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大「林昭」的捨命抗爭——近代知識份子之殤

中國自古形成了「士」的階層,讀書人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上》)。知識份子既傳承著傳統文化,也約束著社會的道德。但在近60年的歷史中,像徵民族脊樑的知識份子一度被打落到社會最底層,被殺戮的人數更是不計其數。

從滿清後期到民國初期,巨大的外來衝擊和內在變革使得中國社會處於混亂和痛苦之中,許多知識份子和仁人志士滿懷濟世救國的憂患意識,但一時間找不到救國良方。在各方不斷的嘗試中,以陳獨秀,李大釗等為首的知識份子,將共產主義引入了中國,1921年成立了中國共產黨。

儘管寄希望用暴力和革命來改變現狀,但中國知識份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格抱負,和「從道不從君」的士人風骨傳統,均與共產黨的黨性之間卻存在著天然的、不可逾越的鴻溝。

因此,作為中共第一任總書記的陳獨秀,因為反對中共接受共產國際的大量金錢和鴉片援助,以及中共提出「武裝保衛蘇聯」的口號,被剝奪領導職務,開除黨籍,最終淪為遭中共抹黑的「漢奸」。而兩度擔任中共最高領導人的瞿秋白,也在臨終前留下遺書——《多餘的話》,宣告自己「已經在政治上死滅,不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了」。

這是第一代在共產黨體系中糾結的中國知識份子,但悲劇並沒有在他們身上終止。

隨後在「延安整風」期間,一個叫王實味的作家、翻譯家,又成為了「典型」。

他和許多報國心切的知識份子一樣,因為受中共當時宣揚自由民主的吸引而前往延安,但他很快發現了延安在「自由民主」光鮮外表下隱藏的黑暗面。王實味在1942年寫的一組小雜文《野百合花》裏直接批評,延安「頗為健康的『大人物』作非常不必要不合理的『享受』」、「食分五等,衣著三色」等,他還發表其他短文,推進要「絕對民主」,向「大人物」進言。

這些文章給他引來殺身之禍,王實味被戴上「反革命」「姦細」等帽子,1947年7月在山西被砍頭,屍首被扔進一眼枯井,時年41歲。

伴隨中共建政,針對全國知識份子的「思想改造運動」立即開始。1957年,共產黨邀請全國範圍黨外人士,知識份子向中共提意見,幫助中共整風,所謂「大鳴大放」。而數百萬中了「引蛇出洞」陰謀的知識份子的命運,可以從馮元春這個弱女子的身上窺見縮影。

馮元春是四川大學生物系四年級學生。57年6月2日,川大的大禮堂裏,馮元春平靜的聲調震驚了全場:「在馬克思的著作里根本沒有『無產階級專政』這一詞,全是毛澤東的杜撰和引申。所謂無產階級專政就是用暴力奪取政權後的統治階級組成的政府,借用軍隊、警察、監獄去鎮壓老百姓,他們不給人民任何民主自由的權力,也不遵循法律去依法辦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所制定通過的《憲法》僅是一紙空文,毛澤東要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想打倒誰就打倒誰,想關押誰就關押誰,這決不是馬列主義者,是徹頭徹尾的獨裁!」

據知名作家鐵流撰寫的文章回憶說,馮元春是個「螺絲有肉在肚皮裡」,很有思想與見地的人,在「整風鳴放」前夕,她特愛看報紙,還一頭紮進圖書館翻查歷史資料,對1955年「胡風反革反革命集團」一案作了認真的研究。還專程回到家鄉去對「統購統銷」、「農業合作社」進行了實地調查瞭解,聽取農民意見。還讀了北京大學郵來的美國記者安娜路易絲•斯特朗撰寫的《斯大林時代》,因而形成了一系列嶄新的政治理念。

鐵流曾經從兩張當年批鬥馮元春時《人民川大》所刊登的材料中,總結、歸納了馮元春的一系列觀點:

1.馮元春說:「土地改革不應該把土地分給農民」;「三反、五反是暴力是亂搞」;「統購統銷是變相剝削農民」;「助學金是共產黨用來收買人的」;「共產黨用封官許願高價收買一些人入團入黨,養了一批寄生虫。好些領導幹部狗屁不通,是黨棍」;「現在的報紙和電影全是歌功頌德的東西」。

2.馮元春說,「根據發表的材料觀察,高饒的罪名是反對黨中央、反對毛主席。黨中央和毛主席有缺點難道就不能反嗎?這不是出於個人崇拜是什麼?」還有,「高饒沒有反人民,也沒有和暴力集團聯繫,而毛主席卻以暴力逮捕他們,這是違反憲法的。」「報上公佈高饒另一罪名是生活腐化、侮辱婦女,但為什麼被侮辱的婦女卻沒有提出控訴呢?是毛主席犯了錯誤,是斯大林思想在作祟。」

