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二十二)

【新唐人2012年11月6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他把草稿反過來抓起筆寫道:我看見你痛苦的臉,看見你烏黑的秀髮散在空中,你哭了。他竟這麼自私地和你斷絕。是我這雙手乾的,你知道嗎?他的字丑得不能看。不,我不相信自己。這一年我心裏總惦念著你。你的每一封回信我都看過,親愛的(抄寫者在使用親昵字眼的時候扭捏了一下,儘管他已是職業寫情書者。)。他想著草稿正面的內容:「你其實微不足道,何況你也是在愛過魚刺以後又選了我。這證明我只是你任意挑選的一個玩具。你給魚刺的信不也是含情脈脈嗎?」這些話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寫上去的。遲慧,也許你已經找到敵敵畏了,你,我不敢想下去。我恨不得比信快一倍飛去你那邊,不讓它玷污你的手。「你太令人討厭,」草稿正面寫道:「你的俗氣和你家那種死氣沉沉的生活令我憎惡。你只是那個家庭的遺傳而已。跟你在一起活得像死人。你溫文爾雅的外表遮不住那顆被父親嚇怕了的心。」我愛你文雅的舉止(其實他從來沒見過那位遠在1000公里以外的女人),愛你的家教,你的懦弱。這一切都與我不謀而合。他停住筆,一種本能的自尊油然而生。不一會兒,他繼續寫道:你是我見到的(客戶曾給他看過照片)閨女中最完美的。你臉上的憂鬱是病美人的特徵,我倆都又瘦又弱,足以同病相憐。從你那裡我看到鄉村的初雪,雪中的小木屋和熱乎乎的奶茶。噢,我不能再原諒自己了(在稿紙正面他把她描寫為絲瓜臉上掛著毫無趣味的表情)。我和你經歷了一年的愛情生活,怎能這麼無情地分手。我一定瘋了。

他沉痛地把稿紙來回翻看。這兩面都是真實的。他的情感和為生存而建立起來的理智構成了自己在其中足以存活的方法,惰性使得他純情如故。與幾年前比,他似乎成長了許多,原來那個只能接受一點點事物、喜歡哭泣的青年,如今掉在層層迭迭的曲折情感里。

他還酷愛悲劇,看北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里的悲痛場面時,竟當著同學哭出聲來。他還喜歡身上有傷疤的人。因為每一塊傷疤都是悲痛換來的。

他又寫下去:我渴望堅強,可我身上沒一塊傷疤,長到十六歲才摔破過一次。我的惰性使我沒做成一件成功的事。也許是我那隻調節營養的胃或者管呼吸的心臟質量太差,它們勉強為我工作到今天。我在沒找到抄寫工作的時候常感到孤單,在干這個工作中又陷入了苦惱。我經常懼怕情感,那東西對我身體損害太大,尤其是心臟。我感到無論是父親在車站送孩子還是朋友們聚在一起說笑都使我厭惡。

他猶豫著又寫道:我常感到自己輕得升到了空中,像等待晒乾的玉米棒。為了提防這一天到來,我在口袋裡放了鐵塊。有時,我幾乎找不到腳的重量,我這麼瘦小,為什麼還沒被風吹走。

他停筆,發覺這等於自言自語。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幾乎是不易被覺察的。人們需要他是什麼他就可以是,更不能把自己加入了別人的生活。

我們在燈光下可以注意到抄寫者的神態,也注意到他快消失的身體(在專業作家筆,他的形象特徵是那微笑的嘴,前額忽深忽淺與年齡極不協調的皺紋。如果讀者出身漁民的話,會馬上想到他像只剛打撈上來的蝦)。由於流浪在外,他的外形便很合理。當然,這個新市區的文盲們都很尊重他,他令他們顯得像個城市人。他的手替代他們原來種菜的手。特別是年輕人,他們一般只有小學畢業或者更少,文化要靠抄寫員填補。他們白天聚集到他那兒跟他說一些周圍左鄰右舍的隱私,換來他認真的微笑。他們還用比電報還快的速度告訴他新市區里發生的每一件新聞,以至很多人習慣到他那裡打探當天的消息。

「又去了嗎?」人們會邊走邊問他。外國老貓事件發生后,他成了新聞人物。那隻狗般大小的貓是從中外合資化工廠逃出來的。最先掌握這個新聞的是搬運工人老孫。由於外國貓常在抄寫員對面竄過,他也不得不到抄寫員這裏來打聽。抄寫員把他知道的最新動向如實告訴群眾們。那隻長著藍紅眼,會說英語「再見」、「早晨好」、「毛主席萬歲」和好運氣的外國貓曾兩次被抓進派出所審問,在關押期間傳出一條關於貓是外國間諜的新聞:它的身上設有竊聽器和發報機,一隻眼是專門偷拍我社會主義陰暗面的微型照相機。奇怪的是國家安全局的兩名工作人員在審問它的時候,它不但不喊反動口號,還喊「毛主席萬歲」。這分明是反動特務的偽裝。在準備把它押往北京的當晚,它咬開鎖逃了。它常從抄寫員對面迅速跳過一段高牆。直到一年後被棍子打死。

