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流亡路:1949外一章(下)

作者:王臨冬

(續前文)

車子慢慢的進入了一個鎮市,行駛到一個有幾排整齊房屋邊停下來了。下了車走進院子裡,我們發現這是一個華僑小學。觸目的幾個中文字,我像是看到了親人似的,眼中一下子湧出了淚水,真形容不出那一時幾個字會得到那麼大的親切感。

法國兵指揮著大家分別進入了那些教室,那些手腳快的軍眷們,一進門就各拉桌子對成了床舖,我們幾個人縮在屋角裡,孤單得真想嚎啕大哭。直到黃昏時院子裡又有車聲,幾個沒有武裝的兵,又指揮著讓大家到院子裡去。

踏出教室門,撲臉一股飯香,那香味香得會讓人醉倒,你不自主的要深呼吸。不曾有這種飯香算不出是多久了。

排著隊,飢餓的肚子更被這飯香誘使得舌頭像要嚥下去一半。一碗米飯上又加一塊罐頭魚塊,這碗飯又不知該用什麼字去形容了。

飯後每兩人給了一條毯子,這是一月多來第一次有了飯吃、有了住處。分發毯子時,後面來了一位瘦瘦小小穿著入時的中國人,他的出現人人都一驚喜,他用著他那帶有濃重廣東話腔調的國語,告訴大家說:

「這是法國人愛護婦孺,才用車子把你們載到這裡來,這些天斷斷續續有中國人自邊界進入越南來,法國人在蒙陽設立了集中營,只要進來的人都會在那裡集中,但是那裡沒有房屋,是二次大戰後一塊荒涼的空地,集中在那裡的人現在生活很苦,希望你們安心在這裡,你們如有親人和同伴,將來會讓你們見面的。這裡每天早上十時、下午四時會給你們送兩餐飯。你們安心休息,大家保重。」

說完了這些話,那唯一的同胞走了。聽了他的話大家的心是安下了一點,特別是那有親眷的,知道她們的丈夫也過來了,我們幾個人也在心中祈禱著希望我們的老師、同學們也過來些。

第二天,來了一輛漆著個大紅十字的車子,停妥後下來幾個穿著白色長衫的醫護人員,給大家傷處擦洗、抹藥、包紮,為全部人服務過,他們上車走了。這時候我領會到,昨晚那位華僑講的話是對的,這些來服務的人都是帶著憐憫。

再後他們仍每天來醫療,兩餐飯也準時送到,雖天天都是樣板的米飯、一小塊罐頭魚肉,但是沒有飢餓凍餒之苦了。可是沒有外出的自由,只是屋裡、院外這片小天地,稍遠就有法國兵持槍在守衛。

唯一可走到的院子以外的地方,就是學校後面的那條小河。河水不深,河身也不太寬,但沒有自由涉過。早上大家在此盥洗,飯後來取水飲用,也許河水經過沙底的濾清,儘管怎麼喝,也沒見人們有病痛,這條河成了我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唯一的寶物。

熱愛祖國的華僑
一大早,院子裡出現了七、八位穿著很講究的黑髮同胞,他們雙手提滿了東西、食物、衣服等,被兩位法國兵緊緊的跟著,這幾位看起來都只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但他們都能說流利的國語,還能寫一手的國字。

他們說:「自從知道這裡住進來些祖國的婦孺同胞,我們即不斷的向法國人申請來這裡探望,但是法國人不准,直到今天才准了我們這幾個人,可是他們要限定我們來訪的時間不得太久。」

在他的言談間,也道出了世世代代寄人籬下生活的不易,很多事自己作不了主的,得聽從別人的指示,為求生存得迎合對自己不太合理的法規。有一位年輕人很激動的述說著對日本人的痛恨。

他說:「抗戰時,我們越南的華僑曾出全力的捐獻,記得父母輩把自己的金銀首飾都拿出來捐獻,孩子們把自己的撲滿都打碎捐出來,給祖國買飛機、買大砲打日本。勝利了,我們這裡也曾狂歡的慶祝,大家都希望著戰後的祖國慢慢的復原強盛起來,沒想到又有內戰。」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淒然的看著我們大家,想大家這副慘相帶給他們的是更多的失望。有位僑胞轉過來對著我們發問,知道我們是學生,他似乎更為我們感傷,也表現了更多的同情,他說:

