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國標:毛迷信下的中國故事(三)

【新唐人2012年7月16日訊】標語篇

一天晚飯後,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五師五十六團四營十四連召開班長以上幹部會。由於天氣寒冷,會議房間的窗玻璃上結滿霜花。靠窗坐的一個排長,大約對會議內容沒什麼興趣,下意識地用手指甲在那霜花上亂寫,不知覺間寫了「毛主席」三字,不知不覺又在下面寫了「大壞蛋」三字,連起來念就成了「毛主席大壞蛋」。坐在旁邊的人發現了,突然大喊起來:「有人寫反標!」會場頓時炸了鍋,如臨大敵,立即將那排長控制起來,軍務股連夜來人把他拷走。審查幾天,被押回來開現場批判會,身份由排長變成了現行反革命。此人原本是一個很有前途的知青,下鄉前就入了團,據說不久就要入黨了,可是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無論他如何辯解都沒用,沒人敢同情他,甚至沒人敢和他說話。有一天趁人不備,那排長跑到離連隊很遠的阿倫河邊,在一個廢棄的漁房子裡上吊自殺。得知他自殺的消息後,也沒有一個人同情他、可憐他,還給他加上自絕於人民和畏罪自殺的惡名。團裡通知家人,他的父親是某國營大廠的總工程師,來處理後事,什麼話也沒說,草草埋了兒子的屍體就走了。

九歲的白榆,家住成都中醫學院。有一天,白榆和一個同伴來到一間空空蕩蕩的階梯教室,見講台上放著一個小桶,桶裡剩下一點墨汁,還有一柄大毛筆,就抓起毛筆,蘸上墨汁,耍弄起來。當時中醫學院已經停課,到處都是大字報。白榆先在講台地面上劃一個閃閃發光的紅太陽,然後開始練書法,寫了「打倒劉少奇」五個大字。講台的地面被塗得差不多了,兩個孩子才乘興而去。第二天,聽說出了反標,白榆跟著大家去看,地點正是頭天他去過的教室。裡面有不少人,白榆擠到前面一看,所謂反標就是有人在他寫的「打倒劉少奇」的「打倒」二字旁邊的牆上畫了一個朝上的箭頭,而上面是毛澤東的畫像。人們議論紛紛,誰這麼膽大包天。一旁的白榆嚇壞了,對人說,那字是他寫的,可是那箭頭不是他畫的。

白榆當即被人帶去盤問。第二天,院內的小孩就朝白榆喊:「小反革命分子!」學院成立了專案組,白榆被一次次叫去審問。白榆的父親民國時期做過警察,此前已被當做牛鬼蛇神抓了起來,白的母親很害怕,對兒子說:你千萬不要因為害怕就說是你爸教你的!媽媽這一說,把白榆嚇哭了。專案組的人起初懷疑是一個大學生所為,這人不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他們問白榆,當天是不是在教室周圍看到別的什麼人。他說,沒有。後來學校開始復課鬧革命,有一次白榆遲到了,老師說,讓這個小反革命分子站在講台上給毛主席請罪。白榆常常回到家就哭,媽媽沒辦法,見孩子哭,她也淚眼婆娑。這起反革命事件一直沒查出結果,小反革命的帽子一直壓在小白榆的心頭。每有老師或學校領導找他,他就擔心是不是又犯了什麼錯誤。好多年過去了,已沒有人再喊白榆小反革命,但他仍感到壓力,心頭始終有一團恐怖的陰影。白榆很想知道那個畫箭頭的人是誰,他的大手筆與自己的命運緊緊相連,他是那個時代張志新似的先知,如果他那時被抓住了,中國可能又多一個被割喉的英雄。

福建一位社員,用彩紙剪「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貼牆上,「疆」字被風吹掉,有人舉報他「惡毒詛咒毛主席無壽」,被送進學習班。

甘肅保山縣一中初中生王緒祥,性格溫順,品學兼優,在同學中很有威信,深得老師們器重。王的父親是上海人,劃成分時被定為工商業資本家,後來不知因何緣由,從大上海遷來大西北的保山定居,是保山最有名的裁縫。王緒祥本是校共青團組織的發展對象,文革爆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喊遍全國,血統論肆虐,入團成了泡影。一九六六年八月,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百萬紅衛兵,報紙、電台報導說,毛今後還要分期分批接見紅衛兵,全國各地學校掀起推選赴京代表接受毛接見的風潮。優秀生王緒祥過去無論參選什麼,都以絕對優勢當選,如今不僅沒被選上赴京代表,還遭到根紅苗正出身好的同學的羞辱,要他與家庭劃清界限。王緒祥想不通,自己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從小聽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公認的學習標兵,為什麼轉眼之間竟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庭出身害得這麼慘!他想向老師訴說心中的委曲,可是老師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沒有誰能幫他解開心中這個疙瘩。校園裡有一個儲水池,周圍裝有許多水龍頭,供學生們洗碗、洗臉、洗腳。水池邊堆一堆石灰,工人準備用以粉刷牆壁。有一天,情緒極為低落的王緒祥到水池洗碗,看周圍沒有別人,就拿起一塊石灰,在水池旁的水泥路面上寫下「打倒毛主席」五字,然後離去。很快有人發現了這條反動標語,並迅速報告校領導,再上報公安局。偵破人員讓學校每個老師、學生、工友都書寫一遍「打倒走資派,保衛毛主席」十字,其中包含「打倒毛主席」五字。沒費多大周折,王緒祥被捉拿歸案,最後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不久,學校接到公安機關通知,說王緒祥獄中病死。一個花季少年就這樣凋謝了。人們普遍認為,王緒祥一向體魄強健,不可能是病死的,一定是獄中毒打致死的。

1972年10月,江西某縣看守所裡關進來兩個少年現行反革命,一個是十二歲半的地主子弟,一個是十歲的富農子弟。二人是同案犯,罪行是用粉筆在多處牆壁上書寫反動口號。十二歲半的地主子弟家裡沒有親屬,十歲的富農子弟只有一個半失明的母親。兩個少年是怎麼成為現行反革命的呢?有一次,十二歲半撿到半截粉筆,在廁所牆、會堂牆上亂寫反動標語,如「打倒毛主席,打倒林副主席」等,十歲也跟著寫。案發後,兩個孩子的口供不一致:大的說自己只寫了毛主席、林副主席的名字,前面的「打倒」是十歲寫的;十歲說自己什麼也沒寫,有時又說只寫了「打倒」兩個字。辦案人員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兩人都抓了起來,並且說,如果不把他們抓起來,在外面會被紅衛兵打死。在看守所關了一年半,兩個少年的案子也沒有判決。他倆也不願意出去了,家裡哪有這裡好啊,地富子弟加現行反革命,天天挨鬥挨打,又沒吃的。九一三之後有個落實政策的機會,兩個小現行反革命分子都是反林彪的,按理應該無條件釋放,可是有人看了卷宗之後提出異議,說他們不光反林彪,還反毛主席呢,於是誰也不敢再吭一聲,就這麼一直關在那裡。

