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欣賞】高爾品:中篇小說《高樓人家》(下)

【新唐人2012年12月8日訊】

(接上期)

高 樓 人 家

十一

傍晚的六樓又熱鬧起來了。走廊上,面對屋後的青山,一字兒排開了幾張小飯桌。醉鬼秦師傅就著鹹蘿蔔條兒在喝酒,他女人雖不時地用手把持住了瓶頸兒,卻每一次都被她那醉鬼男人掰了開來,嘴裏還夾著不乾不淨的話。

瓦匠趙三六也與女人小葉對坐在小飯桌前,可是,沒有一會兒,他便端著碗站起身,越過照例關門在裏屋吃飯的梁老師家,一邊說著;「申媽,你家今日燉的老母雞湯,把、把老子的口水都、都饞出來了……」

也不知爲什麽,這幾句話,他今兒說得竟是恁般心虛,還膽怯地瞥了申媽一眼,直到從申媽臉上看不出一絲兒惱他的影兒,這才靠到了申家的牆壁前,半推半就地接過了半截雞腸子一…「這雞真肥,你看湯上的那層油……」

申家今日算是大團圓。幸虧走廊寬敞,一家人圍著小桌成了一圈。

大兒子明祥正用筷子找胗肝——「媽,胗肝呢?小張喜歡吃!」

他油抹抹的嘴巴毫無顧忌地袒護著他那未來的女人,未來的小媳婦張瑩瑩更是來者不拒。沒過門就是客,此時不吃,待過了門還能這樣吃麽,雖然她剛剛已吃了一隻雞腿。雞胗早巳咽進小明華肚裏了,還是下午,媽媽就讓小女兒舀了吃了——「明華,還不快吃,到時候就輪不到你了!」可那肝兒,小剛眼尖,一筷子便夾進了嘴裏。

大兒子左抄右挑,只好將一隻飛腿(翅膀)又揀到了小張碗裏。飯桌上,只有三個人沒熱鬧,這便是申家的男人,大女兒申明芳和臉色黃白黃白的申媽。


明芳只顧低頭吃飯,不一刻兒,便扔下筷子進了屋。老申像是失了往日的興趣,也只顧埋頭吃飯,卻絕不擡頭看菜。他的臉面,眼睛,顯然對大兒子及其未來的女人頗有一番不滿的神色。可是,他向來在家中沒有地位,這一刻也就沒有人來理睬他。

只有申家的當家女人,自己卻端著一碗雞湯,一口一口地抿著,像是心裏有說不出的舒坦,又像是喝得極爲艱難,密細細的汗珠兒,爬滿了她的額角,以致瓦匠三六子跟她搭訕,說玩笑話,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對著,不似平日裏那樣精神十足。

「明華,」當她碗裏的雞湯還剩下半盞兒時,她叫了一聲小女兒,「你舀碗雞湯給你五七子哥哥送去,他孤單一人,哪有閒心殺雞煨雞湯喝。」

甲家媽媽說得就象她和孤兒之間從來就沒那回事兒一樣,這倒叫瓦匠心裏暗暗吃了一驚。他不覺向申媽看去,卻又從她臉上琢磨不出一絲兒別的影子來,趙三六懵了。

小明華應聲舀起雞湯,沒想到竟將另一隻肥篤篤的雞腿也舀了上來。小明華正在猶豫,申明祥的眼睛早盯了過去,小剛的臉上立刻對他的哥哥現出了一副不屑的神色。

舀上雞腿的小明華不知如何是好,申媽卻對瓦匠瞥了一眼說:「就把這腿兒送去!」可是,老申卻一把用筷子按住了這只雞腿。一時間,申家一門的人物全都面面相 覷。向來樂呵呵的老申,竟陰沈著臉,把那一隻雞腿揀起,按到了申家女當家人的湯碗裏——「這是你的了!啥人也不能吃的。」大兒子明祥與他那未來的媳婦兒,頓時漲紅了臉,一副茫然的臉相裏夾著詫異的神色;商亭主任與小明華也愣了,連申家的當家女人,蠟黃的臉上也掠過了一絲尷尬的顔色。

