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二十五)

【新唐人2012年11月9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我都急死了。女郎臉色發紅。

唉,我看,范科長(老處女)說得對。少婦故意拖延。

劉姐,求求你,說嘛。女郎縮回被關懷的角色。

少婦不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親昵的稱呼了,所以面不改色:她嫉妒你,那個不下蛋的母雞。

她說我什麼。姑娘的臉由紅轉白。

你的胸,少婦輕輕碰了碰姑娘的胳膊又說:為了你的大胸。那神態已進入女人談避孕和性事的特定語氣。

女郎雙手捂臉站住,已經埋藏起來的自卑突然跳出,令她退回少女時代:在眾人注視中像婦女般彎腰走過,兩個壓在女孩身上的贅肉使她少言寡語,不敢跑步。母親當著好多同學侮罵:「不要臉,奶尖子都叫人看見了。」她頭一次用媽媽的白布奶罩遮住胸。從此,她覺得人人都知道自己是捆著奶子的女人了。

女郎苦苦建立起來的自信便開始瓦解了。

她們怎麼說?女郎的聲音在嘈雜的行人天橋下面變得似有似無。這微弱的聲音完全在少婦意料之內,她像看到一隻溺水的小羊,而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救它一命。少婦擁有多少被諮詢的內幕了。一個已婚五年的女人掌握著很多少女不知道,又必須知道,必須由她——已婚女人說出來的事。像昨天,她說到關於男人喜歡舔女人下身所帶給自己的快感一樣。她深入一步:你是打了針還是用進口藥膏擦大的。她貪婪地盯著姑娘,臉上閃著婚前的青春光彩,她似乎替女郎進入了心跳慌亂和耳朵發熱的尷尬境地。

女郎變老了,渾身松垮下來,像已婚的少婦。我什麼都沒有做,她說。

我沒打針也沒擦藥。她又說。

我猜就是,少婦順著說:范科長說的對。

她怎麼說。女郎平生頭一次被迫加入談論自己的胸。

她這個老處女還真狡猾。少婦邊說邊故意把眼光往四周看,她倆已經快走到公共汽車站牌下面。

你是男人摸大的,我和范科長都這麼認為。少婦順藤摸瓜往下深入著。

你還不大懂吧。少婦說,男人越摸胸越大。

我沒給男人摸過。女郎喉嚨發乾:我小時候就很大。她退回從前做賊心虛的心境。

別不好意思了。少婦同情她的新朋友,眼光還在試探中。

真的。女郎垂頭喪氣,想從劣勢調整過來。

你還不相信我?少婦退了一步。

她倆加快了步子,開始從各自的柔情中往回縮。姑娘站到排隊欄杆里,少婦站在外面。這幾天,少婦總是等女郎上了公共汽車再過馬路回家。

別那麼認真,被她們說又怎樣,誰叫她們長不了。少婦的奶袋雖然下垂了點,還是可以算在有胸的行列之中。

我沒打針吃藥。姑娘呆板的臉上突然擰起些皺紋。

時代變了,你怕什麼。她們沒趕上,活該。你都十八歲了,摸大又怎樣。少婦把眼落到姑娘高聳的胸上,她知道那兒的隱私不可能沒有,她從姑娘的胸上想到自己過來的經歷甚至有一陣被丈夫抓摸的快感。男人一挨上你就想摸,而我是睡覺才給他含著。少婦忍不住吐了點隱私。她看到姑娘還是愁眉不展,就停住,看著總也不來車的方向罵了句髒話。

她們為什麼說我?她有氣無力地問少婦。而少婦說了什麼她再也聽不進去。我是天生的。她小聲說。

少婦微笑看著姑娘說:別管她們好不好,我理解你。她們都老了。你要是帶海綿加厚胸罩我都不奇怪,大就大。她們想大都大不起來。

我可沒帶海綿胸罩。姑娘趕快說。

少婦並不相信她,她說:不過,太大了確實顯眼,像我們有胸的人根本不用戴海綿。

女郎隨人群湧上了車。她覺得喉嚨給塞住了。她帶著兩隻沉重的奶子回到家就哭了。

「鏡子作證。」她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從鏡子里她頭一次久久注視那對大而圓、中間凸出個草莓似的一對肉團。它確實沒被男人碰過。它剛長在她身上的時候就給了她難忘的痛苦。在大學期間,又給她帶來了自豪,走路時它一顛一聳,令她又惱火又快樂。她還從書上得知,這是一對賢妻良母的標誌——這正是她久盼的母親形象。她還多次在夢中養了一大堆孩子,她站在中間給孩子分蘋果,用口紅塗他們的小嘴,用源源不絕的奶水喂他們。她的大胸會養育可愛的孩子,會給男人帶來幸福。那一切在今天看來都是虛假的。在別人眼裡,她只是個偽裝巧妙的女人,用假奶子騙男人。她們看穿了她的把戲,還會告訴周圍的同事,包括辦公室里那個為考研究生而天天看書的男青年。

「鏡子作證。」她說得很小聲,因為布簾後面全家人正在吃飯,她的空間是用布擋起這房子的四分之一而已。她一宿沒睡覺。第二天她吃了安眠藥。

第三天她也沒上班。

(血客在講到她的時候,專業作家已把裸露者跟自殺表演者混在一起。他說:她是不是也用自殺來解脫。

沒有,血客說,她還在社會上立足未穩,像我們剛去農村一樣,或者乾脆還沒有和社會較量過。她的失常不是被社會壓垮的,而是她自己。如果人的承受力都像她那樣,我們也早就瘋了。她除了那一次赤裸著跑上街以外,再也沒當眾裸露過。

這不是個悲劇。作家鬆了口氣。

如果你認為故事必須和死亡有關你就錯了。人的悲哀不是死亡,而是生存,是咬緊牙關生存,像我這樣。我是生活的承受者,這壓力遠遠超過你那種逍遙。

作家的大腦還是閃出大胸姑娘赤裸上身的樣子,那兩隻干葡萄般的眼無望地祈求人們同情。如果姑娘相信世上的事物都是由假來驗證的話,她就不會吃安眠藥了。)

不久,當家人發現她天天吃安眠藥,不出幾個月便病弱不堪時,只好把她送往醫院。少婦和老處女給她送去了鮮花和工資連同單位發的肥皂和一雙線手套。她平靜地躺在床上,眼睛是無神的。

由於有過赤裸在大街大跑的經歷,她和家人都搬到了郊區一個農場生活。但不久,她的醜聞還是傳開,家人只好把她送往農村的老家。

幾年後,從那裡傳來她結婚的消息,那時她快三十歲了。她丈夫婚後聽到了她的醜聞變得非常兇狠,常把她打得死去活來。

辦公室里的范科長還沒退休。大胸姑娘病退以後,少婦搬到了那張桌子。窗台上的仙人球和仙人掌越長越高,最後只好搬到了走廊上。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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