一位轉業軍醫,其父曾是國民黨的上校團長,又因酒後失言,被單位的造反派送進監獄。為將此人徹底打翻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造反派又指控他教唆六歲的女兒在廁所寫「打倒毛主席」。公安部門配合造反派成立專案組,將這個六歲的孩子隔離審查。幾經轉移審查地點,小女孩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面對警察和造反派提出的種種問題,除了茫然就是哭著要找爸爸。一個女公安柔聲說:「小妹妹乖,小妹妹不撒謊,你只要承認廁所裡的反動標語是你爸爸叫你寫的,我就帶你去見爸爸。你爸爸叫我告訴你,快點承認,承認了你就是好孩子,我還會給你買好多好多的糖糖。」在好多糖糖的誘惑下,小女孩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我、我寫不來字。」審訊她的人一下亂了套,可是一個姓朱的造反派足智多謀:「沒關係,叔叔來教你,你好聰明喲,一定學得會。」關押半個月,在這位朱叔叔耐心教導下,小女孩終於一筆一畫地寫出了「打倒毛主席」。拿到如此鐵證,造反派放了小女孩。一年後,小女孩到了讀書的年齡,老師卻告訴她說:「你是現行反革命,沒有資格讀書。」萬般無奈,小女孩只好隨親人遠走他鄉入學,直到文革結束才回鄉。有神秘意味的是,當年小女孩失去十五天的自由,而那個教她寫「打到毛主席」的朱叔叔後來因犯重罪,剛好被判十五年徒刑。

皖南當涂縣石橋公社學毛選積極分子、生產隊會計楊衛東背著糞筐撿豬糞,在村後大橋邊一堵尚未完工的土坯牆上發現幾個字,蹲下細看,嚇出一身汗,上面寫的竟是「打倒毛主席!」楊衛東渾身一顫,頭皮發麻,丟下糞筐向大隊革委會跑去。革委會主任詹保華聽到報告,臉都嚇變色了,滾下床,趿著鞋,跨上自行車,到公社人保組報案。縣公安局立即組成專案組,殺氣騰騰地進駐楊家村。進出村子的路口布下崗哨,過往行人一律嚴密盤查,同時對全村的四類分子及其子女、親友進行登記排查。村民人人自危,足不出戶,一種大難來臨的恐懼籠罩全村。反標大約是用樹枝在未乾的土牆上劃成的,字體鬆散,七歪八扭,專案組由此認定,反標非大人所為,乃出自小學生。一般小學生都是毛澤東思想雨露滋潤下的新少年,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怎麼可能寫「打倒毛主席」?肯定是地富反壞分子家的子女所為。楊家村有三個生產隊,四十來戶二百多人,有三家地主,一家富農,三個偽政府人員,一個反革命,一個壞分子。在這些階級敵人中,文化水平較高、情況較為複雜的姓楊的一家。楊氏兄弟的大舅是大刀會堂長,解放後被鎮壓。楊家老二是國民黨青年軍教官,被解放軍俘虜後當瞭解放軍的文化教員,後來被清洗回家。楊老三是「叛國投敵分子」,被判三年勞教後轉為管制。楊老二有兩個十二歲的雙胞胎兒子,正讀小學。專案組斷定,反標必是楊家的雙胞胎干的。他們把這兩個孩子弄到大隊,分開關押,引誘逼供。誘供者用手指敲擊著桌面,面帶微笑地說:「都說小學生最聽毛主席話,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呀。你哥哥都承認了,你幹嘛不說啊?」可是半個月過去,兩個孩子仍然不承認是他們寫的。一天,一個老刑警向專案組建議:「一個小毛賊寫的幾個字就把你們忙得翻江倒海,真是酒囊飯袋,幹嘛不鑑定筆跡呢?」專案組如醍醐灌頂,拍著腦袋說該死,居然連這最基本的辦法都忘了。第二天上午,他們將村裡的小學生全都擄進教室,每個學生發一張紙,讓他們寫「毛主席萬歲」和「打倒劉少奇」。其中一個小學生未進教室便哭哭啼啼,因為是黨員家的孩子,老師還以為他哪裡不舒服,不料他進來就跪在老師腳下哇哇大哭。老師問他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他渾身顫抖著說:「我沒有不舒服……老師我怕我怕呀!」老師鼓勵他說:「你是共產黨員家的孩子,你怕什麼?」孩子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個標語是,是我寫的!」在場的人都驚呆了。老師問他為什麼不喜歡毛主席,孩子漲紅著臉說:「我不知道,我是寫著玩兒的。」一場驚天動地的反標事件,因為是黨員家的子女所為,最後決定不再追究。

蘭州某小學一年級的姜同學,課間休息時發現一間空教室牆上寫有「毛主席萬歲」幾個字,上面還打一個叉子,便將此事告訴了最先遇到的一位同學,那同學立刻判斷為反標,迅速報告老師。廠保衛科、軍代表、公安人員很快來了,姜同學被當成重點懷疑對象,理由是:第一、他先發現了反標,卻沒報告老師;第二、經驗證筆跡,那牆上的字體與他的字體很像。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威逼誘惑,七歲姜同學心靈終於在承認就沒事了的誘導下違心說謊,承認是他寫的。接著便是一系列的挨批、檢討,不僅他自己,還包括家人都受到牽連。每次在學校受到侮辱,姜同學就在心裡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哭訴:「毛主席呀毛主席,這反標真的不是我幹的。」但他仍然逃脫不了小反革命的帽子,直到文革結束。

