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欣賞】高爾品:中篇小說《高樓人家》(上)

【新唐人2012年11月24日訊】

高 樓 人 家

題 敘

這是秀城的第一幢高樓公寓,六層,坐東朝西,突兀在茅房矮屋參差不齊的勞動路旁。樓後有座青山,取名鐵山。樓前,隔著寬闊的勞動路,卻有一座黑蒼蒼的煤山,那便是秀城最大的儲煤場。

大樓的左邊,是一條小巷,曲曲彎彎,沿著它可以直抄鐵山賓館戒備森嚴的大門;巷頭則五花八門,炸油條的,烙燒餅的,修自行車的,還有那些時有時無,幽靈般 趕不走打不掉的炸爆米的挑子和捏糖人的擔子。巷子的中段是「露水菜場」,每天一到八、九點鍾太陽跟大樓快一般高時,那菜場就散了,一條熱鬧哄天的小街,立刻變得清幽幽的,只有那些被剝落的菜幫菜葉兒,還能讓人想起它剛剛過去的盛世景象。

大樓的右邊,擦著樓身而過的,是一條通煤場又通火車輪渡的鐵道。鐵道橫穿勞動路,火車一聲呼嘯巨響,常常震得整幢大樓發顫。這樓因蓋在十年內亂之中,其質量便不大講究。一層樓道,住五至八戶人家,只樓梯口才有一間沒安門的廁所。裏面的下水道不捅便不通,因此常年是臭氣漫天,髒水一地。對著樓道的人家,更是四季「飄香」,綿延難絕。

不過,大樓裏的人們卻是知足的,尤其是住在中單元六樓的拆遷戶們。這些世世代代沒有住過洋房的市井人家,畢竟住上了洋瓦高樓。雖然近年來眼看著那些住在二層、三層的,已經一戶戶一車車地搬了出去,他們卻仍然心平氣和。靠著眼下的世道,正如俗話說的「蝦有蝦路,鼈有鼈道」,一家家的小日子竟過得有模有樣起來,比起十年內亂裏的日子,已是別有一番光景了。

這是初夏的一個傍晚,太陽剛剛下山,儲煤場的煤山,就象剛剛熄了火的爐口,還在閃著一片泱泱的紅光。勞動路上,更是車聲人聲,每逢一趟列車呼嘯馳過,那車隊人流便又象放了閘的洪水一般,嘩啦一下,擠了過去,又擁了過來,漫天空響徹著汽車喇叭的怪叫,自行車合唱般的鈴聲,和那遠去了的火車頭的喘息……

然而,大樓的後邊,卻是另一番天地。雖是夕陽西下,可是滿目蒼翠的鐵山,卻依然綠裏流金,西風吹過,推搡起那一重重的綠波金浪,真叫人想起山裏的飛瀑流泉,令人賞心悅目。

大樓就這樣把它的兩邊隔成了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而這一刻,六樓上的公民們,也正處在一天最忙碌的時分。那一條充當了陽台的走廊過道上,在一家家門前壘起的爐竈鍋台上面,鍋碗瓢勺,正以它們有節奏的輕響,叫那一鍋鍋的油鹽佐料蔬菜葷腥,發出了一股股誘人的香味。

不到五十,腰身清楚、風韻猶存的申媽,從額上剛捋下一把亮晶晶的汗水珠兒,便指著那個正哼著紹興戲文的丈夫嚷道:「老不死的,就是賈寶玉也沒有哭不完的靈,還不把屋裏的白糖給我端來,你那『媳婦兒』喜歡吃甜的!」

「甜甜蜜蜜嘛!」老申笑嘻嘻地用紹興話答了她一句,正要轉身進屋,傳來一聲清清亮亮的叫聲: 「爸,媽,開飯啦?」

老申兩口兒一抬臉,原來,是他們那未來的媳婦兒,已經在兒子的陪同下,準時地到了。

「馬上就吃飯——老鬼,糖呢!」申媽對未來的媳婦笑容可掬,卻一偏臉又露出了一副狠勁兒。

「哦,我昏了頭了!」老申忙笑眯眯地轉進屋裏拿出了白糖。申媽一手奪過,剛用瓷勺舀了酒向鍋裏,便又一偏臉朝屋裏嚷道:「小剛,你還不把小桌兒端到走廊上來,你張姐來了,要吃飯!」

她這一席話,雖說得熱平乎,會聽的卻依然能聽出那話裏的胡椒味兒。而隨著她喊聲而出的,卻是一個長得極高挑的瘦男孩,那臉雖長得嫩,頭髮卻蓄得長,兩條褲筒兒雖然貓細,那褲銜卻象把掃帚。他便是申媽的小兒子,有命無運的輟學青年,卻又比他老子也不知能了幾倍的某「五七商亭」十七歲的「主任大人」申小剛。

商亭主任聽到當媽的一聲叫,便忙忙地從屋裏拎出了一張活動小桌來,剛往廊沿上放好,卻就湊到他媽的耳朵跟前說:「媽,他倆天天來得也太準時了!」說著還忙不疊地拉住他媽的衣袖,要他媽往裏屋看他那哥「嫂」的親熱勁兒。

他媽忙掙脫了他,說:「你也別寒磣他們,過二年,你還不一樣?剛掙錢,那票子就象粘到了手心裏,當媽的摳都摳不下來,找怕你將來連他都不如,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家裡的苦楚……」
商亭主任一見他老娘動起了真的,忙抱拳一拱,做出了一副討饒賠罪的形狀說﹕「饒饒我,算我沒說。」便連忙跑進了屋裏。

