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他竟是漢奸賣國賊

2014年秋天,我服務的單位組織江南之遊。我提前兩天先抵合肥,為了尋找一個人的故居和墓廬。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

近現代人物中,李鴻章聲名之隆,罕有其匹。不過,在我們的教科書和正統意識形態裡,李鴻章向來被定論為漢奸、賣國賊。

然而,只要我們對歷史稍有正常的瞭解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就會發現,將漢奸、賣國賊這樣的污名加在李鴻章頭上,乃是粗暴的曲解和對歷史有意無意的誤讀。

在《天朝:1793-1901》一書中,我有多處說及李鴻章。在長文《庚子年的民族英雄》中,則對李鴻章有較為詳細的論述(此文後來以《起底義和團》在本公號推送過。詳見鏈接:那一年,天朝向十一個國家同時宣戰)

把歷史人物概念化臉譜化地歸類很容易,真正設身處地站在彼時彼景公正地臧否人物卻很難。

以李鴻章而言,八國聯軍入京後,兩宮西逃,京城軍民無不期盼他儘快與洋人議和,以便恢復舊有的生活秩序。

就像齊如山回憶的那樣:「他來的那兩天,北京所有的人,可以說是狂歡......正喝著酒,忽提李鴻章來了,便高興地說,再來一壺。盼他的程度,就如是之高。」即便他的政敵,也稱讚他「黃花晚節,重見芬香。」

然而,可笑復可悲的是,當李鴻章奉朝廷之命,終於與洋人簽訂和約之後,警報一解除,意識到安全已有保障的「愛國者」們又開始眾口一詞地指斥李鴻章是漢奸,是如同秦檜一樣的賣國者和誤國者。

自我佔據道德制高點,對別人進行居高臨下的道德掃射,永遠是一件自感大義凜然而又沒有風險的爽事快事。

李鴻章揹負漢奸賣國賊的罵名,主要在於他一生中多與洋人打交道,先後代表政府簽訂了多個不平等條約。但是,究其實質,李鴻章只不過是具體的執行者,且在執行朝廷旨意時,他還盡最大可能地維護國家利益。

以庚子事件來說,當朝廷荒唐地下令向十一個國家宣戰時,李鴻章並沒有能力阻止這一決策,他所能做的是不奉詔勤王,並聯合幾位封疆大吏,與列強達成諒解,保持中立。這就是有名的東南互保。

關於李鴻章,有兩個細節令我感動。

其一,京師失守一個月後,李鴻章調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慈禧等人收拾爛攤子。行前,南海知縣裴景福和他有一番談話。在談了如何善後之後,裴問他,如果賠款,大概要賠多少?

李鴻章感喟萬分,他說,我不能預料具體的數目,唯有極力磋磨,展緩年份,尚不知能做得到否?我能活幾年?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鐘不鳴了,和尚亦死了。

說罷,泫然涕下,裴也哽咽無語。不幸言中,《辛醜條約》簽訂兩個月後,李鴻章病逝於京師賢良寺。

其二,李鴻章彌留之際,家人問他對家事有何交待,李無言;又問他對國事有何交待,李突然老淚縱橫。在告別滿目瘡痍的人世時,他留下了一首詩: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亂,八千里外弔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李鴻章死後,歸葬老家合肥。作為臭名昭著的漢奸賣國賊,1958年,他的屍首被狂熱的群眾從墳墓中挖出來,繫在拖拉機後面遊街,直到粉身碎骨。

據說,現在的李鴻章墓裡只有一塊當年他睡過的棺材板,那是從當地村民家找來的。李鴻章墓被挖以後,村民把棺材板拉回家,做了一張桌子。

我一直想以李鴻章為關注對像,寫一篇三兩萬字的長文,然而,諸種由因,終未動筆。對李的評價,我以為梁啟超所言最妥貼: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

江南返川後,我寫了一篇文言短文,題為《過廬州懷李相國》。全文如次:

維甲午之年,壬申之月,聶子游於江淮,道出廬州。廬州者,相國李合肥舊地也。聶子乃思相國以獨木之力,撐累卵之邦;憑匹夫之勇,護瓜分之國,垂三十載,事雖不成,亦足為後世範。

秋水盈盈,百川灌河。其時也,聶子次第游於廬陽,尋前賢之舊跡,訪先烈之遺蹤,遂得李相國故居與享堂。

初,訪相國故居。故居藏身市廛,閭巷繁華,小庭湫隘。入其室,五步之庭,十丈之苑而已。惟相國手跡,龍蛇並走,森然若戟。訪者接踵,不絕如縷。時有妖男冶女,疾色厲笑,縱橫指點,跡若無人。

聶子退而怪之,何以相國舊居,沸然若市?

噫,考相國故居所處,實廬城市腹,高樓環伺,百業興盛,更有所謂步行之街,匯三方四水之眾,聚南來北往之徒。

客之出也,食而飽之,飽而游之,游而慕文化之,遂以相國舊居舉步可至,因是相與游焉,蓋為拍一照而自許亦知相國也。此與相國何涉焉?譬如人之愛東坡,徒知東坡肉美而不識東坡詩文,其捉影捕風,求魚緣木,此其甚焉?

次,尋相國享堂。享堂者,墓地之謂也。出廬城,有小園近市,紫陌紅塵,青瓦白軒,詢之土人,即相國享堂也。四望廠廈比鄰,雜訊沸天。一橋高架,復道行空,視其下,隱然一抔黃土,相國壽域也。

步園內,松柏海桐,次第彌望,生氣釅然。有小廳者三,為相國祠焉。比之舊居車馬麇集,享堂人跡寥落,蓋其遠處廬城之郊而遊人畏其偏也。

聶子獨登堂入室,叩相國之墓,拜相國之祠,而久立於相國之陳列館。館內,有相國血衣存焉。此即甲午戰後,相國赴日媾和,為日激進者槍擊時所著也。

嗟呼,日暮途窮,他鄉腸斷;夕鳥西下,人遠天寒。聶子獨步空廊,久思相國之悲願。

公逢鼎沸之季,遇千古未有之變,隻手為天下計,而事未然。天意耶?人力耶?思相國於甲午之先,負天下盛名,以為必能振衰起蔽;然則北海兵敗,中興道銷,舉國嘩然。

逮其後,庚子拳變,八國入境,兩宮西狩,相國以乞骸之軀,急馳幽燕。茲其時也,京師之民,額手以盼。相國瀝血嘔心,背漢奸之惡名,息兵戈於目前。西師乃止,兩宮得返,獨相國嗚咽寒窗,風悲林泉。

世人之謂相國也,一則曰漢奸,再則曰漢奸。嗚呼,是何言?是何言?縱目宇內,焉有以身家性命付於國家民族之漢奸?

夫道學家之上綱洗腦,自據道德高地而以一已之私臧否人物,吾於相國之遭際,乃得見一端。相國或有盡時,道學家斷無絕乎。此中原之悲?相國之悲?抑或吾輩之悲哉?

考相國之享堂,實無相國遺骸存焉。五八之際,去舊布新,乃有氓夫麇集,掘重丘,剖大木,竟獲相國遺躬。系之拖車,片時肉離,瞬息骨散。

嗚呼,相國何辜,其庇佑之民,竟以重仇視之?嗚呼,相國何冤,其桑梓之親,竟以宿敵鞭之?

比歲以來,聶子遍考典章歷史,深究人心世態,思成一家之言。倘無獨立之思想、普世之價值與開放之精神,則舉國之內,四海之間,無一人可為英雄也。縱有一二英雄出焉,亦必為萬口所噬。

──轉自《作者微信公眾號》原標題:他竟是漢奸賣國賊?我們是不是欠他一個公道?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劉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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