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十五)

【新唐人2012年10月26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佔有者或被佔有者

那期待如酒精般漸漸吞噬了他體內的肌理,使他在麻木——伴著局部一些器官的顫抖——中機械地、重複地品嘗著。他恍然找到了置身於伊甸園之類的愉悅。

如果沒有她的破壞,他的生活也許還會繼續,至少還會在那張主編的桌前等候情書如美酒般在上午隨郵遞員的腳步傳進編輯部放在桌上供他慢慢品味、吸吮。

這位文學雙月刊的主編自從找到了這條出路,便在每個牛奶般的清晨以優雅的姿勢沖一杯茶,撿掉桌面上的頭髮(是白灰色)。用矜持的動作把那些「主編收」的來信故意先往桌邊推一推(注意,所有舉止並沒有觀眾,他做給自己看),只用眼角掃掃信堆里某些熟悉或期待的筆跡。往下一些意義不大的動作也要完成:把手指伸到鼻孔往外摳鼻屎並擠出些皺紋,雙目與晃動的腦袋不斷撕扯(很像貓在吃耗子前故意看著別處),還要把新潮皮鞋脫掉拉開最下面的抽屜踩上,再擺好一張《人民日報》,以防進來的人看到他赤腳。他還要在轉椅里晃蕩幾下,使他矮小的身體發出足夠的聲音。然後,在不做白日夢的早晨,把腦袋朝椅背靠牢對著天花板。把不再結實的肩膀放鬆,把潤膚露擦在因做飯洗碗而干皺的手上,這才開始拆信。

有時,主編從信的妙境里重返現實空間后還要擠眉弄眼。有文章介紹,這樣可以使人恢復青春,至少令面部肌肉充滿表現力。這對一個五十開外剛步入情場的人是極為重要的。他還常在上班的路上不斷嗑齒,上下牙打得跟步伐一致,這節奏保證他不會走路做夢,還可以美容。

在剪開信件時,他基本能從字跡上分出哪些是來稿,哪些是情信。他有三個抽屜裝滿了女文學青年寫給他的情書。有些是為了能發稿,有些是進入戀愛年齡的姑娘,把寫風花雪月的老文人當成人生楷模時出現的異常戀情。而主編近兩年常在雜誌上發表些「生活的道路是曲折的」、「又是一個黃昏」、「那輕輕吹進心扉的秋葉」之類的詩,騙些多愁善感的少女。他明白騙姑娘只要大談人生這個道理之後,便在雜誌上開闢了「新人新詩」一欄。

尋覓女人要勾引寫詩的,千萬不能勾引寫小說的,他的生活經歷已經對女作家產生生理上的恐懼。他還註明來稿要附有照片和簡歷。這兩年,主編已經出神入化了。他還甚至從字跡和照片上就能看出女人們能否掉進他的陷阱。經驗大概是:醜女人有才華,在秀麗的筆跡中常透出敏銳的觀察力;描寫藍天白雲和花花草草的女人最容易上勾,但這種女人身邊總有其它男人,不純粹。他的重點放在一些跟晚霞沒完沒了的姑娘身上。她們同時喜歡的往往是冬日的小屋、秋天最後一片樹葉、淚珠、吻我的那個深夜和咖啡沒放糖之類,這種女人相貌平平,失過戀或家庭的糾紛影響她們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他便可以乘虛而入,給她們溫暖的「愛」。反正這一類的姑娘足以經受多次被騙或被辱的情感了。只有那個死纏著他不放的紡織女工除外。

清晨,成了主編生命的重要內容,他每一分鐘都是投入的。下午四點,他才會開始做夢,一些無關緊要的碎夢。(專業作家常常感覺那些夢和自己的胡思亂想有相同之處,當血客的談話令他反感或者厭倦時,當領導和他談話或者開會時,他就常常沉迷在白日夢中。)在這時刻來臨之際,主編會假裝看稿件,雙目死死地或游移不定地落在某個方向。夢,就像個過客,會在抽了一支煙的時間里站起走掉了。

那天下午,他夢到自己行走在糞河裡(專業作家在黑暗中苦笑了),這也許是他桃花夢的歲月中必然反饋回來的情景。而在當時,他常把信件中對他恭維的字眼抓出來搬到夢中,品味著在情河裡行走的成功感:「世界上惟一的男人」、「真正的高倉健式的男子漢」、「全部的生命里只有你」、「沒有你我就不活了」、「才華橫溢的天才」、「文壇舵手」、「愛情歌手」。他從充滿青春氣息的女人味中吸取著精神支撐,並融入自己久不存在的尊嚴里。

這尊嚴他曾用盡了平生努力試圖從文學中攫回。可他的老婆——專業女作家把他牢牢地釘在了合格丈夫的崗位——在廚房和大堆室內生活日雜用品中間,他穩穩噹噹地步入了十四個年頭。這位身高一點六米的家庭「主夫」在洗碗、掃頭髮的空隙里也曾不斷與夢鬥爭,試圖抓住點藝術的隻字片句鋪到紙上,可那些努力已過去了。他看清自己無能的筆只能從「情書精選」中挑些句子寄給姑娘們,才能再也不會降到女作家丈夫的頭上了。