申媽端起了菜鍋,煤火立時映得她滿臉通紅,更照清了她額上那細密密的皺紋,眼角上隱隱的血絲,已經軟軟地耷拉下來的雙頰……

炊子垛到了爐子上,申媽的臉瞬間又黯了下去。她對著半壁遮牆凝神愣怔了一刻,這才轉過身來,對又哼起了「哭靈」的男人嚷道:「你還不叫他們出來吃飯!」

「明芳還沒回來呢!」最喜歡大女兒的老子,笑模笑樣地回了女人一句。

「她不回來也一樣吃,你心疼她,她還不心疼你呢!」

男人明知她話裏有話,因爲怕慣了,立即向正坐在一旁做作業的小女兒明華傳令道:「明華,還不叫儂哥哥跟張姐出來吃飯。」

小明華嘟嚷著:「吃飯都要人喊呢!」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向裏屋走去。

申媽一下子落身在小竹椅上,看著廊外已經變得朦朦的天空,輕輕地歎了一口長氣。

「申媽,還沒吃呢!」

這一聲喊,驚醒了正要休憩片刻的女人。她一抬臉,才看見瓦匠趙三六端著一隻飯碗走了過來,碗頭上高高地擺著一隻透肥的鴨腿。

「申媽,跟你報,報告一個新,新聞!」有些口吃的私包工瓦匠趙三六,習慣地蹲下身來說,「就鐵路那邊的,那、那個老奶奶,昨晚上,被、被人捅死了,八、八千塊錢也,也沒了……」

「八千!」申家女人眼神一亮。

「聽講,就、就是她倆、倆女婿幹的。」

「真咯?」老申聞聲而出,把「哭靈」忘到了—邊。

「你講不清,就別講,人家不過懷疑是她女婿叫人幹的!」瓦匠的老婆小葉,也端著一隻碗,用嘴巴撕著另一隻鴨腿,對她男人搶白道。

「老、老子講不清,你再講,看,老子捶你!」

瓦匠愛面子,回頭瞪了女人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朝申媽笑了一笑。

「你敢!」他女人小葉明知這刻兒不是自己挨揍的時候,辣滋滋地便頂了他一句。

瓦匠的臉更紅了,卻朝著申媽一咧嘴,笑道:「申媽,你看她,嘴、嘴狠,待老子一、一揍她,她就……」

可惜這刻兒他申媽的心不在小葉挨揍的事上,卻說:「我也不要八千,有個五百、八百的,就過得去了……」申家女人說得像是無限的痛惜。

「現、現在五百塊錢,算、算個毬!老子幾個人,給人家包、包兩間房子,幾天就、就五百!」

「我們哪能比你們,」申媽正要往下說,卻一眼瞥見大兒子申明祥跟他的女朋友張瑩瑩走出了裏屋,便立即改了一副笑臉說,「還不快出來吃飯!」

瓦匠站起身來,正要轉身走掉,卻又愣在了那裏。原來,走廊的盡頭,又傳出來了一•片鬼哭狼嗥般的叫聲,還夾著桌椅板凳被掀翻摔倒的乒乓聲。

「秦、秦師傅又喝醉了!」瓦匠端著碗說。

「這一家人,哪象個人家!成天不是哭,就是鬧,摔東摜西!」申媽象在心疼那些正在乒乓慘叫的傢具。

申媽家右邊的門忽然開了,走出了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年輕,只見他一出門就似笑非笑地說:「要是老子,乾脆拆家散夥,受他媽的什麽洋罪!」

說話的便是玻璃廠的吹泡工,二十五歲的孤兒廖五七、小名五七子的。

瓦匠趙三六兩腳早發了癢,忙將還剩下半支鴨腿的飯碗,往申家的小飯桌上一擱:「走,拉架,都、都是鄰居!」

「什麽都是鄰居——逞你娘的什麽能!人家打架關你家什麽事,要你管!」

瓦匠的女人小葉將筷子跟碗一放,劈手便拉住了她的男人。她與秦家的女孩子們一向有些不和。

趙三六臉憋得通紅,差點動了武,臨了卻說,「看、看老子今兒晚上再、再跟你算帳!」。

可就在他又無可奈何地端起了碗時,只見秦家那扇關緊的門,忽然砰地一聲被打開了——秦家的大兒子,傢具廠由工人晉升爲技術員的秦飛籠,竟滿臉發紫地奔了出來,跨出了門檻,這才恨恨地卻又硬壓低了嗓門嚷了—一句﹕「我,從今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薄明的黃昏光線裏,看得見他挺秀氣的大眼睛裏忽地便冒上了兩眶亮晃晃的眼淚。

可是,秦飛籠剛剛走到正對樓道、房門緊閉的梁家門首,還未走到樓道口上,卻忽然愣在那裏了。他的臉色突然變成了蒼白,接著又泛上了一層黯紅。他象猛然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立在那裏,兩眼卻又象在躲閃著什麽。

六層樓上一時間竟變得鴉雀無聲,除掉秦飛籠的老子還在門裏破口大駡著各色的難聽話以外。

這一個「靜場」,楞怔了瓦匠與衆人,卻使得申家的當家女人猛然跨出了自家的過道——果不出她所料,她當真就看見了自己那個臉蛋兒紅撲撲的女兒,看見她正扶著剛從肩膀上放下來的自行車,微喘著,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正脈脈含情地盯住了秦家的大兒子……

申家女人的臉,板了;兩腮上的肉更聾拉了;「明芳!你站著發的什麽呆?一家人就等著你來端筷子碗了!」

五金廠由工人晉升的繪圖員,申家二十四歲的大姑娘申明芳,頓時垂下了眼皮兒,也不吱聲,推著車子就拐進了過道,只把車子放在梁家的窗前。

秦飛籠又楞了一刻,臉忽地潑紅,這才走了,五層樓上來看熱鬧的人失了興趣,散了;瓦匠端起還剩半隻鴨腿的飯碗又慢慢往嘴裏扒著飯;申家一家全又坐回到了小飯桌前——那被老娘罵爲百事不管、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申家大兒子,在木柴公司當著辦事員的復員軍人申明祥,此刻正忙著把一大塊蹄膀,往他那未來的女人碗裏揀,也不管十一歲的小妹妹正嘟嚷著嘴巴盯住他;孤兒廖五七卻對著將大辮兒一甩便進了屋的申家大姑娘申明芳瞥了一眼,油腔滑調地哼了一句歌詞「小哥哥出門我傷心,」這才轉身進了自家的屋子,還把門摜得山響……

