形險惡,這些犯人初來乍到,人地生疏,不敢貿然外逃,殊不知流放者目睹這兒無異於死亡谷,早就有了死裡逃生的打算。

(四)張棒棒

特別令張丑德心煩的,首例逃亡,竟發生在他原先估計不會有人外逃的野菜組。野菜組的人逃亡所帶來的麻煩比其它組要厲害得多,這些人早晨放出去,滿山放野鴨,誰也不知誰去向何方,如果有人早上就跑了,也要等到晚上才能發現,隔了整整一天,已經不知跑到那兒去了。派出人追捕吧,在這茫茫大山中間那裡去追?

野菜組自建組以來,成了秘密「搬家組」,整個中隊的犯人們都已行囊空空,從重慶帶來稍微能穿的衣服,值錢的用品,就被這個組的人源源不斷地帶到彝家村寨去了,這些情況張丑德哪有不知道的?但是,派誰打野菜還不都一樣么?尤其令人惱怒的是那個陽奉陰違的胡俚,他夾帶出去的東西竟是全野菜組最多的一個,只因為這胡俚還有利用的價值。所以張丑德一時沒有撤換野菜組,何亮的外逃終於促使他對野菜組進行了大調整。

當天出工,張丑德即宣布原來的野菜組撤消,它的所有成員全部參加開荒勞動。今後打野菜與炊事員編成一組,他宣布了六個人的名單,全隊立即大嘩,今後西西卡的一百五十號人的這點口糧又多了幾個兩條腿的耗子,日子更難過了。

進入西西卡時我本已極瘦,身高1.7米,體重僅34公斤,可謂真正的皮包骨頭,唯獨兩腳腫得像饅頭。開始,每天外出打野菜,不時會碰到好運,換些吃的,精神還有所寄託,每天耗蝕的體力也較小,即使如此,每天背回二十斤的蕨萁苔也會兩腿打擺。經常耽心會因失去平衡,一交跌下去便爬不起來。

野菜組徹消,我被編入開荒二組,說也奇怪,開始那幾天連續地在夜間做夢,剛剛死去的兩個人似乎不願去閻王殿,幾乎每天都走進了我的夢境。我小時候雖素來並不相信人真有靈魂,但從打成右派,便開始接受了鬼神這種信仰,常常以此來理解我所碰到的「噩運」。

不知道是因為惡夢還是太餓,開荒以來掄起的鋤頭,扎進那蘆根盤錯的土裡以後,就像被那根咬住,既挖不翻轉,又拔不出來。鋤頭前的那一坯土,欺我力量不夠,戲謔般的直盯著我。

我同幾個形體一樣乾枯的人,站在布滿蘆根的黑土地上發獃,這時我不禁想起南桐看守所外出收麥的情況,想到那肥沃的黑土地,被三面紅旗的巨風吹得荒蕪一片,埋下了多少老實農民的屍骨。說不定明天我會跟著死者一道埋屍在這裏!想到了死,耳朵里嗡嗡作響,心裏發慌便倒在地上。

張丑德走了過來,我趕緊閉上了眼睛,聽見他先是怒吼了一聲,用他的青杠棒敲我的頭。此時,我已打定注意與其拚命勞動,耗盡最後一點體力而死,不如乾脆睡在這裏,挨你張丑德的棒棒,以死與你一搏。主意拿定緊閉雙眼,裝成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的樣子。

「黃大中!」張丑德氣急敗壞的向山下吼道。不一會,那中年人背著藥箱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他開始為我按摩切脈,如此持續了三分鐘,「體溫正常」,他怯生生的說。他已經親眼看到,就憑他一句診斷,張丑德就當著他的面,結束了盧建華的生命,但他又不敢作錯誤的結論。那張丑德果然在怒喝聲中向我的背上抽下了第一棍!我縮成一團,咬著牙關忍著劇痛準備迎接他的第二棍!說也奇怪,這一次張丑德踢了我一下,憤憤的走開了。

「張棒棒!」看著他提著青杠棒漸漸走遠的背影,我腦子裡突然蹦出了這麼一個稱謂。自從到這兒以後,我總覺得稱他為「張隊」實在不符合他的土匪尊容,喊起來十分彆扭,早就想給他取一個綽號像「張土匪」、「張殺手」、「張屠夫」之類,又覺得太露骨。一般犯人也不敢這麼喊!喊不出世的。