「我的活老子,你這是……」

她顯然是不滿了,尤其是當著未來的兒媳婦張瑩瑩的面。她甚至從來沒有過地慌張起來,竟要把湯碗裏的雞腿往外揀,眼睛還瞟了張瑩瑩一眼。

她這一眼,不僅使商亭主任的眼珠都快瞪了出來,小明華也立刻嘟起了嘴巴,而那從來老實巴焦的申家男人,在這關鍵時刻站起身來,硬將筷子壓在他女人的碗裏,嘴巴裏冒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這雞腿是儂的,啥人敢吃!」他第一次鐵青了臉,酒糟鼻子在翕動,嘴巴抿得發烏,眼睛向一桌的兒女環顧了一周,既生冷,又忿忿……

瓦匠愣了,那小半截兒雞腸子,竟搭在他的下唇上,進不去也出不來,明祥與他未來的媳婦兒,臉上頓時一片紅,商亭主任幸災樂禍地看了他哥「嫂」一眼,還故意說了聲:「媽,你還不吃!」小明華則睜著兩隻黑溜溜的眼睛,愣了一刻,才轉身推開了孤兒的門,她娘忙揀起另一隻翅膀,撂進了那盛得滿滿的湯碗裏……

申家的男人逼著眼睛溢出淚水的女人吃完了那隻雞腿,才啪地一聲放下筷子,轉身進了屋。

大女兒明芳越過打開的窗戶,把剛才走廊上吃雞的一幕看得極爲清楚。她猛地擡臉向他的老子看去,當她看見老子的紅眼圈兒與那星星點點的淚影時,她的臉頰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申家的大女兒懵了,她心裏猛地覺得這個家裏有了事,可又發生了什麽事呢?

在申明芳的記憶裏,這是絕無僅有的事。多少年來,凡是吃點葷腥,被難壞的總是她媽——又要塞住孩子們貪饞的嘴,又伯男人一點也沾不著。可是,今兒的那隻雞腿,今兒當家老子的怕人臉色,還有她親媽忍住眼淚吃雞腿的模樣……
 
申家的大女兒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堵,她不明白,卻又象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什麽。她猛地一陣心慌,竟擡起臉來,盯緊了昏黃的光線裏她老子的那一張象被扭歪了的臉,老子的眼睛正盯著她看。她站起來,正要向她老子走過去,她的老子卻忽然張開手心,向她亮出一張單據。這單據,原來是輸血的營養補助費。女兒走上去盯了一眼,一切都明白了。她只覺得頭一陣暈眩,死死地一咬牙根,才穩住了身子。
 
她蒙住臉,奔進了裏間,撲倒在父母的大床上,把整個臉都埋進了被子裏,兩肩急劇地聳動著,卻沒有發出一點兒哭聲。她那老子跟了進來,卻遠遠地離她站著,動彈不得……

申家的大女兒申明芳很快又坐了起來,抹幹了滿臉的淚水,任誰也不睬地走出了家門,擦身走過了爐竈,猛地推開了梁老師的家門。

申明芳再也忍不住那洶湧的淚水了,她一頭紮進了姚醫生的懷裏——

「姚姨,你別再讓我媽去輸血了,我求求你……」

姚醫生渾身一顫,用力推開姑娘的身子:「沒有,沒有的事,你媽媽沒有再找我,昨晚上,她是說……」
 
她的不連貫的話裏滿藏著深受委屈的痛楚。

哭得淚流如麻的申明芳,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身子,盯住了她的姚姨——啊,她不能不相信,不能,她的姚姨是不會向她撒謊的……

十二

下午四點鍾,女醫生姚琪提前下班離開了醫院。

她開始走得很快,後來卻漸漸地慢了下來;待她已經走進銀行的大門時,她的步子便越來越慢了;最後才猶猶疑疑地走上銀行門前高高的水泥臺階。當她終於推開玻璃門向銀行那一圈高高的櫃檯前走去時,她的手卻忽然捏緊了那隻黑色的小皮包。好一刻兒,直到一個在櫃檯裏面站起來伸懶腰的行員奇怪地看著她,她才略一紅臉,快步走到掛著「兌換金銀」小玻璃牌兒的櫃檯前面,猶猶疑疑地拿出了一隻極精緻的鍍了銀邊的紫紅絲絨小盒兒。