就在孤兒把房門摜得山響的時刻,秦家的醉鬼蹦出了自己家的門檻,並且攆到樓梯口邊,也不顧自己女人死命地拖拽他,竟只顧舉起那隻斷了三根指頭的右手,一邊跺著腳,一邊竟罵起那些絕然難聽的話來一—

「……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早幾年,你老子當工宣隊長的時候,那些臭老九想拍老子的馬屁還拍不上呢!如今他們一時興,連你也要反叛了,學著他們的樣兒,對老子指手劃腳。我就不信,他們那尾巴能翹多久,你不要失了時……」

這個在十年動亂中曾進駐過「上層建築」、紅過一些年頭的工宣隊長,這刻就象要把自己多年來的晦氣一古腦罵個罄盡,竟堵在污水池正對著的那扇緊閉的房門前面,指桑駡槐地嚷嚷開了。早巳又圍上來了的瓦匠趙三六與孤兒廖五七,見他象條瘋狗似地亂咬了,這才一左一右地硬把他架回到了他自己的家裏。

那扇緊閉的房門開了。梁家夫婦站到房門邊,對外面看了一眼,就又要關上房門。正流著眼淚的秦家大嫂一見,忙一手扯住梁老師的衣襟,一手攥住梁老師女人姚醫生的手腕,就要下跪賠情。待梁家夫婦好不容易把她扶住了,她才流著眼淚說道:「梁老師,姚醫生,你們千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自從工宣隊長的職撤了,回到廠裏,他的臉就是青的,酒也越發喝得凶了。兒子說他一句,他就翻臉,連我也打,只要一醉,就口口聲聲說他還要去當他的工宣隊長一—」

年方四十的梁老師搖了搖頭,感慨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說:「秦家大嫂,我們怎麽能跟他生氣呢?他這是思想還沒有真通,也難怪他……」

他搖搖頭,又歎息了一聲,還要說句什麽,瓦匠趙三六卻竟眉開眼笑地進了屋,說:「老、老子跟五七子,用繩子把、把他捆在床上了。秦媽,你回去歇歇,他,打、打不成你了!」

他話猶未完,自己卻笑出了聲,然後又轉臉對自己女人說:「銀娣,你、你快把秦媽扶、扶回去。梁老師家連晚飯還沒吃——這,這個鳥秦師傅,喝了酒就發邪……」

這一回,他女人小葉倒挺順從,卻也是好不容易才把秦家大嫂扶了回去。

一時間,六樓的人全湧進了梁家。瓦匠趙三六接過梁老師遞過來的一支煙,點著了,便一屁股坐在飯桌邊上,伸頭看看桌上的菜,就笑了起來:「梁、梁老師,你家晚上就吃這種菜呀!我,真不曉得你家把、把錢存起來幹、幹什麽!要我是你,丈人老子在外國,早、早就買了彩電、四個喇叭了,一天兩、兩頓酒,雞鴨魚肉,管,管他的,照啃!」

梁老師夫婦正不知應該如何答話,申嗎卻開了腔:「要說梁老師,也真是想不開,我們是沒錢穿,沒錢吃,你倒鎖著金山,偏要裝窮,大約總是怕我們找你家借錢是不是?」

申媽的話講得溫溫熱熱,酸酸甜甜,那眼梢兒還有意瞥了向不多話的姚醫生幾眼。

「要我就吃光用光,身體健康!」孤兒廖五七忽然大聲說道。他也接過了梁老師的一支煙,卻對煙的牌子大不以爲然。

「梁老師,趕明兒我們窮了找你借倆錢花花,你可別小氣呀!」未來的申家媳婦也嗲聲嗲氣地說。

梁老師狼狽地看了妻子一眼,好一刻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哪一家都有哪一家的難處,就是華僑,也有富的跟窮的,我們倆,就靠這一百多元的工資,雖只有一個孩子,卻又在他奶奶那兒過……」

這位因「落實知識份子與僑眷僑屬政策」,不久前才搬來的中學外語教師,這六樓人家眼裏的金羅漢銀菩薩,這刻兒,雖有心多辯解幾句,卻又更怕人家說他哭窮,尤其是眼前的申媽,近日來已不止一次地對他有過暗示了,爲這事,他還跟妻子犯過好幾回愁呢。

他看了看大家,正要再說點什麽自我解嘲的話,算是敷衍一番,卻未想申家的店員男人,竟將正哼著的賈寶玉哭靈一停,用他那永世不能改卻的紹興方言說道;「我講梁老師,要吃,身體要緊,只要修好了五臟廟,管他窮勿窮!窮也是過,富也是過,我就是不擔心……」

「你是不擔心嘛,家裏缺少東西,從來就是旁人頂著,兒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屁事不問——沒的總是叫我一個女人頂著這一爿天!這回你大兒子要辦事.老娘我也樂得舒坦,不管了!叫你兒子跟你吵去,鬧去;你媳婦還要一塊羅馬表,再讓我去偷,去搶麽?這回也該輪到你了!」

她一下子講走了「板眼」,連她那未來的媳婦兒就在她身後,也被她忘了。直到張瑩瑩轉身而去,好不容易才被她兒子拉扯住,拽回家裏,卻又吵了起來時,她才發現自己說走了嘴。

她趕忙站起身來,卻又對梁老師說了一句,「我的梁老師哎,真人面前不講假話,明祥的婚事,我已經虧了三、四百,你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裡知道我們的苦處!」

她說完便走了,只留下了丈夫老申,依然笑嘻嘻地摸著他的絡腮鬍子,說:「伊性子急,一天到晚劈哩叭啦,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伊要結婚,叫伊自家想辦法。兒子養到二十八,還要老子娘幫伊買麽事結婚,真是……」

