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欣賞】高爾品:中篇小說《南邊的事情》(四)

【新唐人2013年10月26日訊】 (接上期)

14

第二天清早,當阿婷終於敲開她要找的那戶人家的房門,出現在她眼前的男人,竟然就是小個子科長時,她的心不由得一亂。

果然是他?!

科長梳理得顯然十分整齊而又蓬鬆的頭發下面,一雙凹進去的小眼睛,就象錐尖似的一閃,那意思就象在說:「我料到你一定會來。」

阿婷卻在猶豫著進不進去。她的兩隻手插在大三角裙的插袋裏,那隻捏著信的手,像是要將那封信捏出水來。她沒有想到寧先生為她介紹的朋友,與要幫她忙的小個 子科長竟是同一個人。整整一夜,她都在為這位科長大人改西服,雖然壓不住心頭的那一絲不快,卻因無可奈何而倍加用心。到天放亮,西服改好,她才把一直掛在 她心裏的那封信,那封自送走甯先生,她便—直不願碰、不願動的信,拿出來,看了幾遍,直到她心裏陡然生出一絲疑惑,她才對信封上的地址生了懷疑——那個小 個子科長不也是住在那裏的嗎?並且也姓錢!雖然信上姓錢的是所長,小個子卻是科長……

她心裏雖然疑疑惑惑,但對甯先生的感情,又使她覺得這決不會扯到一起,她寧可相信寧先生,還有甯先生伏在枕上為她寫下的這封信,也不願撇開這封信,而先去 找那個她向來看不順眼的小個子科長。於是,她竟將改了一夜才改好的西服丟下,決心先去找那個姓錢的所長。只有姓錢的所長不在時,她才會因莫可奈何而去找那 個小個子科長,所以她連那一劄股票也末帶出來。

因為頂多也就是再跑一道,反正也不遠。

然而,她的一廂情願,卻在人家的房門口給砸了個粉碎。他們竟然是同一個人,只是甯先生擅自將小個子提升了職務而已。

小個子科長因見阿婷紅了臉,而且還猶豫著有不想進門的意思,這一回,便輪到他笑臉相迎了。

「阿婷,我早知道你要找我。寧先生是我的表哥。我知道他喜歡你,他早就對我說過。」

小個子科長一改昨晚上的矜持模樣,非但一點架子也不擺,而且顯得又熱情又親熱。

阿婷白淨的臉頰上,原來浮漾著的那一小片紅暈,這會兒已是潑紅的了。她雖然連眼光都不知朝哪兒放才好,腳卻在小個子熱烈話兒的感召下,走進了很大的客廳。她沒有想到,錢所長不僅與錢科長是同一個人,他和甯先生竟還是表兄弟,甚至她和甯先生的秘密,他也是唯一的知情人。

阿婷的心跳得象要迸出末。也許是小個子的客廳太豪華吧,她只好裝作欣賞這客廳。極力不去看小個子科長,不去看那一張剛剛還親切地對她說過話的、又肥又厚的 嘴巴。這張嘴巴壓在那又小又尖的下巴上面,難看死了,她向來就怕正眼看它。但她還是在小個子科長的招呼下,坐了下來,也不管小個子科長正殷勤地將剛煮好的 咖啡以及各色西點端到她面前,她只盯著桔黃色的地毯,連動也不動,錢科長終於公然地坐到了她的身邊,盯著她的臉說了句:「阿婷,你的髮型不賴!」

阿婷沒想到他會用這種話開場,她的瞼只好更深地躲進她「不賴」的頭髮裏去了。
「哈哈!」小個子撐開又肥又厚的嘴巴,笑了起來,「我那位遠房表兄真會玩!跟他玩的女人,都跟你一樣漂亮,溫柔。但我見過的,你數第一,而且風味獨特。阿婷,你們浙江姑媳就是味道足!」

阿婷剛剛跳得慢下來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她擱在雙膝上的手,也互相絞得更緊,她原來藏在頭髮裏的臉頰,像是埋得更深了。

錢科長雖然明知自己說話造次,可還是盯著阿婷,有意夾著學來的廣東腔,說:「你不要不好意思——我表哥就是這種人啦——待人心誠得很的——我聽他說到你 時,就像是愛你愛得很深的——但是,他向來因害怕自己在一個女人身上陷得太深,所以,每一次都只好逃之夭夭。他這人又得意,又不得意。論才能當省長,要想 當也真能當上,反正他有大背景!可他又看不慣眼下這種世道,還有些書生氣。所以,他只好當倒爺。他可是盡倒大的,倒張批文就能賺上幾十萬。我要是有他一半 的背景,也不會只做一個小科長嘛……」