唯有「張棒棒」則比較的形神相一,喊出去也不會受到追究。倘若傳開了,送進農場場部他上司的耳朵里,說不定還會讓他們知道其人在西西卡的作風,今後,西西卡死人也會落原因於他身上,便打定注意,一定把他這個綽號喊出名。
整個下午,我就這麼「死」在工地上,黃昏漸漸地壓下來,腦子裡又在盤算,該怎麼結束這台「戲」?也罷,索性就睡在這裏裝死,看你張丑德,不,張棒棒今天拿我怎麼辦?主意打定,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等到大家集合好隊伍,往下走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關注著張丑德對我的處理。他一面吩咐大家收工,一面命令兩個組長,到隊部拿來一根麻繩。

隊伍走了,他一個人留下來,天色越來越暗在我的周圍走來踱去,顯然十分的煩躁又十分的無奈。不時的向山腳下望著那兩個回隊部拿繩子的犯人。我卻一動也不動,在這種時候,決不能打草驚蛇的。

兩個犯人終於提著繩子從山下氣喘吁吁的走來,這一次他已無怒意,取過了繩子,便向那二人說道:「你們倆,一個抬手、一個抬腳,試試看抬得動不?」他的口氣好像是同人在商量怎麼搬動面前這個怪物。

(五)「死狗」戰

我被兩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按說兩個人抬六十多斤的東西並不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但是對於虛弱極點的流放者卻是好吃力的「活」,還沒有抬出十米遠,我便被抬手的那一個喊「停」,從新放到地上。

「把兩手兩腳捆在一起好抬些。」他建議道,於是那繩子便派上了用場。

就這樣,走走停停,好在張棒棒帶著電筒,便在後面撐燈壓陣,足足費了一個多小時,等我們回到黃桷樹下時,天已漆黑。張棒棒無可奈何的回他的宿舍時,我的周圍已圍了一大圈人,我開始哼起來。一個人捧著我的大鐵缽,遞到我的手裡,裏面裝的是晚上的兩瓢苦菜羹,我認出那人便是老潘,他與我同赴西西卡,與我在同一個「野菜組」,一直保持著沉默,他的沉默是對這種特定環境採取的一種自衛,沉默其實在某些時候是最好的反抗。

像我今天下午的表演,任打任罵就是不動,也是抗拒勞役的作法,名曰:「耍死狗」。這生平第一次的「耍死狗」,雖然背上挨棒,挨踢的地方痛了兩天,但並無巨大傷害。

吃完了野菜羹后,張丑德打著電筒又走到我面前,看著我正坐在那裡雙目發直,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惡狠狠地吼道:「裝死賣活的,你這傢伙就他媽會反動!告訴你,明天還得照樣給我上工地去!」

看當時我的外形,無異於一具活的屍體,死亡對我隨時可能降臨。我被特殊地安排了一個任務,就是跟在開荒挖地人的後面,將那些已被挖斷,卻仍埋在土裡的蘆草根抖出來堆在一邊。

然而,張棒棒的這種「讓步」立即產生連鎖效應,幾天後,同我一樣,放下鋤頭,與我並排坐在地上抖草根的人一天天多起來。我坐在黑色的泥土上,腦子裡空蕩蕩的,全身像癱瘓似的。最苦惱的還是飢腸轆轆,便將那粗壯的蘆葦根用手抹去泥巴,送入口中咀嚼,可惜那草根幹得像竹子一樣,嚼不出一點汁來。

張丑德無趣地盯著這些枯瘦如柴的拓荒者,慢慢踱著步,走遠了。

我抬起頭來舒著長氣仰望著天空,天空真美,無數彩色的雲變換著奇奇怪怪的圖形。小時候,我常常著迷於這些魔幻般的圖形,把它們看作是在藍天上自由奔跑嬉耍的小狗小兔。而今,在我的眼裡,它們更像大碗里盛著一個個尖尖「冒兒頭」,旁邊散開的幾片雲彩,則像一些盤子里裝著的菜肴。

我向身旁的人指點著那雲彩說:「你們看,那兒不正擺著一餐飯嗎?」周圍的人便一齊朝我手指的方向張望,於是大家便認真地討論那大碗里裝的是幾兩米的飯,一個人一頓能吞下幾大碗?一直到張丑德悄悄從遠處轉回來。「張棒棒回來了!」有人喊道,於是大家便一齊埋下頭去。

我的可憐的「死狗」戰,迅速在擴大,坐地抖草的人嚴格的說,按照國際上的規定,像我們這種瀕臨死亡的狀態,即使是囚犯也該住院治療。但是,在中共統治下,在這蠻荒之地,我們卻被驅趕著照樣服勞役。