他在夜晚的充足時間里常常干到深夜,那些工作包括所有草稿分類和加上批註。他的批註要求找他寫信者應清楚寫明簡歷,包括家庭出身和政治面貌,以應付派出所檢查。那些他臨時發泄的語句,往往不過夜就燒掉。在這片像貼在舊傷口的新膠布的城區中,他熟悉了很多部門的要人,如工商管理局的黨委書記,科長和稅收員,區人大代表——一位五大三粗的農民模範養雞能手,也是他的常客。那位人大代表每天收到大宗揭發信、調動報告。人們天天都可以看見他在街上來回走過,去解決人民群眾的糾紛。人們看見他的中山裝越來越臟,漸漸日子久了,腰也越來越彎。常有放學的孩子跟在他背後喊著:

小老頭 背著手
低頭彎腰往前走
一掉掉進牛糞坑
揀了一隻牛屎餅……

除了睡覺和替客戶構思文章之外,抄寫員無時無刻不在回味他堆放在桌子上的情書草稿。他重視它們並不亞於自己的生命。那裡有他的初戀,有他情中人的準確描述,有他心驚肉跳參与求愛的誓言,有改革開放以來報刊上允許使用、不再擔心被查到的黃色句子:「愛情」、「溫柔的唇」、「我的太陽」、「憂傷」等等。他偏愛那些男人給女人的信,那真是一幕幕盪人魂魄的天地啊。他幾乎愛所有的女人,所有他「傾訴」過的女人。他對女人寫給男人的信也認真保留著,因為他清楚這些女人的內心,在其中他享受到隱私的快樂。

夏日的夜晚人們爭相與涼風為伍時,抄寫員汗流浹背伏案工作著。人們要求他做的事,遠遠沒有滿足他。他骨子裡面原來還是個詩人。春季是戀愛季節,他在替別人談戀愛的同時就將詩情盡情流露。當秋季來臨,他又要替青年們寫斷絕戀情的紅筆信。如果春季有一千封情書的話,秋季就要補寫九百多封絕交信。他的生活有很強的季節性。

由於太多的戀情,他開始變得鬼鬼祟祟,一進房間首先要檢查一遍每個角落是否藏有什麼人。這工作將耗去約半小時,因為原屋主留下大量準備做傢具的木頭,還有六七個木箱子和骨灰盒,一些做花圈用的竹子、鐵條、彩紙,一張佔屋子三分之一的床底下也塞了很多東西。抄寫員雖然睡在上面,但是,底下到底藏有什麼,會不會有人躲進去偷窺,他也實在難以意料。他常常先靜靜地貼在門上聽一會兒,再突然衝進去。為了更好地保衛自己,他在床頭放了一把鎚子,對付床底可能出現的東西。其它的竹子、木箱他都劃了記號,只要檢查這些記號有沒有被移動就可以了。就在一個柜子的夾層藏著他對別人的情人盡訴苦衷的信。那些信從來不會寄出去,是他最秘密的核心部分。天長日久,寫得越多,行動也越小心。他有時會做賊心虛偷偷拿出其中一封,裁掉一部分再放回去。在給遲慧的秘密信中,他裁出一段很露骨的話:「啊,生活,你走得太快。讓我抓住你的手好好和我交談一會兒。」還有一張被裁去的紙條上寫道:「我隨心所欲的只有這支為了你用了七年的筆。它了解我,原諒我,你可以問它我對你的愛。」被裁去的還有:「你們女人都有我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有你們在身邊空氣都異常溫暖。不論在街上還是在電影院里,只要能看見你們一根毫毛,那感覺就傳遍全身。」

他盯著牆角箱子最頂上那團陰影。表情好象警察。他也常在心裏寫著。有幾次,他下決心,把房子里的旮旮旯旯徹底清查一遍,包括拆床。但是,這活只能在白天干,晚上聲音太大,會有人告發派出所。幾年來,他又沒什麼機會白天呆在屋裡。那些櫥柜上的銅鎖在夜幕中總是閃著冷眼,令他揪心。他曾努力把房子打掃了一次,把掛在屋中的紅布撕下來丟進箱里,用油漆把桌子和牆刷了一遍,把一些紙花捆起來插進一個玻璃瓶,還買了「仙鶴延年」和「影星劉曉慶」的年曆畫貼在牆上。暴露在燈光下的地方就顯得柔和起來。那晚,他睡得又香又甜,還在夢中自瀆了。

凌晨三四點鐘,他被迷迷糊糊的聲響弄得睜開眼,只見一條細長的黑影在屋裡移動。

「誰?」他說。並將額上的皺紋擠出一大堆來。他依稀看清了一位白髮披散、腳穿元寶鞋的老太太的身影。

火化爐太熱,我要找一塊沒有褪色的布。

鬼影像蚊子般嗡嗡地說著便彎腰朝木箱里摸索。

這是我的家。他滲著汗小聲說。那個忽明忽暗像老妖婆似的東西突然嘿嘿笑出了聲: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熟悉這裏的每一個角落。你枕頭下面那塊布,新的時候是我包戒指的。床底下你看到什麼沒有?

抄寫員使勁晃了晃頭,發現自己還活著,而那個忽上忽下的老妖婆也活著。他光腦袋上的幾根黑毛隨那聲音抖抖簌簌立起,一陣乾渴涌到舌尖,他把嘴大大張開。

床底下有什麼?老妖婆的聲音分明在燈光下向他走來。他看見她坐到了床上或者落到了床上。

可憐的東西。老妖婆分明在罵人或者罵他。像我兒子,也跟個火柴桿似的。他跟我一起去的,你還要在這裏賴多久?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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