他說著,因看見阿婷的臉突然向他抬了起來,並且還在筆直地看著他,他那廣東腔的尾巴,便像是突然被斬去了似的,明顯地消失了,他的眼睛也使他的嘴巴顧不過 來了。可等到他看見阿婷鮮紅的臉頰上,又已經變出一片雪白的顏色來時,他這才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話,連忙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他突然不再說話,連看阿婷 的眼光,也變得有些迷惑起來。

雖然小個子不再說話,但那像是突然壓進阿婷心裏的巨石,竟已經壓得她有些支持不住了。這些話就象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在剜著她的胸膛和她的心,叫她有說不出 的疼痛,叫她的心抖得一陣勝似一陣。然而,她卻連動也不曾動一下。她就那麼坐著,讓小個子盯著她看,而沒有一丁點反應,連股票的事,也給她忘到一邊去了。
小個子明知自己的這一顆開膛炮,早巳將這美麗的寧波女子打暈了過去,這刻兒,便象欣賞一座雕像似的,欣賞起阿婷來了。

他看她從兩邊臉頰垂下來,然後又向裏捲曲的好看頭髮,看她為這秀髮所遮掩著的那一張秀美的臉龐。等他的眼光終於移開阿婷的臉,開始下移,掃過阿婷雪白柔滑 的脖子,爬過阿婷高高的秀氣的前胸,而突然落到阿婷看上去更是豐滿、圓渾、柔軟的大腿時,他的小眼睛裏,那兩點錐尖似的閃光,就象要凝聚起來了。

也許,小個子的目光,也太有穿透性了些,連阿婷正沉墜在深淵裏的心,也像是猛然被刺著了,她的一雙腿突然並緊了,一雙手也作出了要保護它們的模樣。然而,她仍然沒有動,不是她不想動,而是動彈不了。小個子今天早晨的這番話,已經把她整個兒擊垮了。

小個子顯然是換了一種十分親切的口氣,叫了她一聲阿婷,然後也不管阿婷並無反應,就說:「你股票的事,好說,都交給我,雖然市府今天動手,並且要把文件發 下去,肯定會有一大批象你這樣的倒霉鬼,但我還是保證你能賺一筆,銀行裏有的是我的哥們!我可不是我表兄那樣的人,生來就最重感情,真的……」

阿婷迷迷糊糊地聽著他的話,又像是根本就沒有聽清他說了些什麼。但是,當小個子猛然地偎了過來,一隻手就象蛇一樣,頃刻間便遊進了她的裙子裏面,使她心魂 一驚,全身一震時,她才突然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在猛地一怔之後,便奮力掙紮起來,一張臉已在急劇地偏來偏去,躲避著小 個子的企圖,兩隻手更是死死地撐住了小個子的那一隻手。在僵持了一刻兒之後,就在阿婷已經有些吃不住時,不意間,她的一隻腳竟踢翻了茶色玻璃茶几,而使小 個子一愣。她立刻乘機掀開了小個子,跳了起來,沖到了房門前面,重重地撞在房門上,一邊用眼睛盯緊了小個子,一邊用雙手疾速地理著頭髮和衣裙,然後猛一轉 身,便打開門沖了出去,象一陣旋風似的,卷下了樓道,沖出了公寓大樓,卻因跑得太猛,突然絆倒在小花園的綠木椅上。然後,便像是再也沒有了力氣似的,一下 子癱倒在椅背上,將臉埋進了自己雙臂的臂彎裏,一個勁地喘息著。這一刻,她已經連什麼都想不起來,也不可能去想了。

15

午夜,阿婷坐在小製衣間,整個人都象是傻了,不單是她映在牆上的模糊身影動也不動,她的心彷彿也不再是活的。這一天一夜的經歷,使她對這整個的世界,都感 到害怕,感到這排列得亂糟糟的世界,就象一張密麻麻的大網,使她不能自解與自拔。她在自己偶爾還會活轉過來的心裏,曾將那些人一個一個地排列了一遍。然 而,那一個個她熟悉的,甚至曾使她付出過極深感情的人,如今,在她的眼裏,心裏,已全然地成了一個個謎,成了一個個她看不清,摸不著,想不透的人。也許, 在這冷漠的世界上,只有阿吉才真心待她。要不是阿吉去銀行找了自己的相好,將她30元一股買來的股票,還原成銀行價5元一股的,雖然使她的五千元在一夜之 間,便損失了幾千元,但畢竟算是撈回了一點,否則她的五千元股票只會「全軍覆沒』。當她拿著那不足一千元的人民幣時,她的心疼得就差要失去知覺。