「申伯,」瓦匠趙三六立即打斷了他的話說,「這、這話你也別講,老子結婚,不也給她,」他指指又站到了梁家門首的自己女人,「逼、逼得一屁股拖倆胯兒的債哇!」

「你少嚼蛆!」他女人小葉忙罵了他一聲,轉身走了。

「如今婚喪嫁娶這些紅白喜事,也真是難哪!我和姚醫生結婚時,哪象如今這副樣子,要這樣,我們還結得起婚麽?」

「問紫鵑,妹妹的瑤琴今何在……」老申似有感慨地又哼起了「哭靈」,韻猶未盡,隔壁卻傳出來了他女人的叫聲——「她要走,就讓她走!今天要沙發,明天要酒櫃,後天又要電視機,無數套的衣褲鞋襪買了不算,上海牌的買了又要退,又要什麽羅馬的!連結婚的房子也要我來操心,我就是孫悟空,如來佛.也變不出來!我姓申的原本就是個窮家,招應不起了,讓她走!」

隔壁傳來了她大兒子申明祥極爲不滿的聲音:「媽,你……」

誰知他媽的聲音竟然毫不示弱:「你媽怎麽了?你媽還對不起你們?一個個養到二十幾,誰見了你們一個子兒的孝順錢了?你參軍回來,知道你要成家,你一人在家吃飯不收你飯錢,你又把她天天按時按頓帶回來吃飯。她來吃飯,我能不買菜嗎?這已經夠你媽受了,卻又今兒要這樣,明兒又要那樣。你老子也就是個一月五十幾塊錢的售貨員,你媽到今天還在街道糊盒子組裏,一個月只掙二十塊!你妹妹人大心大,她想過這一家的死活嗎?小剛一月交我十八塊,挖回去的還不止這許多,你叫我這日子怎麽過?你媽也是人,是個女人!你老子成天除掉『哭靈』,就知道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百事不問——你又何嘗可憐過你這苦命的媽媽……」末尾的一句顯然已夾著哭音了。

直到這一刻,老申才站起身來,搖搖頭,照舊是笑模笑樣地說:「梁老師,你聽,伊把媳婦氣跑了,還要罵兒子。小傢夥想結婚,有啥辦法呢!」

他走了,走到門口,卻一手按緊了孤兒廖五七的肩膀說:「還是儂好,一人飽一家飽,沒神煩,沒心操,這輩子不結婚,比賈寶玉還要快活十倍!」

他剛剛放開孤兒,便一眼看見了氣衝衝奪路而走的大兒子,因此忙喊了聲﹕「明祥,你——」

「你叫他做什麽?他是你的兒子,他的事你管!這個家我也當夠了,從今兒起也該你煩煩神了!」

「好了,好了,我早就講儂是《紅樓夢》裏的王熙鳳,精明能幹,再大的難事,儂也擔得過。阿拉倆人結婚時,連床板也沒有一塊,儂還不是幫我這個外鄉人養了四、五個兒女!勿要生氣了,生氣傷神。消消氣,明朝我從店裏帶些新鮮荔枝把儂吃——剛上市呢!」

「吃得死呢!」——申家女人破涕爲笑,卻又恨恨地添上了一句,「老不死的東西,誰跟你開玩笑了!」

「嘻嘻!」孤兒靠在梁家的門欄上,開心得把煙屁股撅得老高。

「嘻嘻!」瓦匠忙對申媽做了個鬼臉,笑著說,「申、申伯真開心!申媽,快、快消消氣!」他忽然一眼瞥見了正要從申媽身後溜下樓的小剛,忙嚷道,「還、還不快買點好、好吃的來、來孝敬你老娘!」

「得令!」小剛的喇叭褲差點把自己絆了一跤。

「這、這小子越、越來越洋了!」瓦匠笑著說。

「洋,就怕他洋到時候,跟我一樣,連老婆也找不到!」孤兒在一旁冷冷地搭了腔。

申媽不滿地瞥了五七子一眼,一屁股坐到了門邊的小竹椅子上,順手抄起一把葵扇掮了起來。

可是,不知爲什麽,她那眼睛,竟又向孤兒掠了過來,而且越睜越大。臨了,她那眼神,也象亮了許多,連廖五七也感覺到了她的眼神有些兒異樣,忙撇開了自己的眼光。這個孤兒,玻璃廠的吹泡工,好酒、好賭、好打架的「無人管」牌貨色,他哪裡知道,那個坐在他眼前的申家媽媽,這一刻竟當真對他來了神了……



  
六樓靜下來了。

每天總是最後熄燈睡覺的梁家夫婦,今兒卻早早地把燈滅了。秦家被捆綁在床上的醉鬼,這刻也不再罵人,而是將一陣陣不均勻的鼾聲送到了廊外。瓦匠趙三六與他 的女人熄了燈,卻在床上拌著嘴兒,聲音隱約可聞。申家早巳各自就寢—一老申不再「哭靈」,小明華蜷縮在她爸爸的腳邊,做起了小姑娘特有的夢;商亭主任也在 廚房改成的小屋裏,曲著鷺鷥般的長腿睡著了……

然而,這一家還有兩個人沒有真的睡下,一個便是申家的當家女人,一個便是申家的大女兒申明芳。

隔壁傳來了輕輕的麻將聲音。這聲音,就象鬼使神差一般,隔著斗子牆,直往申媽的耳朵根子裏面鑽。月亮也像是有意作難似的,徑直地照進窗戶裏面,照著申媽的那一雙不能瞌上的眼睛……

這是一個勞碌了半生的苦命女人。十五歲便被嫁到一戶人家「沖喜」,洞房花燭之夜便死了「丈夫」,遇到「解放」,公公被共黨斃了,才離開那敗了的人家。十九 歲那年,她遇上了一個老實巴交的外鄉人——泰源號雜貨店的紹興籍朝奉①。苦命然而精幹的年輕女子,認准了他的老實,便在店堂西邊的那一間小小的堆貨房裏,與他成了家。這個泰源號商家只管飯不發工錢的女傭,卻在「三反」、「五反」老闆掛繩子上弔之後,成了街道居民委員會裏的積極分子。她當上了居民小組長、調 解委員、治保委員,接著又當上了居民委員會的主任。有了奔頭的日子,給貧窮的生活罩上了一層甜蜜的柔紗。她成了市井人家眼中的星星,自己男人的靠山,還有 孩子們知冷知暖的母親。她那百事不問的男人,經常看著她發癡發傻,沒來由地便要與她親昵一番;還硬說市越劇團那個只配在紹興鄉下酒館裏唱小曲的主要演員, 從長相到腰身都比她差得多。