「不管申請進來看你們是多難,我們一定再進來一次,給你們送些書本來。」

他言詞的果敢、誠摰,使我們非常感動。

三天後他們真的來了,只兩個人,這次我們知道那個上次激昂講話的人叫劉子倫,他抱著厚厚的兩疊書,另一人提著一盒煮熟了的豬肉和蘿蔔菜,另一手拿了一包蠟燭和火柴。

看他們有些不自然的樣子,原來他們不是經批准了才來的,他們慌忙放下東西,沒有停就很快的向著小河那邊急走了。他們走後我們內心實在不安,彩霞和我曾寫了一封表達我們內心感謝他們的信,但那封信一直都沒投遞。

他們送來的書本,在那些寂寞無盡的日子裡,可真是最珍貴的精神食糧,特別是在那思鄉和感到孤單而不能成眠的夜裡,劃根火柴點燃了蠟燭,我們幾個人偎依著夜讀,這點燭燒去了多少我們的苦悶,異國裡那份珍貴的同胞愛真是刻骨銘心。

飽食安逸的生活解除不了心情的苦悶,我們這些離群的人,天天都想著和同伴們團聚,特別這些軍眷和難民們更焦慮著和家人團聚,每次只要那位能說中國話的管理人來,大家都會苦苦的要求,要求他和法國人交涉讓我們和同伴們團聚。

他再三的勸慰說:集中營裡是苦不堪言,在這裡是法國人對你們愛護。任他怎麼說大家仍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一定要去和同伴共甘苦。無法中,法國人決定送我們去蒙陽。

午後大家又被裝上了卡車,到達這個停著些大船的港口已是黃昏了。這個不太大的港口熙熙攘攘全是人,顯得相當熱鬧,軍人還是占多數,奇特的是那些叫賣的安南人。

他們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上身短小沒有領子,褲子長長寬寬的拖著地,像穿長褲子,有一尺寬,每人頭上頂著個大簸籮,叫賣的貨物都在這簸籮裡。人人都是光著腳在人群中擠著叫賣,嘴裡不停的咀嚼著,走一會吐一灘烏紅色的湯汁,牙和嘴唇都被那烏紅染成了一色,嘴在臉上成了個黑窟窿,在這人群中他們也像是異於人類的鬼怪。

另一種人讓我們看起來也算是奇裝異服了,像中國男人的長衫那樣長,但五顏六色的奪目,有粉紅、鵝黃、嫩綠,衣袖細細長長的包在胳膊上,身子兩邊的大叉叉從下面直開到腰間,腰上穿著條貼身的長褲,腳上穿著雙跟很高的鞋子。衣料輕飄柔軟,海風吹著,她們就隨著舞動,你覺得她們有點飄飄欲仙的感覺。

這樣穿著的女人濃妝豔抹,黑亮的頭髮向後梳著個髮髻,看上去十分秀麗,有的人頭上戴一頂如草帽形狀而是紗質的大帽子,帽子兩邊垂下的綴帶,在顎下打一個大的蝴蝶結,看上去更覺嫵媚動人。

我們這一堆髒兮兮、穿著破爛的婦孺,坐在這樣一個忙碌的碼頭上,真有點像天外來的人,從任何角度來看我們,都不應該屬於這個地方。我們不住的在端詳看別人,其實這裡有的人,又何嘗不是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們呢!