現在,她就是剛從阿吉那兒回來不久,坐在衣案前面,對著自己牆上的影子發怔。月光將她的身影照得模模糊糊的,像是要慢慢地將她的影子吸幹。隔壁小屋裏老闆 與老闆娘的鼾聲,雖然能把牆壁震坍,卻一點也鑽不進她正在硬化的心房。是的,她的心就像是在被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地堵塞著,直到它真的會硬起來,死去了為 止。

她自然已經死了心,對股票,對甯先生,還有對這個實在是過於混亂與混帳的世界。而這所有正在讓她死心的一切,尤以甯先生叫她的心死得最慘痛,卻又最叫她的 心慘痛得不肯立刻死去。許久許久以後,她才迷迷糊糊地伏到了衣案上面,卻又在神志恍惚之中,感到自己又慢慢地,飄飄然然地偎到了甯先生的懷抱裏。這是夢 嗎?她在夢中問自己。這不是夢嗎?她又像是要掙扎著醒來,確信自己沒有做夢。

她感到自己在似夢非夢之中,又被人摟進了懷抱裏,一股男人的氣息,也突然飄浮到了她的臉頰上,還有一片又暖又濕的什麼,也猛然貼到了她的頸脖子上面。她終 於聽到了一陣輕輕的,卻又是發瘋般的碎語,也就是「我愛你,我才是真心愛你的』這些話。因她對這整個的世界都已失去了信任,也就再不把這些話當作夢也似的 真情了。她開始掙扎,想從這個男人的摟抱中掙扎出來……

然而,她被摟得更緊了,她的嘴巴也已被堵住,沉重的男人氣息,像是要拚命地擠進她的嘴巴裏去,讓她就要喘不過氣來。直到她突然感到一隻手已經伸進了她的襯 衣裏面,並且已在揉搓著向下面摸索時,她才在心中因突然掠過了「小個子科長」這樣一個可怕的念頭,而猛然驚醒過來。她拚命地掙紮起來了。
「別,阿婷,是我,阿強……」

她突然呆住了,透過月色,這才看清楚果然是阿強——月光下他的那一張蒼白的臉,因激動與驚恐的表情混雜不清,而露出了十分可憐而又可怕的模樣。

阿婷獃獃地盯住他,像是已經明白,卻又不甚明白此刻正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事。要不是那隻手還卡在自己襯衣裏面,她也許當真不能立刻弄清楚,在她和阿強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刻間,在那一隻手終於抖抖瑟瑟地從她的襯衣裏面縮了回去時。一股突發的怒氣才夾著痛恨,委屈,還有絕望,使她竟是那樣俐落地舉手扇了阿強一個嘴巴。這個悶而不響的嘴巴,雖然把阿強扇得猛然跪了下來,卻也把正在昏昏懵懵心驚膽跳的阿強給扇醒了。

「阿婷,只有我愛你,才是真的。我,是因為愛你,才同意跟你妹妹定的婚。你,你真的一點也沒看出來?我知道你買股票倒了霉,但我幫你,我的錢都給你,我現在只想跟你暗暗地好一輩子。你要願意離婚,我就一輩子等著。我,一輩子都願意做你的奴隸,因為,愛情——價更高……」

初中生阿強因為動的是真情,竟連裴多菲的詩也背了出來。他聲音哽咽,渾身顫抖,盈眶的淚水.在昏幽幽的月光裏,彷彿兩盅渾濁的淚。他說著說著,因自抑不住,又猛然抱住了阿婷的雙腿,而且突然把臉也埋到了阿婷的膝上,抽泣起來了……

阿婷傻了,田不知怎麼辦才好.而只好任他抱住自己的雙腿,任那一雙男人的手在自己的一雙腿上面不規矩地亂抓亂撓。直到她終于完全弄明白了阿強剛才說過的那些話,一陣透骨的厭惡,才夾著一絲絲憐憫,使她慢慢地,卻又是堅決地要掰開阿強的那雙手。

然而?她掰不開。

「我知道你,愛甯先生。我心裏好恨,好難過,所以,我才跟蹤你,才……」

阿強將臉埋在她的腿上說出來的話,使她的心裏就象忽地被刀剜了一下。她因熬不住這疼痛,而終於使出所有力氣,猛然把阿強掀倒在衣案下,然後,她自己卻抖著突然湧出未的兩汪淚水,奪路而逃,連老闆家的房門也忘了帶上。

16

阿吉的小閣樓,是搭在別人家的平臺上面的。她因又花了幾個錢,順著牆,做了架鋼筋樓梯,所以,她才能獨上獨下,獨來獨往, 也就自由得很。高興起來,還能站在平臺上 引吭高歌,或翩翩起舞。興致好,晚上還可以站在平臺上看雲朵,看月亮,看山那邊。