然而,就在她火紅的貧窮日子裏,她竟也在那場浩劫中,被人戴上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擁上了磚墊的高台。那些平常對她有恨的輕薄浪人,不乾淨的手掌手心,還硬要在她的胸前背後摩來蹭去。她一怒之下,從此看破「紅塵」,辭了居委會主任的職務,把一門心思全放到了已經一個個長成半截兒大人的孩子們身上。她把老申的那五十兒塊錢,掰過來算,橫過來花,又親自率領全家老小糊火柴盒兒,打魚網兒,紮拖把條兒,硬要把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外面光」。

日子象漲了潮的河水,號稱魚米之鄉的地方,臭魚爛蝦也賣到了一元七、八一斤。她眼角上的魚尾紋兒,額頭上的操心紋路,還有那失去了光鮮的雙腮,叫男人看了直心疼。

她用十多年街道幹部所結識的關係,把在農村下放的兒子明祥送上部隊;又用她跟王區長的往日交情,將女兒從郊

區農村調回來進了區辦的工廠;解決了兩個人的吃飯問題,她心頭忽然鬆快了一大截兒。
然而,申家的良辰美景,在短短的幾年之後,競又戲劇似地拐了一個彎。

大兒子復員回家談了戀愛要結婚,女方家裏恨不得叫婆家能把百貨公司買下來,而兒子除掉會鼓著腮幫伸手之外,別無辦法。女兒一月二十八元工資,交了十五元的生活費,那張嘴就差點沒說出爲娘的不公來。

申媽的眉頭又皺緊了。她看著自己一房的破傢具爛木頭,搖搖頭,暗自長歎。

她找到老申的領導,使盡了老娘們的招數,才讓小剛當上了「商亭主任」。

可是,她家底太薄,經不住沒過門的媳婦天天要魚肉招待。這姑娘兒凡人家有的她都要,還常常拿別人的輝煌婚禮排場說給她聽。

明祥做了榜樣,那明芳的陪嫁,將來小剛的婚事,就是把我這把老骨頭拆散了賣,也頂不上事呀……

申家的女當家失眠了,原來並不豐腴的臉頰又瘦了一圈兒。男人心疼她了﹕「儂這又是何苦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能管得了許多!」

她一聽冒了火﹕「你不管,就不該生他們。你自己不怕丟人觀眼,我可丟不起這個老臉!」

「好好好,儂有辦法,儂就去變出鈔票來!我還樂得醉兩回喜酒……」

眼看著大兒子的婚期越來越近,申媽的眼睛便常常發直了。她雖然見到沒用的大兒子便生氣,卻又暗暗扳起指頭,想著法兒要把大兒子的婚事辦得氣派排場。

鄰居中搬來了一戶華僑家屬,她忽然動了心一一先朝他們借倆錢,日後還,我姓申的不會帶著昧心錢進火葬場的。可是,幾次試探,從口風裏聽出那華僑也是個窮的。她不信,可錢鎖在人家櫃子裏,奈何!

她忽然想起了「爲富不仁」這句老話,可又轉念一想,倘若爲富的都仁了,誰要就給誰,那富的不也就變成窮的了。也就在她算來算去,萬般無計,明擺著明祥的婚事足足還差五六百開銷時,她又忽然從明芳對秦家大兒子的眉眼之中,發現了秘密。

她心裏頓時勃然大怒,雖說那個秦飛籠由一個工人熬上了技術員,年年都是「四化尖兵」,說不上他的不是。可是,他那個既窮酸又窄小,還有個倒楣老子的家,她卻連眼角也不願掃它一眼。幾十年的政治風雲,二十年街道政治生活的經驗,使她極爲明嘹,那個曾經當過工宣隊長、紅極一時的醉鬼,是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了!而那個可憐的女人,除掉挨丈夫的打罵之外,卻又是一個軟遝遝的窩囊廢,只會哭叫訴苦,比起自己來,只能打「倒檔」!

她不能把自己水靈靈的姑娘往那雞犬不寧的火坑裏推。可也就在這一刻,她還發現了隔壁的孤兒廖五七,那直勾勾的眼神,竟常常在自己大女兒的臉盤子上掃來蕩去。

她開始不以爲然——這是個不成器的東西!繼而一想卻動—了心——孤兒無牽無掛,孑然一身,月工資不比姓秦的少,房子卻有兩間半,正因他老子娘早歸了天,要是招贅了他,豈不……

她忽然想到這是樁兩全其美的好事兒:明祥有了房子,明芳有了主。聽五七子從前講,他還有筆老子娘臨死時丟給他的「死錢」,他再賭大約也不會用那筆錢,這不就讓明祥的婚事有了保障嗎?何況兩套房併成了—套房,三個家連成了一個家,她將來抱孫孫,喂外孫,做老太太……

傍晚時分,她先聽著孤兒說自己小兒子也「找不到老婆」的刻薄話,正不快活,卻未料她又正從孤兒的刻薄話裏找到了下這一盤棋的靈機——就這麽辦!誰也不吃虧。但是,五七子好賭——她猶疑了。可一轉念,沒關係,只要成了家,我和明芳自會收拾他,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要是明芳不同意——她皺了眉——可哪能樣樣事兒都由得她!她忽然又想到了自己在這個家裏的絕對權威。