江西全南縣城廂鎮下圩生產隊有個青年想參軍,可惜因種種原因未被選上。一天,該青年趁給生產隊看冬瓜之際,用小刀在小冬瓜上刻了「打倒毛澤東」、「劉少奇萬歲」等十九個字。秋末收冬瓜,有人發現了這些標語,隊長立即上報縣公安局。刻字時冬瓜還很小,如今冬瓜已經長大,字變形,破案難度很大。文盲除外,全生產隊男社員天天集合到隊部接受詢問、審查,也不出工,搞得人人自危。後來案子破了,那小青年以書寫反革命標語罪、收聽敵台廣播罪被判七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他總共刻了十九個字,判了七年,七年共計2555天,平均一字判一百三十四天。

一個姓張的老師,是邑川著名的書法家,為了迎接大樹特樹毛澤東思想檢查,地區文革小組決定把城外一條山脈的五座山頭剷平,請張老師在山頂上書寫「毛主席萬歲」五個特大字,每字直徑一百米,佔山頂平面一萬平方米。檢查團的人坐飛機在空中俯瞰,發現張老師寫的「毛主席萬歲」有問題——「歲」字頭上的三豎垮在一邊,「萬歲」成為「萬歹」。張老師因此被判死刑,整天坐在號子的草窩裡喊「我沒寫毛主席萬歹,我沒寫毛主席萬歹」。

雲南某市市委組織部幹部處處長王某,有一次用《紅旗》雜誌墊屁股,被對立面的人看見,一把抽出雜誌一翻,裡面有毛澤東像,立即關禁閉。不久,市委宿舍大院牆上出現一條反標:「打倒毛主席!」公安局斷定應是身高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寫的,理由是:反標離地一米,比成年人蹲著寫高,又比成年人站著寫矮,正好是小孩站著寫高矮正合適的高度;二是字跡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筆跡;三是成年人不會寫「打倒毛主席」,應該寫成「打倒毛澤東」。市委宿舍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總共十一人,最後確定父母有問題的四個孩子作為重點懷疑對象。王某當處長得罪過人,此時到了報仇雪恨的時機,他的八歲女兒於是成為重點中的重點。

王某的女兒被帶走,他們拿糖哄她承認爸爸教她寫打倒毛主席。她說沒寫。他們就又送小人書給她,還帶她看電影。還是沒寫。一群大人圍著小女孩拍桌子打板凳,嚇唬說再不承認就去打她爸爸,用鋼筆扎爸爸的眼睛,用繩子勒住爸爸的脖子,不叫他吃東西,活活餓死,還說用刀一塊塊割掉爸爸的肉、手指頭、耳朵、鼻子、舌頭,一樣樣帶著血扔進公園的籠子裡喂老虎,說著真的拿起一把刀,裝作馬上就要去的樣子。小姑娘嚇得又哭又叫又求,可是還是說沒寫。為了給小姑娘增加壓力,他們把她當作真正的反革命囚犯關押起來,不准和爸爸媽媽見面,還經常餓她,每天提審一次,提審回來弄到市委大院批鬥,也掛牌子,戴高帽,上寫「現行反革命XX」,名字上也打叉。有一次批鬥,許多人圍著小姑娘喊口號,她一眼在人群裡看見媽媽睜著大眼睛,全是淚水,頭髮很亂,小姑娘大叫一聲「媽」,就昏倒了。後來媽媽說,那天她並不在場,是通知了她必須去參加女兒的批鬥會,可是她心臟病突然發作,沒去。那是小女孩的一個幻覺。

有一天,他們告訴小姑娘:「今天要槍斃你。」她不懂,問什麼是槍斃?「就像電影裡打敵人那樣,開槍打死你。」小姑娘哭了,問再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嗎?「永遠也見不到了,而且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認是你爸爸叫你寫的,就不槍斃你。」小姑娘仍然說不是她寫的,想見爸爸媽媽。最後她被帶到刑場,和幾個死囚排在一起,背後是一個大土坑。那些犯人都被綁著,她沒捆。對面一排人拿槍對著他們,其中一桿槍對著小姑娘的臉。小姑娘忽然看見不遠人群中有爸爸,放聲大叫「爸爸」,要跑過去,行刑者發令了:「放!」槍響了,小姑娘旁邊那排犯人突然像櫃子一樣全栽倒。有一個腦袋被打飛,像個大血蛋,飛得老遠。小姑娘嚇得原地沒動,以為自己死了,眨眨眼,動動嘴,看見爸爸張著大嘴朝她跑來,撲向她,一下把她緊緊抱住。小姑娘問爸爸:「我死了嗎?」爸爸說:「沒有,孩子,你別怕,他們這是逗你玩呢,這些人都是假死!」小姑娘聽了,噗嗤笑了,腦袋紮在爸爸懷裡。她真的以為這一切一切都是哄她玩呢。

後來小姑娘被放回家,照舊跑出去找小朋友們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她,有的還朝她扔石子。一次,一個過去要好的小朋友罵她:「打倒小反革命!」氣得她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講理,要他向她道歉,他媽媽卻出來罵她:「幹什麼,你還想翻案?」從這句話起,她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也垮了。小反革命的帽子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壓在她身上,上小學困難,升中學也困難,紅小兵和紅衛兵組織都不要她。她像那些機關單位被管制的牛鬼蛇神一樣不敢多言多語,不敢和同學們說笑、玩耍,碰到不講理的事也不敢爭一句,天天下課掃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以此換取同學們的好感,哪怕是一個親切的眼神兒也好,可是她始終沒有一個知心的同學,人人都避著她。上中學時,她換了一個較遠的學校,以為別人不知道她過去的事。一次下鄉勞動,指導員派她去拉糞車,所有同學都不去,只派她一個人去。她很奇怪,沒等她問,指導員就告訴她:「糞雖臭,但靈魂裡的糞更臭,什麼時候你不覺得糞臭了,你的靈魂就徹底被改造好了!」她才知道,那大石頭仍舊牢牢壓著自己。當夜她出走去,在野地裡跑了兩天兩夜。爸爸在一條大河邊找到了她,她正想投河而死。爸爸為了找她,也跑了兩天,鞋子都跑破了。她朝爸爸叫著:「為什麼那次不槍斃我?活著天天都是在陪綁呀!」