但她的小屋,今夜卻一會兒死寂一片,一會兒又會傳出她劈哩叭啦的叫聲。她不象阿婷,總是那麼柔柔順顧,溫溫存存。要是,也就是一刻間的事,但那是為了賺 錢。其實,她至今還沒有真正地愛過,也並不懂得愛的滋味。然而,那些早已把她愛到了底的男人,又使她早把什麼愛情都看穿了。說白了,說到底,不就是上床 嗎?她清楚得很,所以,她既同情阿婷最近的遭遇,卻又認為她傻,而且傻得可以!——「得了,你什麼都給他了,可他給了你什麼?他不給你也不要?要我,非狠 狠地敲他一筆!他反正有的是錢,那錢反正不是乾乾淨淨地賺來的!這年頭,那些暴發起來的,有哪一個錢是象你這樣,靠勞動,靠辛苦掙來的?沒有的事!全她媽 的靠的是權!還有歪門邪道!再說,靠勞動,靠辛苦,能賺幾十萬幾百萬嗎?就說股票,有權有關係的,在銀行裏買平價,無權無關係的,當然只好上黑市場去買高 價!你買股票 倒了黴,五千塊錢像是投到了水裏,只揀回來幾張濕票子。可是,別人賺了!那位局長夫人賺了四十萬,你那老闆娘不也賺了三十萬嗎?這都是小來西!我知道有許 多大頭腦,賺的數目能嚇死人!要是不突然下個文件,撒一張大網,把你們炒股票的小魚小蝦都網進去,叫你們變成倒霉鬼,讓你們輸光輸慘,他們賺的錢,是從哪 裡來的?當真銀行是專門為她們生錢的女人嗎?」

阿吉因說到了得意處,不覺猛地盯住阿婷,然後習慣地將手抄到後頸脖上,將她的披肩長髮向上一拋。一瞬間便飄散開來的頭發,就象一大片烏雲,突然遊到了小屋低矮的屋頂下面。

突然抬起臉來的阿婷,仰臉看著阿吉,看著阿吉那飄散開來,一刻兒之後,便又象是飄灑的瀑布那樣垂落下來的長髮,心裏面,像是又被什麼戳了一回,還撥拉了一 下。在她的眼前,阿吉那一大片烏雲般的長髮,彷彿已變成了一張烏沉沉的大網。這網,還愈張愈大,越變越密,對準她籠罩了下來,叫你四面八方躲也躲不掉,逃 也逃不脫。但她越過網眼,竟看見了溫存的甯先生,熱情的老闆娘,高雅的局長夫人,無恥的小個子科長,還有,就是那些她不認識,叫不出的一張張高高在上、肥 得流油的胖臉……她發現他們全從網眼上看著自己,盯著自己,猶如看著一頭既漂亮又可愛,肉可以吃,血可以飲,皮可以用,死了還可以放在櫃檯裏做擺設的什麼 小動物……

這個遽然而來的念頭,不覺使她的心一陣猛抽。一股透骨的寒意,一下子便鑽遍了她的全身。

她今天夜裏,因無路可走,才又奔到了阿吉這裏。沒想到,阿吉那一大堆對她埋怨的話,竟在此時此地勾起了她這樣一個彷彿是不著邊際的聯想。這聯想因太可怕, 卻又太真實,使她不寒而慄:等到她回過神來,看見阿吉正盯著自己,她不覺又將臉頰朝頭髮裏面藏進去了一點兒,然後又重新露出臉來,看著阿吉問:「阿吉,我 該怎麼辦才好?」

阿吉突然從身後摸出了一支又細又長,專屬女人抽的洋煙,又順手摸著了一隻帶皮套的金光閃耀的打火機,將煙點著,然後長長地吸了一口,又把煙慢慢邊吐盡了, 才說:「你這人太死心眼!叫我說:你就是吃了這死心眼的虧!我看你乾脆還是回西餐廳來幹,多掙錢才是最最要緊的!你看這兒的人,誰不在為錢瘋,為錢狂,有 了錢才瘋,有了錢才狂!」

她因看阿婷的臉上沒有同意的意思,便又說:「你要不願,那就再換一家製衣店,再吭哧吭哧地死累,累死,這樣才行。」

她因忽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便一改臉上嘲弄的表情,用煙卷朝阿婷一指,然後兩手一抱說,「乾脆你搬我這兒來住。再找家小製衣店,白天打工,做你的衣服,晚上來西餐廳陪客。這樣,你損失的那點錢,不出兩個月,就能賠上。然後——」
她看阿婷的臉,又在往頭髮裏邊縮了,忙說:「阿婷,你以為我想這樣幹一輩子,便想你也這麼幹是麼?笑話!我是等錢攢足了,我也要走!」