申媽聽著隔壁房裏傳出來的麻將聲,忽然用胳膊搗了搗睡熟的男人。好一刻兒,男人才翻過身,含糊不清地問她:「啥事體?」

「就把明芳給五七子怎麽樣?」她單刀直入,語氣又辣又堅定。

月光下,當老子的忽然睜大了眼睛,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她淡淡一笑,忙悄聲兒把想好的心思和自己的盤算,以及下這一盤棋的好處,連珠炮般地跟男人說了個裏透外亮,然後坐起身子,靜觀男人的反應。

她那男人楞了,好一刻兒,都作聲不得。臨了,眼看著那隻專會掐他肉的手又襲了過來,這才勉強地說:「反正儂作慣了主,由你,只是,勿好使明芳太委屈……」

「我知道她是你心尖子上的肉!」她滿意了,卻又如此地搶白了男人一句。

她甚至立即翻身下床,拿出了當年在街道呼風喚雨雷厲風行的勁頭,忙忙地穿好衣裳,卻忽然又躡手躡腳地走到外間女兒的小床邊。她看見微光下面,大女兒長長的睫毛在顫動。她立刻想到自己的話,已被這死丫頭聽見了。

聽見了更好!她心裏想。於是又懷著一股子必然勝利的信心,打開房門,又掩上,這才走到了孤兒的房門前。可也就在她舉起手來,輕輕地叩了一下孤兒房門的那一刻間,一陣清涼的夜風忽然從廊外撲到了她的臉上,胸上,直竄進了她的心裏。她忽然感到一陣恍惚,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惑,一陣透心的涼意——我這是做什麽,是來……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揣摩自己的心事,她的敲門聲,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分,卻把裏面那幾個當代的青年賭徒嚇了個屁滾尿流――燈叭的一聲滅了,麻將聲戛然而止,桌椅板凳好一陣兒亂響。這些響動竟陡然在她的心裏一炸,使她忽然從一種迷離渾沌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她猛地想到了自己夜半敲門的來意,心禁不住一陣哆嗦……

然而,就在這一刻,屋裏的電燈亮了,門開了,孤兒廖五七探出了半個腦袋。這個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小子,神色慌張地看著他的鄰居,緊張地問:「申媽.你,有事……」

「沒有……」他的鄰居竟心口不一地漫應了一句,卻又極溫存地說,「五七子,別再鬧了,派出所知道了不是玩的……」

孤兒放了心,卻又對他的鄰居起了疑心﹕「那你……」

申媽忽然板了臉:「你還不叫他們快散了――我的話你是聽不得的麽?」她隱忍住心裏的一片空虛,使出了平日裏吆三喝四的威風。

孤兒伸了一下舌頭,忙答道:「聽,聽,馬上就散……」他做了個鬼臉,把門輕輕地關上了。

申媽楞怔在孤兒的房門前——裏面又響起了輕輕的麻將聲,這聲音是那樣的膽怯,飄忽,卻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

申家的當家女人,彷彿看見了她那醉鬼賭棍老子,將一盒麻將砸在她親生母親的臉上,逼著自己賣給一個癆病鬼沖喜的情景。

她站在廊沿上,初夏的夜風,將涼意,慢慢兒地浸透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在抖。忽然覺得一陣淒酸,她轉過身子,怯怯地推開了房門,放輕了腳步。待攏到女兒的床跟前,卻看見自己女兒的上眼皮兒還在顫動。

她輕輕地走進了裏屋,和衣倒在男人的身邊,滿眼裏全是麻將、賭棍、醉鬼與鮮血。而在這一切虛影與幻覺之中,卻有自己大女兒的那一張嬌嫩嬌嫩的臉兒,與那一雙正在向她說話的大眼睛……

申媽的心猛地一陣疼。

申媽在許久許久之後,才悠悠忽忽地睡了過去,可一個夢還沒有做到盡頭,便被屋外的一陣大嗓門的叫駡聲驚醒了。她猛地睜開眼睛,天亮了,男人猶未醒來。她忙忙地爬起身,頭暈暈的,腳板底兒軟軟的,可還是打開了房門。原來是瓦匠趙三六的媽媽,正堵在三六子的房門前面,罵得起勁兒呢。

「……你是個什麽東西!發工錢的日子都過了六、七天,給老娘的五塊錢死活不給,如今你們的翅膀硬了是麽!你當我不知道是誰不給的是麽!你也不看看你那一房的傢具,哪一樁上不汪著你老娘的一灘鮮血!老娘是要飯的出身,窮家窮底的,是無產階級,早幾年連醫生都講,輸血隊裏就數我的血好,不摻假!輸血的營養補助給你們打傢具,結婚用。雖是『四人幫』逼著你老子不准他擺鴨攤兒,不也是你們這些雜種逼的嗎!老娘如今是越想越心疼了,爲人的都要講講良心,你也有討兒媳的時候,要積積陰德,不要折騰得連老娘我都不如……」

申媽看著這個一臉麻子、穿著一套黑印度綢長袖褂褲,胳膊上掛著菜籃兒,象座黑塔似的女人——凡匠趙三六的媽媽,她一邊忙忙地扣緊衣衫,一邊匆匆地便走了過去,拉住了這個嘴巴正罵得起勁,腳板兒正跺得發歡,兩隻粗胖的胳膊兒正甩得有節奏的女人,說:「趙媽,大清早怎地便要發這麽大的火,指天罵地的,也不怕人家笑話!」說著,生拉硬拽地就要把瓦匠媽媽往自家的屋裡拉。

誰知,這瓦匠的媽媽,倒是越有人拉,便越罵得起勁兒了——「申媽,」她忽然將兩隻肥篤篤的手掌心啪地一合,便對申媽作了一個揖,夾著哭音兒嚷道﹕「你也是當媽的,眼看著便要作婆婆的了,你還能不知我趙媽的苦楚,三六子如今包幾間房子就能賺幾百,可月月的這五塊錢,你不討他就是不給,便是討,也是受氣。想當初,他們結婚,正是『四人幫』害人窮死的時候,是老娘我賣了好幾回血,才幫他們撐起了這個門戶。如今他老子的老傷發了,躺在床上,鴨子也不能賣了,一個月只跟他們要五塊錢,倒是這麽難!」