小盒被打開了,櫃檯裏面的一位老頭從小盒裏面拎出了一條金項鏈——老頭兒對她看了一眼,連問也沒問一聲,便把金項鏈放在天平上。

女醫生的臉驟然變得慘白,兩眼直瞪著那副項鏈,呼吸急促起來,象乞求似地說: 「我……我不賣了!可以嗎?」她差點兒要溢出眼淚來了。

老頭兒先是一愣,終於將項鏈又裝進盒裏,無聲地放回到櫃檯上。

女醫生象害了一場大病,面無人色地回到了高高的六層樓上。從廚房裏探出身來的男教師,一眼就瞥見了仍被攥在妻子手裏的小盒兒,他不覺一驚,忙放下菜盤子,接過妻子手中的小盒兒,打開一看,發現金項鏈安然無恙地躺在裏面,心中不禁有些詫異,當他擡頭發現了妻子愣呆的神色,心裏就明白了。

這副項鏈是姚琪從印尼歸國時,她的亡母生前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來,送給女兒作爲將來結婚禮物的。他們珍藏著它,宛若珍藏著一串不能忘卻的記憶。他們已經不能從那閃閃的光澤中,發現它與金錢的關係了。

可是昨天晚上,申家姑娘流著淚,祈求女醫生不要幫她媽媽輸血,姑娘的錯怪和梁家夫婦對她的同情和憐愛,使女醫生顫抖著手,哆嗦著心,把它從箱底翻了出來。

妻子望了一眼丈夫,猛地將兩隻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通體都發出了一陣顫慄。當教師的丈夫,終於緩緩地走到妻子的身邊。他先是膽怯地觸摸著妻子的肩頭,終於猛地抱住了妻子的頭,並把它挪到了自己的胸前。妻子的手,突然痙攣地抓住他的胸襟,把臉貼到了他的胸上。

「琪!我沒有怪你。」

妻子更加使勁地揪扯著他的胸襟,仰著臉說:

「紹雲,我們就把它作爲禮物送給明芳和小秦吧!這樣我心裏要好受些……」

「好,好!這樣更好!」丈夫低低地答道,把妻子摟得更緊了。

自從吃雞腿的事兒發生之後,申家的氣氛就變了樣。依然被明祥拖來吃飯的張瑩瑩再不格格笑了;申明祥則莫名其妙地沈著臉子,就象誰都欠了他的錢又欠了他的情;商亭主任雖然仍舊把自己的細高身材打扮得入時入眼,用他那喇叭褲兒邊走路邊替人掃著大街,可是,竟也時不時地注意起他媽媽的臉色來;小明華自然照舊背著書包上她的學,做她的功課,可是這兩天也不再撇嘴鼓腮地撒嬌了;至於她姐姐,則更是沈默寡語,成天連眼稍兒也不再擡一擡。

這一家的兄弟姐妹,全像是感覺到了這個家裏出了事,可究竟出了什麽事,那「吃雞腿」的事究竟有什麽來龍去脈,只有大姑娘申明芳是知道的。

這種沈悶的氣氛,究其根源,主要來自老申的那一張黑沈沈的臉。他的賈寶玉哭靈的高腔不復再出現,連他的那一雙眼睛,都變得亮晶晶惡狠狠的,成天唉聲歎氣,即便是他的當家女人給他使眼色,遞口風,都全然不理。

快嘴瓦匠媽媽把申媽上醫院輸血的事告知了老申,老申中午回家帶回了一隻雞,並且關上裏屋的門,逼著妻子拿出輸血營養補助單據。她生平第一次屈服在自己男人威嚴的目光下,顫抖著手,把單據遞到男人手裏。

這天晚餐後,一家人悶在屋裏,都不吭聲,都學著老頭子的模樣,沉著鐵青的臉。特別是明芳,那樣子就像是她媽跳了江。突然,半掩的房門被推開了,門口站著梁老師和姚醫生。

兩位「貴客」的來臨,給這個不死不活的家庭帶來了一點生機,象刮進一股溫暖的春風。

申家女人格外高興地迎進客人,一邊吆喝商亭主任去泡茶,一邊呼喊小女兒明華去拿紙煙。把梁家夫婦一邊一個地按坐在方桌兩邊的高背木椅兒上,馬上換上一副笑臉說;

「梁老師,姚醫生,什麽風把你們刮來的!別看我們兩家就隔著這一層斗子牆,平日就象隔著一條河呢!」她的情緒一下子高興起來,她的熱情在驅趕著屋裏的冷淡氣氛。

矮小的男教師不好意思地在推讓煙茶。端莊的女醫生一坐下便拉住了申明芳的胳膊。申家的大姑娘看著這對六樓上平常幾乎不串門的兩位「貴客」,琢磨他們是不是爲自己來的。

申家的大兒子與未來的媳婦沒有表現出極高的熱情,他們倆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這一對「貴客」,互相望著,猜度著這客人的來意。