超重的機器上上下下,有從船上向下卸貨物的,也有從岸上向船上運貨的,操作的工作人員都在忙,運送我們的船要裝貨物,因此我們需要在岸上等待。

天上已稀疏的有了幾顆星,月亮在天邊也漸漸升起,像是要入夜了,這裡的人並不見稀少,那些穿著黑衣服、頭上頂著大簸籮,推出食物叫賣的安南女人在人群中穿梭得更快。偶一陣海風飄來些油炸物的香味,好饞人,可是我們既沒行動的自由,身上更無分文。滿心的好奇,真想知道她們那簸籮裡的究竟,卻無他法。

海風徐徐的吹來了夜晚的涼意,我們這些人有點瑟縮的往一塊兒擁擠。偎依著母親的孩子們,涼得有點不耐煩的吵鬧了。要離開碼頭的大船上,高高黑大的煙囪冒著煙、鳴著汽笛,發出嗚嗚的響聲。心中有股難以形容的淒涼,靠著我的彩霞,我兩的手緊緊的握了幾下,無言中,想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就在這時,幾個人拖著兩個大麻袋,麻袋著地拖著,發出些碰撞的響聲,他們其中有人在問前面的人:「豫衡聯中那幾位女生在哪裡?」

聽到我們的校名,我們都驚慌的站起來了。月光下我們看到這幾個來人,就是到小學去看我們的那些僑胞,那位叫劉子倫的也在裡邊。彩霞忙叫劉先生,他們很高興的朝著我們來了。

看守我們的法國兵又上前阻攔,經他們交涉,他們把麻袋拉到我們邊上來。他們說:「我們探聽知道妳們今晚會在此上船到蒙陽去,我們即速買了些罐頭驅車趕來,據傳說在蒙陽集中營的人苦極了,這些罐頭妳們帶去好吃。」

說話中他們表示出對我們無限的憐惜,更有些不能多幫助的無奈,他們帶著些祈禱似的說:「希望法國人能遵照他們的諾言,送你們大家回臺灣去。」

他們這種對同胞的關愛,怎不教人說血濃於水啊!

那些叫賣的安南女人,看到我們群中來了些入時僑胞,她們頭上頂著東西蜂擁而來,法國兵不停的趕她們,她們半畏怯、半嘻笑的仍往前湊。這幾位華僑很慷慨的拿出錢,把幾個人頭上頂著的東西全買了。買後分給我們這一群等待上船的人。

他們分過這些東西,很感嘆的說:「這些安南人很可憐,受法國人的歧視欺侮。據祖輩的傳說,法國人初來殖民時,安南人穿衣服不准有領子,也不可以穿鞋子,相傳下來,他們現在仍是如此,很多鄉下的安南人都打赤腳。」

說到這裡,他們也頗為這些安南人黯然,他們又接著說:「她們在碼頭上穿梭叫賣,也是賺錢為生活。」

僑胞們一股腦兒買完了她們的東西,那些安南人樂得臉上原像個黑窟窿的嘴,像是更深、更大了,連連做出無限感謝的樣子。我們這一群人也很感激他們,特別是孩子們,有了吃的都不叫鬧了。

我們幾個人也拿到一個圓圓像飯碗大小的東西,中間插著一個小棍兒,就是那個油炸味,誘惑極了,但在他們面前,我們都沒立即吃。大家分別的談些我們不幸的遭遇事,此時我們都迫切的希望自己有個富強康樂的國家,而不再有戰爭。

他們在港口時,顯得比在那個學校時,自由得多了,特別是和那些法國兵談妥後,他們抬著那兩麻袋的東西,跟著我們進入船艙裡,找到我們的坐處放好了東西,他們才下船離去。

我們又跟到甲板上。月光中他們舉著雙手,不停的揮動,我們在船上也一直向他們搖手,每人都激動不住的抹淚。

汽笛長鳴,漸漸的,他們舉著的雙手看不見了、人也成了些黑點,這個不知名的碼頭,曾有那麼多、那麼濃重的同胞愛。

回到船艙裡,我們才想起來,手中握著的那塊可食的東西,原來是一隻鴨腿,插在一垞很有滋味的麵糰裡,用油炸過。這可能是越南人特殊的烹飪,也是我們唯一一次嘗食越南人的食物。那香味裡卻是同胞愛。◇(節錄完)

——節錄自《回首流亡路》/ 聯經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轉自《大紀元》

(責任編輯:張信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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