她忽然眼淚婆娑地推開申媽,指著她那瓦匠兒子的房門就是一跺腳。

六樓人家的房門,挨次兒呀呀地開了,樓道口上,又已經站上了蓬頭忪眼的好事者們。申媽也顧不得自己頭暈腳軟,猛地一使勁兒,就拉住了趙媽手腕上的籃子,差點兒把那個胖老娘們拉了個趔趄:「好趙媽,別罵了,惹得人家又要說我們六樓上的人不自愛,成天不是東家吵,就是西家鬧。你罵了這麽久,小夫妻倆都沒敢吭聲,你就先歇歇氣,這五塊錢,我今兒非讓三六子乖乖兒給你送去不行。你相信申媽我,看他們敢不送!」

申媽忽然也來了精神,提高了嗓門:「當娘的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養大,圖的什麽?還不是爲的養兒防老!一個月五塊錢都不給,這還成個話嗎?再不給,我就陪你上居委會去評理,當真如今就時興要了老婆就不要娘麽?我就不信!」

申媽一邊呼喚著,讓男人給自己遞過來一隻菜籃子,一邊接著籃子便生拉硬拽地把正在抹眼淚擤鼻涕的瓦匠媽媽拖下了樓:「趙媽,我與你一起買菜去,也聊聊心裏話兒。哪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就消消氣,我的日子過得還不如你呢!」

「申媽,我哪能跟你比!我看著你家的兒子象兒子,姑娘象姑娘,一個個文文雅雅,有了文化就是不一樣的!哪象我家這些畜生,一個個都橫眉豎眼的……」

她乾嚎了一聲,身不由己地隨申媽一起下了樓,看熱鬧的人,忽然沒了興趣,也訕訕地散了。

申媽伴著她下得樓來.雖在用溫言款語安慰著氣還未消的瓦匠媽媽,心裏卻琢磨開了—一她賣過血?不象――賣血的人在她的眼裏,都是黃皮精瘦的,哪有賣血的人還有這樣一副身板呢!

她看見菜市上被剖開肚皮的繕魚淌下的一灘血,心裏由不得便是一顫——我也去輸血得點兒營養補助費?她忽然想道,又趕忙把這個念頭壓回到了心裏。

她兩個擠在露水菜場的人叢裏,霎時間便沒了蹤影。然而,中午開飯時,申家的小飯桌上,卻端出了一碗蒜苗鱔魚紅燜肉,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自不待說,尤其是那個未來的申家小媳婦兒,更是吃得滿嘴巴油光鋥亮,連連地說這菜燒得好吃。那個剛讓申媽逼著給老娘送去了五塊錢月餞的瓦匠趙三六,這會兒端著碗過來串門子,也扠下筷子,嘗了兩塊。然而,讓丈夫兒女連帶瓦匠都飽了口福的申家女人,卻連一筷子也沒有伸。她心裏還閃著早上露水菜場上破了肚皮的鱔魚淌出來的血……

但是這一頓飯,卻偏偏少了申家的一個重要人物——大女兒申明芳。今天輪休的女繪圖員,究竟上哪兒去了呢?

她那端著飯碗的媽媽忽然間便犯了疑惑。

五金廠的年輕女繪圖員申明芳,一夜沒有瞌眼。她媽媽夜來跟她老子說的那些有關她終身大事的話兒,她幾乎一句不漏地聽見了。她側身躺在床上,就象頭頂炸了一記焦雷,把她那顆心炸得直哆嗦。乃至她親娘披衣下床,走到自己的床跟前時,她用嘴巴死咬住被單的一角才好不容易裝做睡著了。可是,那長長的眼睫毛兒,卻象上下打開了真仗兒一般,顫抖個不停。她娘半夜出了門,她雖然沒聽清她娘和孤兒的說話聲,可是孤兒的輕輕開門聲,卻象針尖兒一般紮到了她心裏。

一九五六年出生的申明芳,生下來雖象只養不活的貓兒,可是她那能幹的親娘,卻一口米湯一口奶水地把她養得白白胖胖。二十四年了,自她記事起,她就看夠了母親的操勞,母親的精明,母親的能說會道,母親的「英雄形象」和「光輝業績」……

然而,生就了一張好看而不好說話的小嘴的申家姑娘,卻有一副外柔內剛的性格。

「你別瞧明芳不吱聲,她肚裏有數!」申媽曾這樣對男人說。

可那個當老子的,卻把女兒當作了心肝寶貝。女兒都上中學了,當老子的有時還把她摟在懷裏,親她一下,唱一句也不知是哪一出戲裏的戲文:「我知情識禮的女兒家……」

明芳大了,出落成了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兩彎細挑挑的眉毛下面,一對大眼睛常常只是瞧著自家的腳尖兒。可是,偶一掠起上眼皮兒,那兩道流波,便能叫那些小年輕們心裏一個咯登。這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配著她那高高的秀氣的小鼻樑兒,皮膚又細又嫩的瓜子臉,紅撲撲不厚也不薄的嘴唇,一條街上,無不羡慕申家養出了一枝花!那一雙跟人說話時總是低垂著的眼皮兒,尤其是跟陌生的年輕男人說話時,那一張總是冷冷的面孔,叫這位申家的大女兒,在下鄉插隊的四個年頭裏,經受了許多女孩兒家所不能經受得了的「考驗」。

她進廠沒二年,便成了工人們選舉出來的「四化標兵」,還用她小小的革新,爲廠裏節約了可觀的資金。中學學過的數理化起了作用,下鄉那幾年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書解悶兒也沒有白費。八O年本廠招考技術人員,申明芳一舉而中,奪得第一。她不但晉升成了廠設計室的繪圖員,而且光榮榜上的那張秀秀氣氣羞羞答答的照片,更是把那些心裏頭揣了無數個問號的小年輕們,撮弄得茶思飯想。

申明芳在五金廠裏沒有看中什麽人,而對六層樓上與自己同年晉升爲技術人員的秦飛籠,卻抱著一種沒來由的好感。這種好感,常使她想多瞥他一眼。可是,瞥了他一眼,自己心坎兒裏便又會撲落落地跳個不停。