老申沈了兩天的臉也略開了些兒,他竟吩咐剛忙乎泡茶的商亭主任說:「小剛,儂幫我到店裏廂去買些剛到的鮮荔枝來。」

梁老師一把拉住了他:「小剛,別客氣,我們又不是外人,來得少,本來就不該了,再這麽客氣,下次還敢再來嗎?」

「那也好,就依梁老師的。可梁老師說了話就得算數呀!」申家的女人一來怕過分客氣反會攆走了這對從不串門的嬌客,二來想到他們突然來訪想必有什麽事,也就不堅持客套了。

一陣最初的客氣與忙亂過去之後,女醫生在對男教師使眼色,男教師又在用眼光乞求女醫生,最後還是男教師開了口:

「申媽,我們是來勸你,勸你別再去輸血的!」

以爲這事兒在這一家子裏已經人盡皆知的男教師,他開口的這第一句話,就把這家人的心全投進滾油鍋裏。除了低頭挨著女醫生的申明芳,所有的人都猛然擡起臉來,連申家的男人在內,他們的眼光在一霎間,全都投向他們當家女人的臉上。大兒子申明祥的眼睛睜得最大,張瑩瑩的臉都變了色。

申家女人沒想到男教師竟張嘴就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她心裏一驚,一陣難堪,臉上泛出一片紅暈,臉頰也抽動了一下。

男教師似乎沒有注意到他這話的反應,反而把臉轉向申家的大兒子,毫不客氣地說道;

「明祥,爲你們的婚事,你母親去輸血了,她甚至要把你大妹許給隔壁的廖五七,爲的是好給你們弄到一間新房,你們怎麽能這麽安心!」

已經被梁老師當頭一棒打得暈乎過去的申明祥,驚得瞠目結舌地瞪著自己的娘老子。顯然有些惱怒的母親快速地瞪了他一眼,馬上就低下了頭。她是在惱怒,狼狽,還是感激?或是三者都有?

女醫生感覺到了申明芳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她忽然一邊捏緊了明芳的手,一邊又對自己的丈夫投去了鼓勵的目光。男教師似乎一不做二不休,不顧一切地繼續說下去:

「明祥,母親含苦茹辛地把你帶大,現在又要爲你們的婚事去輸血,這於情,於理,怎能說得過去!你做兒子的不能奉養父母,反而讓母親這樣爲你操心,你想想應該不應該?明祥,小張,青年人應該有志氣,不要爲一時的社會風氣所左右。婚姻大事雖然是喜慶,可也得量力而行……我的話說直了,但也是爲你們好,我想,你們是能理解的。」

申家的男人,猛地把那張單據投到大兒子懷裏,申明祥拿起單據一瞅,雙手猛烈地抖動起來,他突然站起身子沖下出去。張瑩瑩驚叫一聲,也追出了門去。

男教師也站起身來,從口袋裏拿出那隻精緻的小盒兒,打開了盒蓋,把一串金光閃閃的金項鏈送到申媽手裏:

「申媽,明芳與飛籠既然相愛,你就高高興興地成全了他們。飛籠這孩子是個好後生,他的那個家他不能負責啊,你是多年的居委會主任,這一點你不比我們明白,明芳愛他正是姑娘有眼力呢!這副項鏈是姚琪母親送給她的結婚禮品,姚琪把它轉贈給你的明芳,就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願他們倆相敬相愛,白頭到老。」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這,這,」申家的當家女人慌了,申家的男人更是驚恐地站起了身子,申明芳已把臉抵到了她姚姨的肩頭上,

「不,姚姨,不!」她聲音發顫。

已經站起身的姚琪,卻一把將她拉進了懷裏,用她自己濕涔涔的眼睛,沾濕了申明芳烏黑的頭髮。

申家的女當家人覺得自己的喉嚨發堵,覺得心不由己,覺得神思搖晃了。她捧著那金光四射的小盒兒,心眺得是那麽的急,她忽然抓緊了梁老師的手,顫抖著嗓音,說不出話來。

申明芳的老子愣了,申明芳自己也傻了,就連梁家夫婦也瞠目結舌。

申家的女人忽然用手掌心抹了一下眼淚,這才說:

「五七子送上門來的三百塊錢,都給我退了!」

申明芳突然鬆開了她的姚姨,怔怔地看著她的親娘,一汪眼淚立時湧上她的眼眶,卻又死命地忍著,不讓它奔突出來。她的老子見女兒淚水盈眶,竟也濕潤了眼睛說:「是,是的,是我親眼看見儂媽媽退的,儂媽媽勿把我講……」

申家的女人愣怔了一刻兒之後,忽然把那副項鏈送到了女醫生跟前,說:「梁老師,姚醫生,你們的心我領了,可是這禮不能收——」她說著,便把那盒兒使勁兒按到女醫生的手上。

女醫生一疊連聲地說著「不」字,又將盒兒硬塞到申明芳的手裏:「明芳,這點心意你快收下,收下……」

就在這一刻,瓦匠突然猛地推開門;

「申媽,不好了!五七子叫人去截秦飛籠,說是要當著明芳的面打折秦飛籠的腿!」

十三
  
申明芳掙脫了她的媽媽,瘋也似地奔下樓,旋風般地上了車,飛出了大樓,飛上了大街……

突然發生了的激變,使得年輕的女繪圖員心理情感上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過去,年輕的傢俱廠技術員,僅僅是她心靈上一片飄忽的雲,是春風田野上一片隨風飄揚的花瓣,是她有心相屬卻又如隔闊水的一片山影……但是,現在,這一切都變了。僅僅在短暫的幾天裏,年輕的技術員忽然把他飄忽的身影變成了可以觸摸的現實;而她自己一顆充滿希求與擔驚受怕的心,已經猛地拉到他的胸上。她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了,而他也早巳應該是她的。他們靠攏得太遲了啊,她多麽希望那個總是對她有著幾分羞怯的技術員,就是山坡上的那一棵向陽的大樹,而她,又怎樣地在渴望著它能給自己遮擋風雨,並向她心頭透下黃金一般的陽光!

即便是在她知道母親竟然去輸了血,而使她心靈震撼的時刻,雖曾在心中閃過「依了母親」的念頭,然而這念頭卻象夏夜的流星,稍縱即逝。一邊是生身母親血肉相連的情,一邊是越來越深心心相印的愛,如果不能兩全,只能顧此而失彼,那她的愛是不能也沒法轉移的!

她沒有打鈴兒,一個勁兒地猛蹬,沿著寬闊的馬路,跨過鐵道,向著傢俱廠奔去。

大街上行人寥寥,法國梧桐的繁枝茂葉遮斷了街燈,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一片片斑駁搖曳的樹影。這些影子象五顔六色的油彩,胡亂塗抹著申明芳的心,她的心一片迷亂。

可她沒有想到,在她就要向右一拐,沿著街口的坡路長驅直下時,一個年輕女子突然叫住了她。申明芳猛一煞車,她的「鳳凰」差一點撞在另一輛自行車上。

對面的騎車人依然跨坐在車上。申明芳驚奇地發現那人竟是時髦的小陶!而更叫她心魂一顫的是,她的秦飛籠此刻競也兩腳著地跨坐在小陶的車後座上。

申明芳只覺得兩眼一花,以爲眼前的兩個人完全是虛假的幻影。

眼看著她就要從自行車上搖搖晃晃倒下來,小陶早巳下車趕緊奔過來,一把扶住了她,又扭頭對身後煞白了臉的秦飛籠嚷了一句:「你還不坐到她的車上去!」

從小陶抓住自己胳膊的力度,從她對秦飛籠發出的強硬的命令聲中,申明芳醒了。她怔怔地看著小陶,發現小陶的大眼睛竟是那樣的明亮,那樣的坦率……小陶一邊飛身上車,一邊對著秦飛籠與申明芳嚷了一句:「你們還不快跑!」

秦飛籠猛然抓住申明芳的車把,把申明芳摟坐到車座前的大樑上,飛身上車馳去。

申明芳猛一陣心跳,臉頓時燙得象火燒,可是她竟又無力地貼緊在秦飛籠前胸,感覺到自己的髮辮正摩挲在秦飛籠的臉頰上。她兩手緊緊地握住車把,像是緊握著自己的心。她一時不能明白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小陶那深紅色的喇叭褲,象一團鮮紅的火苗兒,閃耀在她飄飄搖搖的心房上。直到秦飛籠忽然翻身下車,她猛地歪倒在秦飛籠的懷抱裏,卻又突然臉臊心慌時,她才發現秦飛籠已把自己帶進了小林深處。