『張棒棒』迅速成為這個隊對他的稱謂,他當然知道是我給他起的這個雅號。在焦急和憤恨之餘,他終於接受李管教的建議,改變戰術,採取新的措施。

一天晚上,以我抗拒改造,消極怠工,煽動全中隊集體怠工的罪名,召開了全中隊建隊以來的第一次鬥爭會。殊不知這種老套的迫害手段,對於處在生死邊緣的流放者已完全失去作用,張棒棒的打手班子建不起來,開場白那段慣例的「端正態度」只能「暫免」。

那天晚上,「張,李」輪翻獨白,黃桷樹下鼾聲微聞,正要散場,大組長慌慌張張報告說開荒三組的兩人借解手,去廁所沒回來,窩棚里不見人,大概是跑了。

張棒棒揮了揮手,鬥爭會停止了,一面氣急敗壞的命令湯幹事,帶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立即出發進行搜捕,各組清點人數。一陣哄鬧后,西西卡從新進入黑沉沉的夜。

我並沒有入睡,倒是替兩個瘦弱不堪的逃亡者擔憂。天黑路迷,山溝里其實並沒有路,任何懸崖絕壁都是張開大口的墳墓,野狼的嗥叫隱約可聞,令人毛骨悚然!前有大山,後有追兵,兩個骨瘦如柴的人還不像掉在虎狼群中的羔羊,怎逃這虎口?就是倖免得脫,又何處求生?時下雖已是仲春三月,在這荒山之中,除彝家村寨家園果圃里有一點綠色的小菜地,荒山之中可是什麼也沒有啊。

第二天下午,湯幹事回來了,晚上張棒棒再次招集中隊大會,在全隊犯人中宣布逃出去的兩個人,第二天早上就在附近的一個村寨被村民抓獲,當場就被彝胞打死。這一次,在他連日憂悶的臉龐上出現了紅光,站在一百多號人面前,將兩名外逃者帶走的兩個小布包高高舉向天空,活像一個凱旋的士兵用槍挑著戰利品向俘虜宣告:

「這就是逃跑的下場!我們的老百姓就有這種覺悟,這是毛主席教導的,叫做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誰跑得脫?」

他得意的吼著,一百多號人搭拉著腦袋,誰也不知道兩名逃亡者,做了什麼,誰都對這個張棒棒恨之入骨。
誰不明白,兩個不幸的逃生者,是在饑寒奴役逼得無法生存下去,才會如此孤注一擲。如果他們真的死於非命,直接的兇手還不就是你這得意洋洋的張棒棒么?!

(六)死亡谷里的老鴉叫

翌日晨,出工之前,張棒棒將我單獨地留在工棚里,等到大家出工以後,院中已空無一人,兩名士兵便將我叫到黃桷樹下,將我的雙手反背著樹身捆在那裡。那姿勢很像一個負著巨大十字架向地獄走去的人。我因而想起了《神曲》,我該落入九層地獄中的那一層?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的可憐身世,那一層都沒有我容生之地。

如果,我將進入天堂,可這兒怎麼也看不見通往天國的大門,於是我才深深知道,這兒就是人間地獄。暴君毀滅了聖教和神靈,泯滅人性和良知,把人間變成地獄。

中午,大家收工歸來,張棒棒將全體衣衫襤褸的流放者召集在黃桷樹周圍,開了一個現場處理會。宣布對我「停止勞動,就地反省」。他冷笑道:「對這個頑固份子我們已向場部批報,等待他的是嚴厲懲處。」

真不知道是誰給他出了這麼一個主意,把人捆在樹上,背樹反省。如此的「嚴厲懲處」就像一個精神的恐怖咒,會收什麼效果呢。他說完后,便正式宣布「不準再有人在開荒時坐在地上抖草了,實在完不成任務的可以減半。」

從此,白天我便獨自在黃桷樹下,也沒有人來理我。其實,對我最難忍的還是餓,飢餓像幽靈一樣纏著我,我想起了冥界中的「閻王殿」。 閻王殿中有餓鬼的說法,使我確信餓確是一種很殘酷的刑罰。此刻,我的四肢不能動彈。飢餓便像鞭子抽打著我,我於是不自覺的口念「阿彌陀佛」。