從此她退了學,在家幫媽媽做家務事,很少出門,也不搭理任何人。生活把她開除了,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她恨自己年輕,前邊的日子太長,沒有盡頭。粉碎四人幫後,爸爸的單位清理文革問題時,發現一份有關她的材料,才說給她平反落實政策。可是這時她才十九歲,沒有工作、工資、住房和查抄物資的問題,能落實什麼呢?政治從來不對人的心靈負責。管落實的那些人同情她的遭遇,想了一個安慰她的辦法,安排她到市委招待所食堂當服務員。在食堂裡,她幹的活比誰都多,別人以為她是出自對落實政策的感激才拚命幹活,其實不然,她說,幹起活才能不想事啊。有時她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就像當年在學校打掃教室時那樣,總有一種負罪心理糾纏著,擺脫不開,幹著活就想到勞改,很不是滋味。在食堂上班不久,她遇到一位來食堂吃飯的作家,她把她的故事告訴了作家,末了幽幽地說:「我是在童年就低下頭的,這頭不好揚起來呀……」這位作家後來把她的故事寫成一篇文章,曰《八歲的死刑陪綁者》。

口誤篇

某生產隊召開批判大會,高呼「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的口號,且一喊就重複兩三遍,近乎玩繞口令。社員陳某一不留意,把兩個賓語喊錯位,該打倒的喊成要保衛的,要保衛的喊成該打倒的。坐在他旁邊的小張,會後向大隊告密。小張是公社書記的兒子,在陳某所在的生產隊插隊落戶。大隊上報到公社,公社下令生產隊對陳某進行批判。會場是三間空房,內無隔斷。批判會開始,被批判者要先向毛請罪。積極分子們為了豐富斗人的樂趣,四面牆都貼上毛像。陳某被押至會場,跪倒在地,像推磨似的轉著圈向四面牆上的毛像磕頭。批鬥幾次之後,公社革委會把陳某定為現行反革命分,但是帽子舉而不戴,管制勞動,以觀後效。小張則因告密有功,在生產隊入了黨,不久便招工進了城。

一天,女裁縫李某上街參加大遊行,歡呼最高指示的發表。遊行隊伍反覆呼喊「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的口號,李裁縫一時不慎,把毛、劉喊錯了位。李裁縫嗓子好,聲音高,反動口號一出口,不少人都聽見了,個個嚇得半死,於是遊行隊伍立即揪鬥李裁縫。李裁縫的丈夫是公社幹部,暗中竭力為妻子活動,鬥了幾次,未予深究。

北京有位女士,大會發言時因過於緊張,說錯一句話,把大內奸、大工賊劉少奇說成大內奸、大工賊毛澤東,當場被革命群眾打得渾身是血,關押起來。

鄭成功同學是某小學小老虎戰鬥隊的隊長,遊行時帶頭呼號。那天遊行,一出校門就一路高喊:「毛主席萬歲!」「打倒劉少奇!」走了幾里路,小學生們疲倦了,隊伍開始凌亂,但口號照喊。鄭成功已經聲嘶力竭,突然喊了一聲「打倒共產黨!」同學們跟著喊到一半戛然而止,接著是一陣寂靜。鄭成功發現自己犯了一個罪該萬死的錯誤,一下子亂了方寸,嚇得面如土色,虎威蕩然無存,急忙對著遊行隊伍連連鞠躬:「我錯了,我錯了!我有罪,我有罪!」又跑到班主任老師面前一個勁兒念叨:「我錯了,我有罪。」班主任也被嚇得手足無措,不敢接茬,一聲不響地轉身躲開。幾天後,小學生鄭成功被宣佈為新興現行反革命分子,開除學籍,回家接受管制。除了當眾高呼反動口號,小鄭還被挖出另外兩條罪:有一次在牆上噴印毛澤東的頭像,他揭開紙模,對著毛的頭像開玩笑:「哦,原來你在這兒趴著呢!」還有一次是在學校逮到一隻小老鼠,大家要把它放在水缸裡淹死,他說:「看看它能不能暢遊長江。」當時全國媒體都在熱烈報導毛澤東暢遊長江的壯舉。

天津某中學舉行早請示,同學們循例揮動紅寶書齊聲說:「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一個平時傻裡傻氣的學生忽然神經錯亂,大聲說:「祝蔣委員長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岡村寧次身體健康!身體健康!」現場沒有老師,都是同學,誰都不敢說話,全班愕然。那同學自己愣神兒半分鐘,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被自己的胡言亂語嚇哭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喊道:「我是反革命!我是現行反革命!我去自首!」說著驚慌失措地跑了出去。其他同學驚恐不安地呆在教室裡不敢亂動,兩三個小時之後,校革委會副主任來了,對同學們說:某某同學的錯誤是嚴重的,但是他的家庭出身是小資本家,屬於民族資產階級,是中國革命團結的對象,因而他不可能對人民公敵蔣介石有什麼感情,更不會對侵華日軍司令有好感。他的錯誤屬於口誤,而且事發之後立刻主動投案自首,認錯態度好,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假如是地主、官僚資本家出身的學生,那就另當別論。經學校革委會討論,並請示上級南開區教育局革委會領導和駐局軍代表,決定責令該同學做出深刻檢查,並通報全校批評,如有再犯,從嚴處理。副主任最後特別對出身於地主、官僚資本家、走資派家庭的同學提出警告:「如果你們犯了同類錯誤,將加重處理,給予記過處分。」

某小學舉行全校大會批鬥校長,與會同學一起喊口號:「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二年級學生周進,不知何故喊口號時慢了一拍,同學們清清楚楚聽到他喊的是「打倒毛主席」。這個八歲的孩子,頓時成了現行反革命,五花大綁押上批鬥台,像成人一樣,胸前也掛上「現行反革命」的黑紙牌,全校師生齊聲高呼:「堅決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周進!」鑑於年齡太小,批鬥之後沒有開除學籍,只被開除出紅小兵。

文革揪鬥人,所有被鬥的人有嘴不許申辯,有理無處可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呼喊毛主席萬歲。革命群眾膽子再大,也不敢怒斥你不許呼喊毛主席萬歲,所以呼喊毛主席萬歲便成了當時的一種喊冤方式。有一個人,鬥人很積極,每當被斗者試圖辯解時,他就憤怒呵斥:「不許放狗屁!」一次,被鬥者一連幾次申辯都被他以「不許放狗屁」攔回去,無奈之下只得高呼「毛主席萬歲」以示抗議。這位積極分子聽都沒聽,仍然習慣性地怒罵:「不許放狗屁!」等他反應過來已經遲了,革命群眾立即對他拳打腳踢,勒令他站在被批鬥者的位置上接受批鬥。一秒鐘內河東河西。