3.馮元春說,「毛主席提出逮捕胡風的根據是:⑴、反黨;⑵、上書30萬言;⑶、組織反革命集團」。「為什麼胡風上書30萬言就成了罪人了,這不是毛主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

4.馮元春說,「共產黨這個剝削集團是巧妙的,殘酷是空前的。」「豢養了一大批不務正業,專門監視別人思想言論行動的政治工作人員。這些人不學無術狗屁不通,只會扣帽子。或是說:『我是一個黨員,是馬列主義武裝起來的。』他們就這樣靠吸取別人腦汁而生活,他們對待老教授是那樣蠻橫、無理,是最卑鄙的一種人。」

5.馮元春說:「共產黨的特權行為嚴重,表現在用人制度上的『奴才論』,以及對黨外人士的打擊和對知識份子所謂的『思想改造』上。只能說他們好,不能說他們的不是。」「我校湯教授為人忠誠,是個忠於客觀事實的自然科學家,就因為他愛提意見,在肅反中就認為是反革命分子。在大會上進行鬥爭,說他是美國派來的間諜。湯教授確是一個忠於事實的人。」

6.馮元春說:「共產黨對外政策是一邊倒,倒向蘇聯,處處說蘇聯好,沒有民族氣節。」「臺灣局勢緊張就是倒向蘇聯成的。」實際蘇聯遠不如美國。美國工人生活水平相當於我國的大學教授,一個月二、三百美元,每三個美國人就有一輛汽車,這些足於說明美國生產力高。而剝削集團的宣傳機器卻歪曲事實,說美國有多少工人失業,經濟危機又多麼嚴重。」

7.馮元春說:「中國黑暗,蘇聯更黑暗。」「到處都是便衣警察在監視老百娃的行動。」「解放後工人工資沒有怎樣提高,農村鬧糧荒農民吃不飽,生活還不如從前。」她並表示,自己要「堅持孫中山先生的救國理念,踏著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鮮血前進」!

這些犀利的觀點和振聾發聵的語言,即便放到60年之後的今天,對很多中國人來說,仍不失借鑒的意義。而在當時,馮元春的結局是不難想像的。她先是被劃為「極右」派,隨後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處13年徒刑,押至簡陽平泉農場勞改。生性倔犟的馮元春拒不認罪服管,再被加判至無期徒刑,轉送位於南充的省一監獄勞改。但最終,馮元春仍然無法逃出共產黨的死亡魔掌。

現居德陽市區西街水利電力勘察設計院的右派老人孫勇烈工程師,是當年目睹馮元春被害的見證人。根據他的回憶,1970年7月1日這天,南充市召開了公判大會,要公審槍斃三個「現行反革命分子」,馮元春既是其中之一。她被五花大綁地捆紮著,背上插有三角尖形的白色死牌,胸前挂著寫有「馮元春」打上紅叉的大紙牌。

孫勇烈清楚的記得,馮元春極力昂頭挺胸站立著,兩個惡狠狠的軍人死死壓住她的脖子。一條細麻繩像勒進了她的的皮肉,在頸脖處還纏了一圈,讓她叫不出聲音來。雖然由於血脈不通,馮元春臉已漲成青紫色,但她仍金剛怒目,威武雄壯,像個不屈的武士……

而據老右派曾伯炎的記錄,馮元春死前曾受如同中世紀時期的野蠻酷刑,其死備為慘烈。她先是被押著遊街示眾,受盡各種侮辱,再押至市郊火花公社廣場,交由農民進行「鬥爭」。被輿論煽動和仇恨扭曲的農民們,用手中的鋼釺戳她,用鋤頭挖她,待其遍體鱗傷巳奄奄一息後,才一槍將其殺害。

在短短十年文革中,究竟有多少個「馮元春」死在如此酷烈的暴政之中,有多少文化精英的靈魂和肉體被徹底碾碎,至今都是一個謎。

人們熟知林昭、張志新用生命堅守人性高潔。也熟知傅雷,老舍以死明志。在這串長長的名單上,還有歷史學家吳晗,翦伯讚,著名電影演員上官雲珠;著名黃梅戲演員嚴鳳英;國學大師熊十力;化學家蕭光琰;著名詩人聞捷;國際法學家田保生……這個名單可以一直列下去,其長度將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

中華大地的文學泰鬥,科學精英,藝術名家如流星般隕落,更遑論普通的知識份子,隻如不起眼的星光,湮滅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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