正念之間,忽然想到不知是哪一位著名的音樂家曾經說過:「唱歌能使人忘掉飢餓」,正好山下飛來了一隻烏鴉,圍著黃桷樹拚命的鼓噪,一邊用它那已禿掉了許多羽毛的翅膀拍打著樹枝,一面發出「哇!哇!」的叫聲。

窩棚的房頂上原來築牆的基建組,正在為房頂鋪草作最後的修整,聽見烏鴉的叫聲,有人拾起頭石向那烏鴉擲去,咕嚕道:「不知又死了誰了,這幾天老是纏著我們這兒叫。」「唉!不祥之兆!那一個還不曉得挨到哪一天!」

那房頂上傳來隱隱可聞的議論聲。

我抬起頭來,卻見那老鴉並不離去,人們越是驅趕它,它越叫越厲害,於是我便清潤了喉嚨,拉長了聲調向它應和著,「哇、哇」這喊聲由低到高,由悶到亢。房頂上的人一齊向我投來奇怪的眼光。

坐在大約五十米遠處的哨兵,此刻大約正在打瞌睡,被這陣哇哇的叫聲驚醒,站起身來,用手中的棍子向那烏鴉揮去,烏鴉這才拍拍翅膀,很不情願的掠過枝頭飛走了。

而我卻不停地斷斷續續地哼唱著:「哇!propose!」,哨兵端著槍向我走來,在我的面前站住,直楞楞地盯著我,我相信當時我那模樣一定很可怕,如骷髏般的身上巾巾掛掛,衣不蔽體,兩眼發直。兩根像乾柴棍一樣的腳桿撐在一雙發腫的腳上,倘若是夜間聽到那聲音又目睹此景,一定會認為遇到了鬼。

而他卻站在我的面前,像欣賞這蹲「收租院里」的「准泥塑像」。也許他始終不明白這樣的形象還在喊,喊的又是什麼呢?在一片莫明其妙的眼神中他終於搖著頭,若有聽悟的自語道:「裝瘋賣傻,瘋了,瘋子,真是瘋子!」哨兵喃喃地咕嚕著走開了。

我就這麼隔著三五分鐘,有節奏的唱到中午。房頂上的人下來了,圍住了我,尤其是楊治邦,用一種憐憫的眼光久久注目著我的腳。張棒棒走到我的面前,眼裡閃著凶光,一言不發地盯著我,幾分好奇和無奈飄進了那三角眼。他回過身去,喃喃地咕嚕著:「瘋了,瘋了,裝瘋賣傻!」

他當然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喊!因為徜若,我用另一言辭來呻喚,他必會與我答話,那就是:「哇!我餓!我餓……」可是,我為什麼要讓他與我接話呢?「唱歌可以使人忘記飢餓。」我想到的只是一首減輕痛苦的歌。

從那天開始,每天早上把我套上黃桷樹,到晚上放我就寢,我就用這個音符,重複的一遍又一遍地唱著:

「哇!propose!」三天過去了,農場場部的龐總管教長聞訊專程趕到西西卡,張棒棒當著他的面,用他的青杠棒指著我向他報告:「這傢伙死不悔改,不勞動裝瘋、裝死狗、裝老鴉叫,什麼都裝。」龐大管教像觀賞一個奇怪的東西盯著我,一臉的狐疑。

從此以後,我在西西卡裝死狗,裝老鴉叫便成了吏、囚皆知的趣聞,我也因此而名揚甘洛農場。

後來到了鹽源,鄧揚光曾幾度以此來取笑我。他說:「你有什麼能奈,除了裝死狗裝老鴉,你又有什麼能奈!」比之轟轟烈烈死於槍口的反抗者,我確實是遜色了。但與那些從你們狗洞中爬出的敗類,我又值得驕傲,而我的同難們說道:「怎麼啦,你們就把他沒辦法!」

直到十五年之後,我被當局傳去宣布我「無罪釋放」的那一刻,我的同難們都還在提起這段令人傷心的趣聞。

他們說:「老鴉和死狗幫你抗拒了那非人的奴役。」而我則坦然地回答他們:「其實,這是一種動物本能的自衛。否則,我也許就同當時那些耗盡體力,餓死在西西卡山上的冤魂一樣,無法超越那道鬼門關,也無法活到今天了。」

蒼天不滅我,我得感謝蒼天!只是回想起那張棒棒,便覺得中國人的愚昧,可笑可悲。其實這一切災難全都源於專制極權。若非毛澤東陷大陸於飢餓,我們怎會身陷在如此絕境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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