秦飛籠怯生生地抱住申明芳的雙肩,申明芳忽然閃開了秦飛籠的懷抱。一時間,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喘息著,好一刻兒之後,申明芳才第一次真正地撲到了秦飛籠的懷抱裏,雙手死死摟緊了技術員的雙肩。「她知道你跟我好?」她忽然低聲問。

「知道。」秦飛籠吃力地回答。

「她不恨你?」申明芳又問。

「她說她不如你。」秦飛籠說。

「她怎麽救的你?」申明芳擡起了臉。

秦飛籠避開申明芳火辣辣的目光,說:「我正要出廠門來這裏見你,被兩個不認識的人截住,要我跟他們走。我正要掙脫,小陶和另外兩個姑娘路過,忽然把我拉進了廠門,並叫老傳達鎖上了大門,她又強迫我跟著她從後門逃了出來……」

申明芳盯住了秦飛籠的臉,好一刻兒才說:「據說五七子要當著我的面揍你……」她盯著他的臉。

「不怕!我跟他說理去。」

「說什麽?」

秦飛籠轉過臉來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斬釘截鐵地說:「我就告訴他,強迫一個不愛他的姑娘跟自己結婚,是不道德的,也是不可能的;打人是犯法的……」

「你不怕他打?」申明芳高興他能突然變得如此剛強。

「不是怕不怕他打的問題,我們既要和他講清道理,還要關心他,這幾年,我也不該對他那樣冷淡,他是個可憐的孤兒……」

申明芳感到他的話音在顫抖。她盯著他,猛地把臉伏到了他的胸膛上。一會兒,她擡起頭,象下定了什麽主意似地說:「那就回去,你先上我家呆著。」

「那你媽——」秦飛籠忽然慌亂起來了。

「我媽不會再爲難你了!你別恨她,我也不許你恨她……」

十四

申家象死一般沉寂:人們心裏是慌亂的。

申明祥與張瑩瑩走了,申明芳跑了,老申的臉在陡然間變得煞白,申小剛與申明華,卻只能癡呆地望著他們的媽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瓦匠只是驚詫地看著女醫生把跌落在地上的金項鏈揀回到了小盒裏,然後手足無措地挨坐到丈夫身邊。男教師不約而同地與所有人一起,將眼光轉移到了申家女人的臉上,看著她那一張似白似紅的臉,看著她忽然變得沒有了一絲兒血色的嘴唇,還有那一忽兒爍亮一忽兒又黯淡下去的眼神。

這孤兒賭棍當真便什麽事都做得出麽?他要是萬一真的把秦家的大兒子打折了兩腿怎麽辦?她的心一陣惶悚,連腿腳也軟了。她忽然想到這事兒都怪自己,怪自己不清楚女兒的心,怪自己一時糊塗——可這些還不是他們這些做兒女的逼出來的嗎!

申家的女當家人,第—次跟自己說了一句軟話——這都怪我!可是,正因她又絕不是個沒見識沒膽量的女人,她在一陣子心亂如麻之後,卻忽然站起了身。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徹底地亮了,並且那亮閃閃的目光,挨次在家中人的臉上全掃了一遭兒,然後,她忽然就象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對著他男人吩咐了一句: 「你給我跟小剛、小明華好生在家呆著,就是外面塌了天,你們都不要跨出門坎兒一步!要是明芳回來了,就說我說的,不許她去找我!」

她忽然又那麽輕淡地將眼光一扭,便轉到了梁家夫婦和瓦匠身上,字字板眼地說: 「梁老師,姚醫生,還有你三六子,我姓申的並沒有做出什麽對不起孤兒的事,申明芳有申明芳戀愛的自由,她不喜歡的人,就是爲娘的打折了她的腿,也是白搭!他五七子一個光棍,窮得叮噹響,難道我姓申的還想謀他的財、害他的命不成!我不過有點可憐他。誰知好心換了副驢肝肺,他打錯了算盤,忘了我申媽是個什麽人!莫說是他,就是那些不要命的,殺人搶劫的,還有那些現行的反革命們,申媽我也從沒含糊過!如今這世道還能容得他那種人逞兇嗎?」

她一口氣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下,竟更加目光炯炯地看著梁家夫婦與瓦匠趙三六,說:「麻煩你們隨我去五七子屋裏走一趟,我要看看,是他五七子長著三頭六臂,還是我申媽是楊二郎!沒調教好的東西,居然想往我申媽的眼睛裏揉砂子!」

她盯了梁家夫婦一眼,又一眼盯准了瓦匠,那眼神滿象在說:「申媽用得著你了,就看你的了!」

瓦匠早被他申媽這一席話,鼓蕩得熱血沸騰,恨不能也插上八面靠子旗,隨著眼前的「穆桂英」去遠征!