1969年春天中共九大,國家主席劉少奇被定為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永遠開除黨籍,林彪在新黨章中被確立為毛的接班人。九大結束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某縣糖煙酒公司召開批判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大會,上級規定,一個都不准缺席,生病也得參加,否則就是對現實不滿,對毛主席、林副主席不忠。南下幹部老李,因生病到得稍遲,當場受到造反派頭頭的嚴厲訓斥,幾乎替代劉少奇成批鬥對像。大會開得熱火朝天,「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打倒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劉少奇!」口號聲此伏彼起,一浪高過一浪。滿臉怒氣的革命群眾,按照既定的順序一個緊接一個輪番上台表演,每一個都手舞足蹈、口沫橫飛,歇斯底里地表忠心,聲嘶力竭地呼口號。批鬥會本來沒有安排老李發言,他只要跟著大家舉舉手、喊喊口號就行了,可是他因為遲到,心底不踏實,生怕造反派找麻煩,於是未經請示,擅自沖上主席台表忠心。老李上台後,按慣例先向毛像鞠躬致意,然後振臂高呼革命口號。起初一切都很正常,但老李因表忠心切,發生口誤,在大喊一聲「打倒劉少奇」之後,停頓了一會,緊接著竟喊出「打倒林彪!」頓時會場像炸了鍋,幾位膀大腰圓、凶神惡煞的群眾立即沖上主席台,將老李結結實實捆起來,像踢皮球似的拳打腳踢一陣。台下的革命群眾個個怒目圓睜、氣憤填膺,雷鳴般的口號聲響徹夜空:「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李XX!」「千刀萬剮李XX!」當晚,李某以現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幾個月後以妄圖打倒林副主席,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罪名判處十五年徒刑。1971年林彪事件之後,照理說老李應無罪釋放,可是官方卻說,當時林彪還在台上,喊打倒他是完全錯誤的,仍然繼續關押,直到四人幫倒台。

農民趙某用長柄糞瓢澆菜,沒掌握好平衡,一瓢糞灑到了菜地外。趙某隨口罵道:「狗日的,淋飈了。」旁邊幹活的人覺悟高,立即跑去舉報,指控他公然辱罵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林副主席。

南京鐵路建築段工人崔某在一座土窯西側工作,當時正刮東風,窯裡冒的煙弄得他滿身煙灰,崔某說,要刮西風就好了。有人舉報,說他與「東風壓倒西風」的毛主席語錄唱反調,判處管教三年。

某學校召開全校大會傳達毛澤東的最高指示。會議主持人請校工宣隊員和軍宣隊員就最高指示表態,軍代表讓工宣隊先講,工宣隊推舉以蹬三輪為業的老李代表工宣隊發言。老李文化水準低,張口就罵街,那時罵街是勞動人民革命身份的標誌。老李看一眼台下,先往手掌裡吐口唾沫,然後雙手用力對搓兩下,拿起話筒開講:「日你奶奶的,既然叫老子先講,老子就先講,裝什麼洋X巴,老子沒什麼文化,但是日你奶奶的講幾句革命道理還講不壞,保證比那些裝洋逼的書生強,咱大老粗就講大實話,日你奶奶的有什麼就講什麼,直來直去,說日你奶奶的,決不會拖泥帶水。」日了一通你奶奶的,老李喝口水,潤潤嗓子,繼續講:「同學們,今天我們傳達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又一個最高指示。日你奶奶的,你們知道啥叫最高指示?你們看這天高不高,這天咱搆不著,日你奶奶的毛主席指示就比天高。」講到這裡,坐在老李旁邊的軍代表劉某用力咳嗽了一聲,並私下用腳踢了老李一腳。老李馬上瞪一眼劉某,說道:「日你奶奶的,我一講毛主席,你就咳嗽,你是什麼態度,還踢我!」劉某回答說:「你談學習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心得體會,不要老日你奶奶。」老李一聽,不高興了:「日你奶奶的,我都日了一輩子了,咱這是革命本色,保持革命傳統,誰說不行。」劉某一陣臉紅脖子粗,不再理會老李。學校革委會主任插話了,對老李說:「請您繼續講。」老李看了看大家,繼續說道:「日你奶奶的,老子講話就怕別人打岔,一打岔就壞事,把剛才講的都給忘了。」說著扭頭問劉某:「日你奶奶的剛到哪了?」劉某心裡更氣了,別著頭,看也不看老工人,只說:「你自己想,我不知道。」老李又喝口茶,想了想說:「日你奶奶的,我剛才講到哪裡了呢?」說著撓撓頭,猛一怕桌子:「我想起來了,我剛講到日你奶奶的毛主席……」話音未落,全場一片嘩然,老李不明所以,還想繼續講話,軍代表劉某霍地從椅子裡站了起來,一把將老李拖倒,大聲疾呼:「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XXX!」老李也毫不示弱,站了起來:「日你奶奶的,我啥時候成為現行反革命分子了?」劉某一把又將老李推倒在地:「你污衊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老李一臉不解:「我說啥了?我啥時污衊偉大領袖毛主席了?」劉某一臉正氣:「你說了,你剛才說了!」老李還是不服氣:「我剛才說啥了?」劉某說:「日你奶奶的毛主席,是不是你說的?」話一說完,劉某感到不對勁,忙解釋說:「我剛才是重複反革命分子李某的話。」說時遲,剎時快,旁邊的幾位工宣隊員和軍宣隊員全都站了起來,將李、劉二人都扭了起來,當眾宣佈:「現在開始批鬥現行反革命分子李某和劉某!」

筆誤篇

某小學三年級學生周端陽,放學後在黑板上寫「毛主席萬歲」,把「歲」寫「發」。第二天,學校在全校師生中傳達,三年級的周端陽寫了一條反革命標語。幾天後,全校召開大會,周端陽在父母的陪同下站在台上接受批鬥。周家是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後來就沒再追究。

某小學四年級的劉同學,本想在乒乓球桌上寫「踏平人民公敵」,不慎寫成「踏平人民公社」。毛主席說「人民公社好」,你竟敢「踏平人民公社」,那還了得,鬥得死去活來,最後被打成殘廢。