申明芳用的是中國傳統式的眉目傳情,一回回地把秦飛籠秀氣的大眼睛,文質彬彬的行止,烙印到了自己的心裏。怎奈那個秦飛籠,也是個「小悶罐兒」,每回「狹路相逢」,雖也曾對申明芳瞅過兩眼,那臉腮兒上還放過紅,可是這個靠自學成才的青年技術員,卻從來未向申家大姑娘發動一場「愛情攻擊仗」。申明芳心裏納悶:「我一個姑娘家不能出口,你也不能?」她心裏真有些怨氣。「可是,人家知你心裏是怎樣想的呢?」她忽地又埋怨起了自己。

久而久之,申明芳也偶爾跟秦飛籠說一兩句打招呼的話了,可秦飛籠卻只紅著兩腮,那樣兒像是比她還怕羞;年輕的女繪圖員,心裏雖不能滿足,卻反覺得他穩重,因而也就覺得他更值得自己愛了。這一切,都沒有瞞得過她那當媽的眼晴。她明顯地感到,她的媽媽已經在有意無意地搜索著自己的心了。

申明芳明白她老娘的心思,明白她看不上秦飛籠的根由。而她自己也是萬分地奇怪,那樣一個無知無識的醉鬼懶漢,居然能生下這麽一個溫文爾雅的聰明兒子!但是,這種疑問縱然解決了,也絲毫無助於她心中已經萌動的愛情。尤其是昨兒傍晚她老娘「棒打鴛鴦」的事兒發生之後,她才忽然明白了她老娘的根本態度。她心裏有些兒慌亂,更有些緊張。這種慌亂與緊張,又被糾纏在那個已經離家出走、並且發誓一輩子再不回家門的秦飛籠身上。

她聽人說過,秦飛籠,原名秦飛龍,是他自己在那個龍字上加了個「竹」頭,大約便是想飛脫自己這個家庭牢籠的意思吧!

這一夜,她正在爲那個要掙脫家庭樊籠的年輕人充滿憐惜與擔心,卻未想,她媽媽竟乾脆爲了自己哥哥的婚事而越俎代庖,並且當真就雷厲風行,急忙忙便把對自己女兒終身大串的謀算,當夜就付諸實際行動了。

她傻了,怔了,有一刻,她竟然把孤兒與秦飛籠並列在自己的眼前。可是,這兩個年歲雖然相當的小夥子,卻怎麽也不可能把他們擺到一起。

她昏昏糊糊地胡思亂想,輾轉反側不能成寐,終於在她媽媽拖著瓦匠媽媽去買菜的當口,忽然起了身,只瞥了一眼那個像是心中有愧的父親一眼,便匆忙地梳洗了,連早飯也沒吃,就扛著自行車下了樓。

真正是冤家路窄!

就在她剛下到樓道口,孤兒廖五七睜著一雙煞紅的眼睛,忽然堵到了她的面前。

「明、明芳,我、我想跟,跟你說兩句話……」

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兒,第一回羞紅了脖子,迎著她,象瓦匠說話那樣結結巴巴地對她說。

申明芳的臉頓時象烙了一塊火碳。這一燙,不僅把那一張臉燒紅了,而且直燙得她心裏一陣抽搐。

孤兒的莽撞,使她錯以爲自己的媽媽已對他放了話,他才敢擋自己的道——「我好糊塗的媽媽呀!」她心裏由不得就是一陣怨艾,一陣羞慚,一陣酸。

她忙耷拉下了眼皮,一個字也未吐,便推著車子,從孤兒的身邊擦身而過,下了樓,逃也似地飛身上了自行車,差點撞翻了賣油條的笸籮。

她紅潑著臉,飛出了露水菜場,便沿著勞動路向自己廠裏蹬去。可是,就在師範大學門口的那個轉彎處,她才想起

今天是自己的休假日。她的車子不由得逐漸慢下來了……

申明芳下了車,孤單單地躑躅在這一條大街上,心裏真像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眼前的大街,也像是被蒙上了她心靈上的那種陰影,整個兒變得灰濛濛的,那滿眼的碧洲,全都像是扭歪了的臉,又蒙上了哀苦的面紗。甚至那川流不息的汽車、自行車和各色各樣的行人,也都像是在直朝她奔過來,壓上來了……

她忽然感到頭暈眼花,身子象支撐不住似的,便要往下沈。她趕快眺下車,定了定神,在這一霎間,她忽然又想到了那個秦飛籠。她的大眼睛閃爍了一下,不自覺地便又上了車,向著與她上班地點的相反方向騎去。

要去哪兒?她並不知道,要去做什麽?她心裏更沒有底。然而,醉鬼的兒子,卻閃忽在她的眼前,縹縹緲緲,又實實在在的,引著她的心,引著她的車,馳過了她住著的那一幢大樓,馳過了鐵道,馳過了一段拐彎的坡路,直到秀城傢具廠的大木牌兒忽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才猛地驚醒了一—她的心好一陣亂跳,自行車也象斷了舵把的小舢板兒,搖搖晃晃,險些兒沒把她掀翻在大街的中間。她軟軟地下了車,卻怔在人行道邊。那傢具廠的大木牌兒,在她的眼前晃悠晃悠的,像是一把黑不黑白不白的鐵鈎兒,直勾住了她的心,可又象一扇黑漆漆又白塌塌的巨門,堵在了她的身前。我怎麽到這兒來了?我是來找他的?真碰著他怎麽辦?申明芳就這樣站在醉鬼兒子的廠門口,望著秀城傢具廠的木牌兒,望著鐵柵裏面那一個個走來晃去的人影,失卻了主意。

註1、朝奉,即小學徒,江淮一帶方言。

(待續)

(這是高爾品先生1983年發表在《當代》第4期上的中篇小說,原名為《高樓人家》,發表時被改為《六層樓上人家》。)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四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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