梁家的男人用眼光鼓勵著有些慌亂的妻子,便隨著申媽轉過了身——是的,他應該去,那孤兒總不至於不給一點情面,不通一點人情。他甚至懊悔自己平時給那孤兒的溫暖與教育太少。

申媽領著這一班人馬,浩浩蕩蕩向孤兒的家門直撲而去,她竟連招呼也沒打一聲,便猛地推開了吹泡工的房門。

玻璃廠的吹泡工,正用手倒掐住香煙,與三個頭髮眉眼不善的小年輕圍著桌子轉,當他忽然發現申家女人居然領著人突然闖進來,他的手不覺抖顫了一下,把半截煙屁股猛地扔在腳下,用鞋後跟猛跺了一腳。

他擡起那張鐵青的臉——心裏明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剛才兩個無用的哥們去抓秦飛籠,居然讓一個姑娘給劫走了。他正準備乾脆沖到廠裏去,先打斷秦飛籠的雙腿再說,卻未想,那騙他誆他捉弄他的老女人竟不請自來了!

原先,正愁日子沒法兒打發的賭友,還沒聽完孤兒的訴說,就一個個伸胳膊揚腿地哇哇直叫,要幫他出出氣,找申家算帳。他搖搖頭,不找申家,也不打申家的人,他要打的是秦家那小子,當著申明芳的面把他打個半殘廢,這才解氣。然後讓她一輩子去伺候一個殘廢人。

孤兒的臉色鐵青,他看著申家的當家女人,竟領著這麽一行奇怪的隊伍,陣容特別地突然出現在他的家裏。他明白,瓦匠是棵「牆頭草,風吹二面倒」的角色,沒準頭的東西。可是!梁家夫婦,這一對文弱男女,他們怎麽也來了!

他正在納悶又有些發慌,申家女人卻發話了:「五七子,聽講你要打你申媽是不是?」她有意引火燒身,一副刀槍逼人的氣勢。

孤兒臉上的肉一顫,嘴唇雖抽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這刻兒就是送上門來給你打的!你要打,就當著梁老師、姚醫生的面!你申媽見過這陣勢,你梁老師、姚醫生還沒有見過,你今個兒就讓他倆也見識見識——打呀,你申媽等著呢!」她的話說得有板有眼,叮噹作響,連牙齒咬得格吱吱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那眼神直把孤兒的那張鐵青臉噴成了紅的,又噴成了紫的了。

「小五七子,我若是早知自己的這一番好心,只能換你的驢旰肺,你申媽就是嚼蛆,也不會向你嚼的!噢,你真有勢派,稍不遂心,便要打人!你有種的就打!你申媽今兒要不是看在你死鬼老子娘的面上,就這刻兒,我就能送你去坐監獄!」

孤兒忽然擡起了臉,那神態似乎象個真正的好漢,那眼神又似乎在說:「送就送,你以爲老子怕麽?」

申家女人立時抓住了孤兒的魂竅:「哼!你再把眼晴睜大點兒,再顯些狠勁兒出來!你再狠,專政隊裏的那些人可不伯這個。」

她的殺手鐧果然起了作用,那孤兒僵直的脖子當真軟了下去,她馬上又改換了口氣:「如今誰不知道這戀愛的事得自己來,申媽我一句話,申明芳就成了你的!八字兒還沒見一撇,就以爲申家的女兒姓廖了!我有心向著你,疼你,你倒好,自己存心把事情搞砸了,沒了影兒了!你還有臉說要打人,你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自己!」

申家女人一席話,句句就象刀子絞在孤兒的心裏,孤兒廖五七敗陣了,他不是申家女人的對手,他的拳腳在這種對手面前成了破槍爛炮,一開始勝負就有了定局。

瓦匠對申媽顯然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滿臉上一副得意神色;而一直靜觀不言的梁家夫婦,從申家的女人身上,第一次領略了「巾幗英雄」的英姿。