瀋陽白求恩醫學院財務幹部王某,是公認的大好人,人送外號「王認真」。文革開始不久,王認真一夜之間被打成歷史反革命。王某小時候上私塾,因父親意外死去,家裡生意破產,斷了學業。為了實現繼續上學的願望,王某隻身從關外跑到北京西單打短工賺學費。國民黨憲兵軍官學校在北京招生,王某聽說報考軍校不用交學費,就二話沒說跨進了憲兵學校的校門。進過國民黨軍校的就是歷史反革命。被隔離審查的王某,天天做檢查,還要為造反派抄寫大字報。大字報的開頭必須寫上「敬祝偉大導師、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一天,王某寫錯一個字:「萬壽無疆」寫成「無壽無疆」。大字報被貼出十四天後才被人發現,王某陡然升級,成為歷史、現行雙料反革命,其妻時常被拉去陪鬥,親朋好友都感到黑雲壓頂、末日來臨。

女技術員楊某,是五十年代畢業的大學生,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次大型活動,標語橫幅都出自其手。這天一大早,楊某又被抓差,為上午的學毛選經驗交流大會佈置會場。她三下五除二把一應標語橫幅寫好,回家吃早飯。吃完飯,楊某捧著紅寶書正要出家門,見在單位支左的解放軍帶領幾個紅衛兵正向她撲來。到了跟前,也不搭話,上去就揪其發,扭其手,以噴氣式的樣式把她押走。到了單位,原定的學毛選交流會已改作批鬥會,批鬥的對象就是她。小禮堂裡站滿了人,見她都高喊「打倒現行反革分子楊某!」原來,她一早趕寫的標語闖了大禍:「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後四字寫顛倒兩個,變成「萬無壽疆」,「四個偉大」中的「偉大舵手」寫成「偉大蛇手」。審查期間,楊某不堪侮辱,撇下丈夫孩子撞車而死,年僅三十五歲。

一個農場勞改犯,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文革一來,農場領導安排他為農場寫標語,有一次寫「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寫完就走了,可是不到半小時,一塊「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XXX」的牌子就掛上他的脖子上。當被莫名其妙地帶到標語面前時,他立即認罪不諱,原來「萬」字寫成了「無」字。

胡女士夫婦二人都出身於大地主家庭,文革初一起從長沙的大機關被發配到湘西某小縣城教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課。胡老師書教得好,人也漂亮,同學們都很喜歡她。1974年新學期開學,一年級語文課的第一篇課文就一句話:「韶山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期中考試時,胡老師出的考題是默寫第一課課文。試卷簡單,小學生們興奮得竊竊私語。不到五分鐘,同學們陸續交卷,胡老師坐在講台上當場改了起來。忽然,胡老師呼地站起身,滿臉怒容,氣沖沖地跑下講台,左手抓著一張試卷,右手向前伸著,直奔班長呂同學而來。到了呂同學的桌前,胡老師右手食指指著呂的臉,呂本能地往後靠,否則就搗到他的眼睛了。胡老師氣得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看看你寫了什麼?!」呂同學戰戰兢兢看一眼試卷,沒發現什麼問題。「你,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對偉大領袖不尊敬的傢伙!打你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也不為過!你看看你寫了什麼?把韶山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的『方』字寫成『主』字,你唸唸看,韶山不是成了紅太陽升起的地主?」全班同學都被嚇傻了,扭頭驚恐地看著呂同學。胡老師聲嘶力竭咆哮一陣之後,問同學們誰知道呂的家長在哪裡,幾個男同學爭著說知道呂的媽媽在兩公里外的醫院上班。胡老師命令他們幾個去喊呂母馬上到學校來,幾個同學飛跑出去。半小時後,呂母跟著他們跑來了。胡老師嚴肅地對呂母說,她的兒子寫了反動句子。呂母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不停地給比自己還小幾歲的胡老師低頭道歉,彷彿寫錯字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兒子。呂母翻來覆去認錯,好話說了幾籮筐,胡老師終於開恩了:「好在你孩子的爸爸出身三代工人,你年年又是先進共產黨員,我們也相信孩子不會反黨反毛主席,要是他出生在地主家庭,這次非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不可。」呂母千恩萬謝告別胡老師,臨走時還討好地說:胡老師對學生太操勞了,已經有了白髮,請胡老師有空到她的醫院去看看,她會給她開點兒好藥。看著母親為自己的筆誤在胡老師面前如此低三下四,呂同學感到非常羞辱。

手誤篇

某生產隊一位社員夜晚值班守生產隊的糧倉,在板壁上磕煙袋鍋。天亮後有人發現,板壁上毛像的眼睛被人燒瞎了,便向上級報告。經查證,是頭天晚上值班社員摸黑磕煙袋鍋所致,於是立即將他綁起來押送到公社。

上海市郊某村,當地革命群眾為營造出「天是毛澤東思想的天,地是毛澤東思想的地」,「要讓毛澤東思想佔領一切陣地」的大好形勢,便在水稻田裡遍插畫有毛像或寫有毛語錄的大牌子。正是禾苗追肥的季節,這天一早,天還沒亮,社員錢某就起床擔糞潑田,想潑完肥進城辦事。中午錢某從城裡回來,遠遠看見田頭站滿人,還有人對著他施肥的田塊拍照。錢某很好奇,走過去看熱鬧,近前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些立在田中的畫像牌和語錄牌上,個個粘著一團團一塊塊的糞便和手紙。這時有人發現了錢某,立即叫一聲:「就是他幹的!」專案組人員一擁而上,將其銬上。錢某三代貧農,以反革命大罪從輕判處三年徒刑。服刑期間,錢某多次檢舉其他罪犯撕印有偉大領袖畫像、語錄的報紙卷煙,被減刑半年。

某城有一條老街,都是幾十年上百年的木板房,鄰居只隔一層薄板,大聲說話甚或放個響屁,隔壁都能聽到。年深歲久,板壁開裂,縫隙寬可容指,為避免鄰居偷窺隱私,家家在板壁上糊一層報紙。文革開始後,為表現對毛澤東的無限熱愛,人們在板壁上貼滿大大小小的毛像,有時居委會還逐戶統計,開展檢查評比,看誰家貼得多,貼得漂亮。這條街上有個人叫趙連運,有一天下大雨,趙從外面回來,想把又濕又沉的蓑衣掛到板壁上,可是釘子太小,掛不住,便找來一根長釘釘在板壁上。令趙想不到的是,釘子穿透板壁,竟不偏不歪從《毛主席去安源》畫像的頭部鑽了出來。隔壁鄰居素與趙家有隙,文革伊始曾帶紅衛兵抄過趙家,想找罪證置其於死地。可是趙連運實在沒什麼把柄可抓,抄了半天家,最終還是不了了之。現在,趙家釘穿的釘子扎了毛眼,鄰居認為機會來了,立即報了案。

