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光:落日心犹壮——昨日之影心如镜

1. 得友人传来四十八年前旧照有感

刚刚收到的照片,四十八年前,一九七〇年三月十七日,冬季回北京探亲,返回吉林洮安前和一起插队的同学的合影。想到明年竟然是插队五十周年,斯是人生,感慨万千,步辛弃疾《破阵子》连句:四十八年岁月,
八千里地异洲,
物是人非事不休,
路长识途毋须愁。
伏枥在晚秋。千古兴亡身独,
万卷诗书气遒,
高台步罡见西山,
书生意气绕红楼,
往事难回头。

注:一九六一年考入清华附中初中,虽然推迟到九月十号报导,但是六层红色教学楼依然没有完全竣工。我和那座楼同生,在楼中学习、生活到一九六九年。记得当年常喜欢晚饭后,上到五楼凉台,西凉台绵绵西山,颐和园、排云殿历历在目,东凉台清华园楼台错落、北京城朦胧可望,就在这个楼里,注定了我的一生。相片中都是我清华附中不同年级的同窗,所以这个回忆都是围绕当年附中生活。

2.落日心犹壮

网友Bian看到四十八年前的那张照片问我,“和他们(照片上的别的人)现在都没有了联系吧?”

这照片上的八个人,包括前排中的所谓“我自己”,现在看,真的都可说是历史了。竖向看,几近五十年过去,他们和我们,时下的每个人都早就没了关系,横向看,则更遑论我们之间的联系了。因为已经走出了五十年。

我确实除了和其中一个人外,与其他人都没了联系。没了联系的原因何在呢?细想,其实是竖向看所造成的——他们和当年没了关系,而我却在当年的路上走到今天。他们把年轻留在了岁月的路上,而我竟然一直企图实现二十岁的梦想。试想,几近五十年,各自的路上会走出多么远,如今又如何能够互相相望到?就是望到也视同陌路就更不奇怪了。

这照片上的八个人,四十八年后各自的生活,我想一定是各自都形成一个个典型的、如教科书般的人生故事。想当年,七零年,人生在他们都是还未展开,或者说正在展开的岁月,如今却是他们谢世的岁月,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苟延残喘剩余生命的岁月——也就是没有未来的岁月了。即便就是有,也没了四十八年前的那些乐趣。他们都还活着,都在,也体会不到最旺盛的求知欲、食欲。

想到这一切,我感到惆怅,如今的我,感到只有求知欲极其旺盛,食欲,有,但却不敢放肆。而求知欲的旺盛,很多时候带给你的却是痛苦,因为你的体会更深、想法更多,可你却发现,学而后知不足——你知道的太少,和古人比——你做出了的事情竟然如此可怜。但是从今往后你能够承担这个求知欲的载体,却不再能完全容纳你的求知欲。

照片上前排中的那个人,真的曾经是我自己。看着那个影像,那就是我的灵魂曾经和现在置身于此的“躯壳”。那一眼看去,是个乖巧的妈妈的宝贝。的确如此,母亲从小就把我装扮成洋娃娃一般——一路走来小西服,小海军服、小皮鞋都穿过,小分头也试着留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请班里每个男孩子对我坦白,他们喜欢哪个女孩子,国庆日观礼,我给他们带去啤酒……初一得了个绰号“洋人”,陪伴我了一生……可母亲明白这些,早就不断地跟别人说,完满的孩子一定要有不完满,否则活不长——因为老天爷不会把一切都给一个人。为此,母亲说,在我之前,我的一位伯父的孩子就是如此,漂亮到多一分嫌长,少一分嫌短,结果二十岁就夭折了。

我虽然听不懂母亲所说的是什么,可是实在说,从上初中的时候起,照片上的那个乖巧的形象就常常让我怀疑,我是否太不男子汉气,长得太乖巧、圆滑……我是否会真的有出息,能出落的像个英雄?

所以我的一生,从我懂事起,我就告别了照片上那个相貌,从来没有在意,自得过那个相貌,反而希望自己越粗陋、越原始,越不修边幅越好。从那时候起,我打架、扒车、编造故事、欺骗领导,公共场所一个人对抗所有的人,什么都干。就这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给那乖巧的躯壳中终于注入了粗壮的江湖气。

我是一个怪物,一条路走到了底,而且是孤独地走到了底,虽然有时候感叹,“有奇才,无用处,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可细想,我竟然可以说是运气的,因为还吃得上饭,一直能够读书,二十岁时立下的志愿:希望能够说清楚几个时代问题,认清马克思主义及共产党;希望能有真心爱我,不欺骗我的女人。而命运居然都给了我。不单是有能力说清楚了问题,而且石破天惊、居然能够点破天机;而在生命中,不仅有高王凌等等等那样的挚友,竟然还有世上最难得的几个老、少女人支持我走到今天。自然首先是我母亲,她为我孤独地在家走完最后一程,也成为我未能够尽孝,永远去不掉的灵魂之痛!她让我一生永远不敢怠慢,让我自知应该做出更多的事情——以对得起他们的生育、教养;她让我永远在梦中梦到她!

挚友高王凌,贤妻还学文伴我人生路(仲维光提供)

力抗权奸志不移,一路走来我既没有早夭,也终于没有成为一个充满世俗气的“富有者”。就为此,我其实要感谢造物主。因为到此为止,我已经可以说是世间最富有的人,因为我以我的言行已经写下了这个时代的、我所属的这个红卫兵一代的群体中,独一无二的“一个怪物”的历史。

谁的帐我都不买!然而这个春秋笔削,却竟然百次迂回,千遭曲折,被岩石撞回一万次,还在继续;我,竟然还如老杜笔下所写——“落日心犹壮”。谁能够料到再写二十年,会是如何?

就为此,上苍把环堵萧然,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给了照片上的那个乖巧的孩子,真的可谓是眷顾!

就为此,已近七十,以乐其志,再翻一句老杜的诗: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毋”低垂。

2018.11.19 德国·埃森

作者提供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责任编辑:李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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