孤兒的心在抖,由於自己不堪一擊,他已經老羞成怒,他的野性又要發作了。不過,此刻他不會再去打別人,他曾經有過的凶殘,現在唯一的可能是用來對付自己!一種近平原始的自尊與野性,在他的胸膛裏膨脹著,膨脹著,膨脹得快要爆炸了。忽然,在他的房門口上,竟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叫聲,而在這嘈雜的叫聲裏,更夾著申家小女兒明華帶哭的噪音;「姐姐,媽媽叫你別進去的,媽媽說的……」

可是,門口的嘈雜終於淹沒了小明華的叫聲,而申明芳卻和秦飛籠一起,突然站到了廖五七的門坎上。

屋子裏的人全都一怔,申家當家女人的臉上霎時一片慘白;梁家夫妻更不約而同地叫出了一聲:「明芳!」瓦匠發了懵,叼在嘴唇上早巳無火的煙屁股在抖顫;申家的男人這刻兒竟擠過來死死地拉住了女兒:「我要儂回去,儂媽講咯……」

然而,一切都遲了。

孤兒血紅的臉轉過來!賭友們刷地一下便將眼光投向了申明芳與秦飛籠,然後又迅疾地轉到了孤兒廖五七的臉上。

申媽的心在滴血!

然而,申明芳與秦飛籠竟是那樣地凝然不動,象沒有任何事一樣靜靜地定定地看著對面的孤兒。

年輕的五金廠女繪圖員,外柔內剛的申家姑娘,爲了自己終生的幸福,爲了自己心上人的安全,她不躲避風浪,她豁出去了!她那一腔的柔情,此刻竟全然化成了一堵頂天立地的理性的高牆,她要用自己這一堵高牆去保護自己的意中人,去抵擋那愚昧無知者的侵犯!她懷著海一般深沈的愛情,海一般廣闊的容量,領著自己的情人,站到了自己情人的情敵面前,目不斜視,不顧一切,只一個勁兒地盯住了孤兒的臉,直到孤兒那就要狂跳起來的身軀,與那捏緊了就要伸出來的拳頭,在申明芳那似剛不狠、似柔不懼的眼光逼視下,鬆了,散了,忽然失去了衝動,失去了力量。申明芳忽然湧出了一眶眼淚。

這是一個真正的靜場!沒有聲音,沒有言語,更沒有格鬥,在這高高的六層樓上,野性與觀代文明這兩股背道而馳的力量在較量,它們碰撞出來的火花,震懾著、充實著所有在場的人們的心靈與身軀……

申家的女人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身心交瘁;瓦匠的媳婦則只能躲在衆人的身後滿含惶恐與淒酸;聞訊趕來的秦家女人,突然縮回了自己那隻要去拯救兒子的嶙峋瘦手;梁家夫妻已是含著薄薄的眼淚,欣然目睹從這就要衝殺出去的一代新人……

也許,看慣了拳打腳踢的人們,看慣瘋狂與絕望的過客,會把這當作一樁「桃色新聞」來傳播。好吧,那就讓這個「桃色新聞」來拉開一場新劇的序幕——

「五七子,我把他帶來了!我知道你不會打他的,不會的!五七子,我說得對嗎?」眼睛滿含淚水的申明芳進發出了信賴的心聲。

「五七子兄弟,對不起你,這幾年,我忘了我們小時候的情誼,請你原諒吧!」秦飛籠也跨前一步,真摯地說。

他們倆雙雙站在廖五七的跟前,睜著四隻眼睛,期待地盯住孤兒廖五七。廖五七的頭越來越低了……

申明芳和秦飛籠向廖五七走了過去,想去拉孤兒的手,不想孤兒廖五七猛地擡起臉來,慘白的臉上兩汪眼淚在眼眶裏滾動,他在恨恨地盯了秦飛籠一眼,竟說出了一句惡狠狠的話:

「下輩子,老子非打斷你的腿……」但他不敢再看申明芳和秦飛籠一眼,轉身奪路而去。

人們慢慢地散去,月兒懸在天際,如洗的月光灑在這高高的六層樓上……

1983年1月11日夜定稿於北京

(全文完)

(這是高爾品先生1983年發表在《當代》第4期上的中篇小說,原名為《高樓人家》,發表時被改為《六層樓上人家》。)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四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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