辦案人員把趙連運叫到鄰居家一看,趙嚇得當場尿了褲子,哎喲一聲癱坐在尿泊裡,哭道:「蒼天啊!蒼天啊!」辦案人員立即不由分說將其銬住拖走。趙解放前曾任過偽職,鎮反時因有立功表現,沒有被殺,現在舊賬新賬一起算,被以反革命罪判刑十二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幾年後,趙連運死於勞改農場。勞改隊用幾塊薄板釘個匣子,把趙的屍體裝進去,拉到後山埋掉。家人來收拾遺物,勞改隊的人告之曰:「趙連運罪有應得,給國家省了二十四斤糧,正好支援亞非拉。」當時勞改人員的口糧是每月二十四斤。那些年槍斃反革命,親屬來收屍,有的還被要求付五分錢一粒的子彈費。趙連運所在的勞改農場還算仁慈,沒向其家人索要棺材錢。當年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菜市口被殺,大清朝不曾向其家人索要劊子手的工錢或屠刀折舊費,真是皇恩浩蕩。

某中學有個老木匠,一天往木板牆上釘釘子時,釘子穿到背面,而背面恰好是一幅毛像,於是有人舉報,老木匠被打成壞分子。

黑龍江某農墾建設兵團的知青戰友小高、小李和小彭,是舖位相連的同宿舍舍友。小高的舖位靠牆,依次是小李、小彭的。為防發潮,小高用過期的《人民日報》糊了半截牆,以保護被縟。那時供電不正常,人人備一盞小煤油燈。有一天晚上又停電了,小高點上油燈,靠著被縟看書。為了節省煤油,也為了減少污染,小李沒點自己的燈,而是湊著小高的燈光補襪子。這時班長回來了,說明天還要早起,催大家睡覺,舍友們便都吹燈睡下。次日早晨,小彭發現,小高糊牆的報紙上那張毛澤東接見外賓的照片上,有一根針正紮在毛的眼睛上,便大叫起來:「誰這麼惡毒,用針扎毛主席的眼睛?!」此時小李去外面打水了,等打水回來,室內的空氣已經非常緊張。得知原委,小李囁嚅著說,針是他扎的,並解釋說:「昨天晚上班長喊睡覺,我怕針紮著別人,就順手扎牆上了,誰知道稀里糊塗地紮在毛主席的照片上了。」小高趕緊打圓場:「小李不是故意的,是我糊報紙的時候沒注意。」班長則一本正經地對小李說:「你平常吊二郎當,天天讀毛選也不認真,別人都不像你那樣,你好好想想吧!」

當晚,宿舍組織批判會,指導員說:「小李的事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上綱上線說就是不三忠於、四無限的問題。」班長接著發言:「他平時不認真學習,特別不認真學習毛選,對毛主席缺乏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才發生了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事情。我希望他能深挖思想根源,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徹底改正錯誤。」小彭接著發言:「小李犯的這個錯誤非常嚴重,必須向毛主席賠禮道歉!」小李哭喪著臉,驚恐不安地檢討自己:「我的確不認真學習毛選,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沒有同志們深,但我是熱愛毛主席的,是堅決跟毛主席走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紮在報紙上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我真的是稀里糊塗、黑燈瞎火地把針紮在報紙上了。請指導員和全班同志原諒我的錯誤,我一定痛改前非,認真學習,認真改造思想,重新做人。我向毛主席請罪了!我求求指導員了,求求全班同志們了!」此時小李才十七歲,指導員見狀,動了惻隱之心,說:「小李今天的檢討有一定的深度,但還應當深挖犯錯誤的思想根源,還要進一步檢討錯誤,做脫胎換骨的改造。」小李連連點頭。後來又開幾次批判會,沒有繼續上綱上線,此事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一天,新疆某建設兵團召開誓師動員大會,會場設在農村小學操場,正面靠牆砌一個一米高的檯子,台前左右各豎一根木桿,懸掛橫幅會標。作為會場背景的牆面,斑駁陸離,有礙觀瞻,工作人員便扯起一塊蔚藍色的幕布遮擋牆壁,幕布正中張貼一幅巨大的毛澤東像。工作人員老苟,身材高大魁梧,責任心強,貼毛像的工作由他去做。紙質毛像四周有一道白邊,張貼時要先用圖釘把四角釘牢,然後再在四周白邊上摁若干個圖釘。在室內通常八顆圖釘就夠了,然而在室外,尤其新疆,風沙很大,一條邊至少要用五六顆圖釘才能壓得住。那天開會前,狂風大作,老苟雙手壓著毛像,緊著在四邊加釘圖釘。左右兩側容易被風掀起,老苟撳了十來顆圖釘,最後還怕不保險。會後有人發現,那幅毛像身上有釘眼,便向領導報告,說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老苟馬上被停職隔離反省,罪證是在白邊以內毛像中山裝口袋邊釘了三個釘眼。那是什麼部位?那是毛主席的胸部啊!心臟啊!這分明是謀害偉大領袖。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苟XX!」「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砸爛誰的狗頭!」「苟XX謀害毛主席罪該萬死!」諸如此類的嚇人標語,剎那間貼滿軍隊機關大院。老苟七尺男兒,生得眉清目秀,掛著黑牌佝著腰,接受了十多場批鬥,有一場就在那個小學操場舉行,名曰「再來現場消消毒」。老苟的妻子也成了現行反革命家屬,被所在連隊貼了許多低級下流侮辱人格的大字報,有幾次胸前掛著破鞋被拉到大會上陪夫君挨斗。在牛棚強制勞動六個月之後,老苟被放回家,師部決定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帽子,記大過一次。幾個為他擔驚受怕大半年的好朋友相聚在他家裡,其中一個安慰說:「老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群眾相信黨。」老苟卻一臉坦然:「我早想通了,那天多虧我多摁幾個圖釘,否則風把畫像吹落到地上,我不還是這個下場嗎?」