她見阿婷的臉整個兒都露了出來,臉上也有了迷惘的表情,才說:「要不,就找個鬼佬嫁出去!管他是不是騙我。只要我出去了,就成。沒聽說外面有餓死的中國 人,要不,就象你老闆娘的女兒那樣,花錢買個護照,到澳大利亞去。她女兒不也是初中生,模樣兒長得還不如我們。會說幾句英語,到時誰不會?她有能耐幹上經 理, 我們就不行?」

阿吉說到了高興處,便像是完全忘卻了阿婷的心情:「阿婷,我們一起走,到外面去闖天下,一、二十年後再回來,我們寧波鄉下的那些當官的,保證會一桌一桌地請我們,恨不能叫我們阿姨、姑奶奶才好!」

她因眼前突然浮現出來的滑稽景象,不覺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她的笑聲感染了阿婷。但一絲笑意剛閃到她的嘴角上,便又有了苦苦的模樣。阿吉的這些話雖然有些不著邊際,但是,又一句一句地落到了她的心裏——是呀,老闆娘的女兒能,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呢?論長相,論手藝,還有……

她的苦笑是因她的思想又突然轉了一個彎:但她有能為她開到後門的父母,我們呢?

然而,阿吉仍在開懷大笑,這笑聲,又使阿婷的苦笑消失了,她的臉上又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反正我是再也不願意在老闆娘家幹下去了。可就是換一家小制衣廠,不也象是阿吉說的,還是死累、累死嗎?再累,又能怎麼樣呢?

她的沉思,被阿吉的問話打斷了:「阿婷,你說你們老阪說過一句什麼話來著,就是勸他女兒去澳大利亞時說的……」

阿婷看看她,過了一刻兒才突然想起來說:「老扳說,向南走,就是沒錯,他們一家從上海來特區就是向南,如今果不就發了財,比在上海時混得好多了。他還說他的女兒去澳大利亞,也是向南。還說什麼革命時,人都是向南跑的,和如今一樣,總之是越向南走越好,我也不懂。」

「太好了,阿婷!就按他的話,我們也向南走?我們倆從寧波來這裏,就是向南;將來,我們再往香港,新加坡,泰國跑——向南走萬歲!」

阿吉忘形地向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天花板打了一個飛吻——她得意極了。

阿婷笑了。這一回,她的笑裏,倒是慢慢地消失掉了苦模樣。是的,她也許還是有奔頭的,只要她也能象阿吉這樣,能夠想開些。雖然她今後的路究竟該怎樣走,她心裏又並沒有底。

這個夜晚,直到天快亮時,她都沒有把一直壓在心底的那個念頭,向阿吉說出來。
但是,當天就要放亮,她和阿吉走出小屋,走到平臺上,她因突然看見山那邊的天已象是在泛著一綹飄忽的青光,山影也在那一片黯淡的青光裏,愈見清晰,她才慢慢地向阿吉探出半邊臉頰,小聲地說:「阿吉,你說寧先生還會回來找我嗎?」

她沒有再讓自己好看的頭髮,遮蒙著她的臉,一雙長悠悠的眉毛下面,兩只好看的大眼睛,也緊緊地盯莊了阿吉。

「你呀——」阿吉轉回臉,剛剛有些惱怒地叫出了這兩個字,又因突然發現了阿婷臉上,眼睛裏,正含著她從來不曾見過的柔情,她因心頭一軟,又一酸,這才換了口氣與聲調,說:「真是個癡情的女人。」

她像是不忍再看阿婷一眼似的,忙偏過臉去,卻又很快轉過臉來,看著已經抬起臉看著山那邊天空的阿婷,許久之後,終於將阿婷輕輕地摟住了,還在阿婷的耳邊真誠地說了一句:「等我們再向南走時, 一定去找他。」

阿婷沒有笑,也沒有哭,更沒有撒嬌似地捶阿吉一拳頭。她只是偎緊了阿吉,臉頰也貼到了阿吉的臉頰上面。眼淚,終於猛地,卻又是慢慢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只有那一雙好看的眼睛,仍在看著山那邊,連眨也不眨。

阿吉也將臉頰跟阿婷的貼緊了,流在兩張臉頰之間的淚水,已經分不清是誰的。

山那邊的天空,就要大亮了。

(全篇完)

(原載於大型文學雙月刊《當代作家》雜志1992年第2期/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四十三,四十四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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