他是一位出生在有知識的家庭,父親是位醫生,母親是地方劇團的演員的後裔。青年時代也曾冒過尖,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過三首詩。他描寫當地學雷鋒標兵趙先進的事迹,發表在《光明日報》上。報告文學使他和趙先進一樣在這個城市裡成了名人,他被從工廠抽出來調到群眾藝術館專抓宣傳工作。緊接著,他又迎來了自己一生的高潮,那幸福幾乎是從天而降:他看了電影《櫻》以後寫了一篇叫「故鄉情」的散文,把海外歸國探親的華僑「描寫」到他們這個沿海城市,電影里的日本來客換成了台灣的。這篇散文立即被中央統戰部看中,正是對外宣傳的及時雨,隨之引來了攝製組、演員、中央特派員,包括兩位外國演員。

那些天他成了全市的紅人,市領導見他都要用商量的語氣。全市的熱門話題都是他的劇本和隨之而來的「天外來客」。他走在街上常常有不認識的人招呼他,和外地來的演員一樣,身後跟著一排排觀眾。夜晚來臨,他的家也和演員們住的旅館一樣圍滿了群眾。記載著那節日般時光的證據依然在他的家裡:他和一些演員(包括兩個外國的)的合影。當時,那張彩色照片在全市是惟一的。可惜的是當時拍照的地點是醫院,他在那個引人注目的季節得了肝炎,而外國人千真萬確地去了醫院看他。事後他成了講解那兩個外國人的權威。一些看過正面和看過背面,看過頭髮和看過褲子的人爭論不休時,大家往往都說:不信,去問問「甲肝」。他的外號就這樣傳開了。當醫院院長因說了句「黑頭髮的外國人,不是純種」而被撤職時,甲肝的照片救了他:彩色照片上外國人的頭髮是黑的。院長給保留了黨籍,調到手術室當了主任。

在那個黃金般的歲月里,她——主編後來的老婆——寫了情書,稱他為中國的「保爾」,也是她的太陽,她終身追求的偉岸。

甲肝頭一次接到白紙黑字上寫著「愛你」這種小資產階級情調的話,他馬上把信交給了前來看望他的市委宣傳部長。經過組織調查,她原是當地軍區政委的女兒,組織上在短短一星期就把同意戀愛的結果告訴了甲肝,信也給了他,只是組織上把那些下流字眼塗掉了。

她開始來看他了。如果不是因住院發燒的話,甲肝也許能記起,她穿的裙子也跟來到這個城市的女演員趙曉紅的一樣。

她坐在他對面,兩條白腿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裏的護士和來過的女人都穿這種裙子。」他當年說。

未來的老婆說:「街上還流行趙大山茄克。」

「趙大山是誰?」他問。

「男演員,那個魁梧的。」

「我沒記住他的名字。」甲肝內疚地說。

「連我小弟都知道。」女方對甲肝的無知毫不原諒。

她離開病房總要留下些令他浮想聯翩的東西,簽了字的書、吃剩的梨核、花露水的香味、頭髮。他知道她是高幹子女時,心裏受寵若驚。地位的懸殊不得不令他反思自己的資歷:

年方三十六歲,黨員,工資四十七塊九角,曾被評過車間的先進生產者。這些她大概並不在乎。事業上的成績給他的安慰最大,他是電影《故鄉情》的原作者,還在《中國青年報》和《光明日報》發表過作品近二萬字,由於自學成才從工廠調到文化單位轉成幹部,坐過市領導的紅旗轎車,代表車間去東北參觀活鐵人李國才。這些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她雖然家裡有五間房兩個廁所,但她的工資並不比他高,而且,她只是小時候去過一次北京而已。想到這些,甲肝心裏平衡了,他聞著她留下的氣息,對她的愛油然而生,躺在病床上就決定結婚了。

幾月後,甲肝有了老婆,同時,群藝館新創刊的文學雙月刊的主編就落在了他頭上。他的人生高峰達到了。

但是,好景不常,兩年以後,他的老婆急起直追,有兩篇小說發表在全國重點刊物上,一躍而成為該市的文學將才,還去北京和黃山開了兩次筆會。當他倆雙雙加入新成立的作家協會並成為會員的那個月,她又當了全市第一個專業作家。每天在家不用上班,由國家發著工資寫她的小說。這新事物給甲肝沒帶來任何好處。他的崇拜者再也不叫他保爾了,而是以大家常用的稱呼「甲肝」在家裡指揮他。她成了這個城市的青年人感知外面信息的主要人物,她知道北京作家劉國的情人的名字,知道作家史鐵生的腿是殘廢的。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她勇往直前,先是戴上假胸罩,然後就燙了頭髮,彎彎曲曲像外國人。她看了劉心武的《班主任》和北京寄來的《今天》詩刊,開始寫起傷感和浪漫的詩。當甲肝把「愛情」落到紙上之時,她已經用「性衝動」了。她和北京的青年詩人通信,用了大量極纏綿的語句,換來了「我的小綿羊」、「遙遠的寶貝」和「夢裡飛來飛去的小天使」。她緊緊注視著形勢發展。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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