天剛濛濛亮,某市的環衛工人們已經開始清掃街道,其中一個工人不經意抬頭,發現路中間牌樓上貼的毛澤東畫像上好像糊上了什麼東西,於是趕忙叫來其他工友藉著微光仔細辨認。不看便罷,一看個個嚇得兩腿發抖,面面相覷好一陣才緩過神來,原來是毛像被人糊了污泥。案子馬上報到市革委會,革委主任命令立即封鎖附近道路,嚴禁人員過往,強行經過或傳播該信息者格抓勿論。與此同時,市人民保衛組調兵遣將,組成專案組加緊偵破。當天下午,一個叫劉永清的乾瘦老頭被拎到人保組。這劉永清是附近一家木器廠的老炊事員,鰥居一人住在廠裡。頭天晚上暑熱難熬,老劉頭出來到小公園納涼,躺到半夜準備回去時,聽見牌樓上夜宿的麻雀嘰嘰喳喳叫。老劉到河邊抓了幾把河泥甩上去,希望打下幾隻帶回去炒了吃。沒想到,一根麻雀毛沒打下來,卻犯了一個潑天大案。案破的第二天,市革委會召開萬人宣判大會,紅色語錄海洋裡爆發出一陣陣口號聲:「砸爛反革命分子的狗頭!」「誓死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五花大綁、奄奄一息的劉永清被拉上審判台,廣場上萬眾伸長脖子,睜大眼睛,要看這個賊人究竟長幾個腦袋。魂不附體的劉永清一次次癱倒,又一次次被紅衛兵拎小雞似的拎起來,跪在高高的審判台上。大會宣判劉永清犯下「惡毒醜化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光輝形象」的反革命滔天大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本擬判死刑,立即執行,考慮其出身貧民,認罪態度好,免了死罪。服刑期間,劉永清身體極度虛弱,精神崩潰。一天野外勞動時,老劉頭瘋瘋癲癲跑出了警戒線,看押人員把他抓回來一頓拳打腳踢,當場斷氣。

公社放影隊到村裡放映革命樣板戲電影,照例要先放一個新聞紀錄片。有一次,放映員一時疏忽,把片子放倒了,有人馬上站出來大喊:「快抓住這個現行反革命!」此時放的是毛澤東接見外賓,片子被倒放,這還了得,基幹民兵立即把放映員帶走了。

那時小學生都愛玩木頭手槍,小學生李志平不知從哪裡搞到一支可以射出子彈(黃豆之類)的槍,於是成為班裡的風雲人物。李的父親是附近空軍基地雷達站的站長,一次值班時被戰友擊斃,兒子成為烈士遺孤。李志平所在班級有四十多名同學,平常他就怕馬克一人,如今手裡有槍,他不怕他了,馬克想看看、想玩玩他的槍,不行。有一天,二人一番搶奪,槍被馬克奪走。馬克推彈上膛,舉槍便射,一粒黃豆子彈打在教室後牆馬恩列斯毛像的毛像左下角的白邊上。事過多日,李志平向白老師舉報了此事。白老師本來很喜歡馬克,班裡組織文藝活動、出板報等,都交給馬克,可是在這樣的大事大非面前,她首先選擇自己安全。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正在排練革命樣板戲《奇襲白虎團》,馬克飾演楊偉才,李志平一舉報,楊偉才演不成了,班級、學校也開始批判他。李志平一躍成為學生積極分子,帶頭揭發馬克,其他同學們也一反常態,與馬克這個現行反革命劃清界限。馬克的父親被定為漏劃地主,馬克又成了少年現行反革命,白天馬克在學校挨批,晚上父親在街道挨鬥。有一次,李志平指著馬克的鼻子,讓他交待如何畫軍用地圖,又是如何把軍用地圖交給蘇修的。白老師竟然也相信李志平的揭發,讓馬克交代畫軍用地圖的問題:「馬克!我告訴你,你的罪行可大可小,就看你的態度了!你天天放學就跑到你家附近的大壩上,爬到樹上畫對面機場的軍用地圖,連多少架飛機、多少個機窩都詳細畫在地圖上,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不掌握?同學們的眼睛是雪亮的!快說地圖哪去了?交給誰了?」其實馬克平常只是喜歡畫坦克、飛機、大砲,根本就不畫地圖,可是李志平和白老師都知道,指控馬克畫地圖可以把綱和線上得更高。

1968年的一天,川北某縣五一小學教師朱某與學生在教室裡做遊戲,比賽誰的彈弓打得準。他先在教室的黑板上畫個圓圈,讓同學們以圓圈為靶子。那天他手腕痛,彈子打偏了,正中黑板上方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向」字的「口」上,留下一個小坑。這事被另一個老師知道了,此人一向與朱某有過節,便將此事報告校長,稱朱某侮辱偉大領袖毛主席。當時鄉里無人管此事,被擱置起來。一打三反時,此事又被人提起,朱某被抓了典型,以侮辱偉大領袖罪判了三年刑。

一天,鳳翔縣獸醫站的老楊(畢業於西北農學院)突然被群眾專政了,每天當清潔工打掃衛生。同他一起被群專的還有老陳,文革初老陳很風光,是最早的戰鬥隊的頭頭,但好景不長,自己也成了改造對象。當時正值「全國山河一片紅」,到處是用紅漆刷出來的毛像、毛語錄等,油漆都賣脫銷了,鳳翔縣獸醫站牆上也刷滿了毛語錄和仿毛手跡的毛詩詞,還有《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之類的宣傳畫,窗戶玻璃上則用紅漆噴上剪紙毛頭像。毛頭像剪得有的精緻,有的粗糙,鋪天蓋地,就像今天氾濫的廉價廣告招貼畫。有一天,老楊打掃完獸醫站的長廊,推著裝垃圾的架子車向外走,一不留神,車軸掛了一下門,門一震,一塊玻璃嘩啦從上面掉下來,摔成碎片。這塊玻璃上也有毛頭像,玻璃一碎,老楊受驚不小,趕緊把玻璃碎片拾進垃圾車。這一切恰巧被老陳看在眼裡,立即大叫起來:「好哇,你竟敢打碎主席像,還想偷偷摸摸地掩蓋,是何居心?」老陳這麼一嚷,整個獸醫站的人都知道了,老楊更加惶恐,怯怯地躲回宿舍。嚷歸嚷,同事們沒有誰計較老楊這事,可是第二天卻發現他自殺了。對於老楊的死因(無意間打碎一塊上有毛頭像的玻璃),人們很少談論,彷彿是很自然的事,談論更多的是他的自殺方式。在當地,自殺往往是上吊、跳樓、服毒之類,老楊的自殺卻不同凡響。老楊的宿舍裡滿地是血,可是老楊的屍體上卻看不見任何傷口。清洗屍體時,人們在他的頸動脈處發現一個指甲蓋大的傷口,幾乎看不出來,於是大夥竊竊議論:老楊怎麼會採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死法,而且割得那麼準?

(轉自網絡)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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