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十八)

【新唐人2012年10月31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當時,紡織女工應該迅速像以往那樣撲入他懷中,用異性的軟身體分解他集中起來的「火」。可惜由於頭一次自己犯遲到的錯誤,她不敢那樣做。另外,從她情人的臉上也沒看到往日的慈祥,也就使她呆住了。這幾秒鐘的關鍵時刻也許是上帝賜給甲肝的機會,他得以將那股火一直燃著並有了爆發的契機。無論是女工的臉上的可憐還是她站立的位置(醜女人千萬不要面對著男人表示什麼,要先把男人的注意力引開。說些分散注意力的話,讓他們看別處或令他們想些美好事物,再利用女人的天性,比如把五官不佳用優雅的表情蒙住。一些成熟的女人還會在男方剛聯想到豬似的眼或者猴子般的下巴的片刻,便把男人引入女人特有的溫存中。雖然這樣做起來很累,但這是必須的。每個人的臉都代表他存在的全部特徵——合法的標記,臉是你的法定代言人。你少了一條腿或摘掉一個胃沒人過問你,但臉就不同了,你必須一動不動掛著它使用到死,必須給臉附加上一些人文色彩。就算是一張漂亮的臉,也要裝上些氣質,像宋慶齡那樣。),都引起甲肝的怒火。這火也許積累了十多年,所以他神使鬼差地抬手給了她一掌,罵道:

「臭母狗!為什麼來晚。」

這語氣和姿勢當然師承于女作家。在他倆還沒有孩子的婚姻生活里,她也這麼教訓過甲肝,當時他也站在一個極不利的位置,表情又沮喪又想爭辯。女作家罵他故意把毛衣掛在涼台被風吹走,他就辯解毛衣洗完水多,不得不掛出去時挨了那麼一下子。當時,他覺得自己體內某個器官移了位,他衝進廚房,抓起水勺往肚裏灌涼水,一直喝到頭腦發昏。這歷史性的一掌今天又回來了,他只是覺得喉管先堵了一下令他的罵聲像鏟鍋似的難聽,然後就通了。手明明打在女人臉上,他成功了。繼而又是當胸一拳,女工摔倒在曾失去貞操的草地上。往後的幾秒鐘就決定了她的悲劇了。她掙扎著跪起來哀求原諒。

人類常常出現的齷齪感往往是自身造成的,如果我們不諒解女性天生懦弱的話。女工的這一舉止就肯定了甲肝的正確,肯定了自己的地位,隨之而來的只能令甲肝得寸進尺,完成他失去多年的自尊,這交易是骯髒的。

當黃昏換成夜晚時,甲肝的佔有慾出奇地高亢,他從一個決無反抗能力的軀體中又搜尋出一些快感:一強一弱。僅管她咬著牙小聲嘶喊,他還是把她的奶子咬得血淋淋,用腳踢她的下體,他還使這位比自己高的姑娘一次次站起,任他推倒。

還找不找我了!他問女工。

只要你高興,我什麼都干。女工望著這位慈父般的老頭說。她垮了。

我要你不再找我!他跪著提上自己的褲子,又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這時屋裡的燈突然亮了。精神生活到底是什麼?由它引出的愛情又是什麼?專業作家看著坐在屋角的布娃娃。它為什麼在那個角落?有時他懷疑是個幻覺,因為這念頭往往在喝了酒又想起某件事情時閃現出來,而白天又總是把這念頭忘掉,也許椅子底下真有布娃娃,是某個女人送給他,或者是不時住在他屋裡的朋友留下的。也許布娃娃是在主人的惱怒中扔在地上又一腳踢入那個角落的。從此,再也沒人在掃地時彎腰掏出它來。它越臟人也就越不願碰它。)

主編抽屜里塞滿了來自各地的情書,由於這個城市靠近沿海又有深水港,很快成了改革開放發展的重要基地,沿海的農田和原來的化肥廠、造紙廠一帶已重新開闢了半個新城市,引來了大量內地人來這裏做買賣和尋找生路,這個城市在國內已盡人皆知,落著主編名字的雜誌的影響也越來越大。他在編輯部的同事眼裡是個可愛的小老頭形象。在黨員學習中,他也是個思想開放、發點小牢騷的黨委書記。跟青年人聊天,他也忘不了用一些「性感」、「氣質」、「品味」之類的開化字眼。如果紡織女工不再糾纏的話,他也許會在領導崗位上呆到退休。

他常苦思冥想擺脫她的辦法,由於她自甘低賤,他從她那兒又吸榨了些虐待的快感,她能令他的悶悶不樂找到宣洩。為此,她把自己的奉獻看得有了新的意義,她給他出了氣。這個角色也許能抓住他。這兩個互相契合的角色又潛入了兩人的生活之中。

他知道,當初是自己引起這個小姑娘的注意的。他在她面前談自己如何刻苦寫作,青少年時代在學校又是怎樣得過圍棋冠軍。他把自己描繪成了一個久經滄桑、需要人安慰的孤獨者。女工初次抬頭看他的時候決不會用愛來解釋。她的生活經歷很簡單,這個老頭也許是惟一跟她談隱私的男人。她需要一個像父親般的男人。她倒在他懷裡也是帶著這種心境。他倆都互相填充了生活中缺少的人情。女工沒有做錯什麼。她的錯是以後出現的,那就是她一如既往地愛上了他。這愛換來了暴力,換來對方的厭棄,她用真誠的愛摧毀了自己。當人們把一個若隱若現的愛過分強調並抓住不放就等於不珍惜它,因為愛並沒有足夠的硬度去充當人的精神支柱,如果你硬把它拿來衝刺,它還不如一把孩子迭的紙劍結實。在甲肝一再逼她分手時,她聲言除非給她留個孩子,她要和甲肝的孩子繼續生活。這使他像壓上了重重的一塊石頭,他做白日夢的習慣又有增加了。

我們以前會從這位面色保養得紅潤、雙眼又因做夢而紅腫的主編離家上班的路上,發現他清晨還是充滿希望的。在女工暫時不令他討厭的日子里,他會在早晨掛上一副剛掉進人間的姿態,興緻勃勃地走向工作崗位,與回家的灰色表情正相反。在沒有虐待女工以前,他的夢也很少。

現在,他常夢見自己在房間里搬動傢具。有時被一隻沉重的棗木椅子壓得滿頭大汗。在廚房飄出的煮雞肋的清香中,他竟在搬一隻比自己大出幾倍的組合櫃。是的,他醒過來攪著雞湯時,就真想把那個重物砸在客廳里正與老婆談話的鄉土作家頭上。把他那本狗屁書撕個粉碎。

女工的存在確實給了他勇敢。他至少敢這麼想了。繼而行動也隨之跟上來。他把啤酒兌了水才端上去,往米飯里扔幾粒沙子,看著她或他們的牙齒被硌住的表情,又看著他們假裝不經意地吞下去,他高興得雙腿直抖。他發誓,如果那傢伙連續三天在他家混飯吃,他就把啤酒兌上尿。在找他的客人中他就束手無策,完全憑老婆的情緒處理了。那時,他會像個侍從,不得不看她眼色。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分化在兩個相反的位置,用來相互平衡。女作家照樣像母虎般統治著他。他也照舊像對待俘虜般令女工一點點舔著他被母虎咬過的傷口。在母虎身邊,他惟命是從,幹完了房事還要把精液從保險套里擠出擦在母虎的臉和大腿上(她曾看過一段法國最高級的美容霜是精液做成的報道,從此,甲肝便要一滴不剩地塗在她皮膚上)。在女工那邊,他叫她張開口,一滴不剩地吃下去。

「臉!」母虎平躺著,任這隻小動物在身上或兩側輾轉。甲肝發現保險套里的精液太少,可能跟昨天的偷情有關。他非常節約地把剩餘的那點粘東西抹在女作家前額上,心裏在挑剔著:「老爛鳥,滿臉都是大寨田。」

他直到把精液在母虎的皮上擦得像白粉一樣才停下。「根本不用考慮,隨手抓咬,比你又白又嫩。」他下床去洗手時就感覺到剛空蕩蕩的睾丸又開始熱了。

在有情人的日子里,他的白日夢再也沒出現開車填海的場面了。但是,女工誓死也要有個孩子才會跟他分手的那些天,他又把自己放在一輛巨大的鏟車裡,從駕駛室往外看著被土不斷吞噬著的大海。在編輯部的午睡中,他也沒頭沒腦地推著。編輯部的人看到他雙目盯住牆上一張早該摘掉已過了時的掛歷,表情一會兒輕鬆一會兒又沮喪。大家其實都知道了他有大部分時間是活在夢中。

這與大家的願望不謀而合。人們會趁機溜掉或者干自己想乾的事。同事們還注意到主編在不同表情的夢中的不同狀態,如果他愁眉苦臉地做夢,他就會照常聽電話和看稿件,甚至能站起來和來訪的作者握手。不過,一醒過來他就忘記自己幹了些什麼。

他常常出神入化的夢是呈微笑狀態下進行的,他頂多起來往保溫瓶里加點開水,再返回坐位。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時的鏟車往往開起來又快又順手,快到離開了海面,把他帶到了一片明凈的空氣里,他的臉上便呈現了一陣死人般的寧穆,還帶著些篤誠。他的眼球也不左不右,都散射在牆壁上,而這散射被會氣功的陳編輯認定是入定之後正在極目遠眺。

「他進了虛空境界,」陳氣功解釋:「等於靈魂出竅,像你喝醉了脫褲子一樣。」他對長著鬍子的美編說。

但主編的夢一般二十分鐘之內就結束。

他在家裡做夢的開始那陣子,曾遭到女作家的嚴厲斥責。這個丈夫看起來不是個痴子了嗎?當她叫了他一聲,沒有聽到回答時,而他——目光懵然依舊對著水池裡的一堆餐具在自來水嘩嘩流淌聲中爬上了一顆樹摘著小時候愛吃的棉花糖,說時遲,那時快,她抓起一隻蘿蔔,用了「軍人後代」的暴發力砸過去。他在那幾秒鐘步伐大亂,在樹上或在地上的幾個空間亂跑亂撞地返回廚房,面帶淺灰色的窘色。他看見自己坐在一堆土豆上,手握鍋鏟抬頭看著老婆。

從那以後,他常把自己的夢放在小腦,把大腦留下來照常工作,雖然有時不免在空間上出現穿插,他還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紡織女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不斷改變下班路線)終於走進他的家。由於甲肝不在,她本想馬上離開。但是女作家出於職業上的敏感,知道她一定和甲肝有什麼問題。女作家剛問到她和甲肝怎麼認識的時候,女工就哭了。而且一個字也不說。女作家把她轟出去。等甲肝回來開始了審問。

「你跟她有沒有性關係。」她問那個垂頭喪氣的丈夫。

保爾抬起頭。他知道她的厲害,也知道她的背後更利害,那個軍人岳父會打他個半死。他看見這個雙腿叉開、在最高處安置了那個腦袋的形體如立交橋般穩健,他就招了。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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