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中集(48)

【新唐人2011年11月25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十章:「文革」尾聲

第五節:變態劊子手林扯高最後下埸

十年前,林扯高剛跨出農校大門,就來到鹽源農牧場,籌建「八一五紅色造反兵團」。在小夥計們簇擁下,他在場部掀起了造反風暴,圍剿走資派,爬上鹽源農場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寶座,掌握著近萬名囚犯和「刑滿釋放犯」的生殺實權,可謂勢焰熏天。

但是,林扯高用打砸搶開劈出來的仕途,是一條充滿荊棘的曲折道路。在六隊,他陷入了同老保份子何慶雲等人的難以調和的較量中,以他盲目崇信、直線思維的簡單頭腦,那是久居官場「老保」的對手?

幾個回合下來,林扯高不但沒有制服對手,反而被對手一腳踢了下來,被削去了「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頭銜,只掛了一個一般幹事的職務。

自從75年12月李克嘉被抓回以後,已有半年沒見到林扯高了。傳說他被派去學習,又傳說因為他「老子」被審查,他也受到追究。

林扯高的沉浮,一直是我們觀測政治風雲變幻的風向標,1976年五一節前,林扯高神氣活現地突然出現在六隊,參加了這次大檢查。

(一)冤魂找上他

一連串的挫折打擊,使林扯高的銳氣磨滅了,也動搖了他的自信。

自從張錫錕被害后,林扯高莫明其妙地感到緊張,他開始惡夢連連,並常常從惡夢中驚醒,醒來總是大汗淋漓,驚悸異常,卻又說不清夢中的究竟。

有一段時間,因為惡夢,林扯高對夜晚特別感到恐懼,入夜不久剛剛人靜,便感到窗外有異物閃過,原來風吹門窗令他心驚肉跳,因此在自己寢室的窗子外加上鐵柵。

一到晚間,林扯高便將窗子緊閉,為了不被恐懼控制,每晚都要吞服安乃靜。但這種措施也只起暫時的作用,時間一久,安乃靜也失去效力。因為晚上休息不好,白天便感到煩躁和疲憊。他開始大量的喝酒,並趁著酒興,摔盤砸碗,以此來舒發內心的鬱悶。

六隊的幹部本來就對他的驕橫跋扈看不順眼,對他淺薄無知而狂妄十分反感。此時更對他冷潮熱諷,挖苦揶揄反正沒好臉色給他看。他從廠革委副主住位子上摔下來后,不但失去了權力,且變成了人見人厭的老厭物。

我想,使林扯高內心異常煩躁的真正原因,應該是他內心深處的邪惡權欲,是他失去權力的失落感。

就在陳賢士被摔下身亡那個秋收季節,林扯高莫明其妙的產生了一股學開拖拉機的勁頭。按照他的身份,他本可以向場部提出申請,到場部正式舉辦的拖拉機駕駛班學習三個月,領取正式的駕駛執照后,才正式駕駛拖拉機。

但是駕駛班的負責人卻是他仇視的老保份子,林扯高不願放下架子去懇求對方,而是霸王硬上弓,看中了每年都要到六隊翻地的郭賢師傅。

郭賢在徒弟孫明權復讎自爆的餘波還沒有平息,接著又遭遇陳賢士墮車身亡事故,本來就膽小怕事的他,就更加小心翼翼了,他比任何人都早出車晚收班,以此來消彌監獄當局加給他的精神壓力。

有一天,郭賢來六隊翻耕的時候,被林扯高攔住去路……林扯高搶上了郭賢的車,命令郭賢教他開拖拉機。

面對這位紅極一時的革委會紅人,郭師傅左右為難。按場部的明確規定,駕駛者若是就業人員,不得任意接納學徒,更何況眼前這人,是全場聞名的造反派頭目,倘若再次發生陳賢士這類「意外」事故,那麼新賬老賬一起算,他一生就完了。但是郭賢又不敢公開拒絕他,弄得不好,自己就討打了,無可奈何的郭師傅,只好讓林扯高坐在副駕駛的坐位上。

說也奇怪,這位平時野性十足的造反悍將,自從跟郭師傅學開拖拉機以後,便變得虛心起來,每天攔住郭師傅駕駛的拖拉機,坐在副駕駛坐位上,聚精會神地觀察著郭賢的每一個動作,不厭其煩的請教,並不理會郭賢流露出來的討厭。每天耕完地,林扯高還幫郭師傅打掃油膩的車身,加註黃油。

郭賢卻完全是另一種心態,他隨時都在提防這個「徒弟」給他帶來意外的麻煩,郭賢知道,林扯高性如虎狼,什麼時候不如意,便會把自己往死里整,順了他吧,出了事故自己擔當不起。所以抱著敬神鬼而遠之的態度,想甩掉他的糾纏。

於是郭師傅趁在小食堂吃飯的機會,向何慶雲報告了這件事。何慶雲婉言勸阻了這個派斗對手,然而他把何慶雲的勸阻當成耳邊風。

每天翻耕土地時,林扯高照樣坐上拖拉機,漸漸地,他強迫郭師傅讓出駕駛座,喧賓奪主的坐在郭師傅的位置上,並命令郭賢坐在一邊指正自己的操作。林扯高第一次啟動拖拉機時,因為油門與離合器配合掌握不好,拖拉機立即熄火。

老式拖拉機的柴油發動機,要用一根繩子拉動飛輪,以帶動啟動馬達,再迅速的調整氣門點火,這是一套麻煩的啟動操作,林扯高哪裡掌握得了?好不容易啟動了,僅控制油門跟上啟動的動作,已累得郭賢師傅滿頭大汗。遇到轉彎時,踩油門不及時,跟著又熄火了,於是重新啟動。

一個上午,就被這種啟動-熄火-再啟動折騰過去了,郭賢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拖拉機還在原地打轉,地沒有翻耕出幾分。

按照場部規定,就算是正式報名學習駕駛的學員,剛學會駕駛,是不準在農田裡操作的,誰擔當得起誤了農時的責任?怕惹事端的郭賢,只好忍氣吞聲的伺候好這位新徒弟,提心弔膽地擔心他操作不當打壞了零件,受到追究。

翻耕任務被耽誤,負責秋耕秋種進度的徐世奎跑了過來,向林扯高喊道:「你這是搞什麼名堂」?但蹲在車輪旁邊的林扯高,忙著再次啟動,並沒有答理徐世奎。

徐世奎被林扯高這種輕慢無理激怒,衝著他吼道,「誰教你來瞎折騰的?你今天的崗位在哪裡?快給我走開。」

林扯高受到這種近乎挑釁的指責,站起身來,對著對方怒目園睜:「我要幹什麼還輪不到你來指划!」林扯高一邊恨恨回擊,一邊帣起袖子,以一種打架的習慣動作來回應徐世奎。

何慶雲在不遠處看到這個情形,便走了過來,仗著有徐世奎撐腰,改變了好言相勸的態度。向林扯高厲聲的申斥道:「你講不講理,場部有規定,沒有駕駛證的人是不準開車的。何況你是一個幹部,生產任務這麼忙,你卻在這裏胡鬧,已經折騰大半天了,拖拉機還在原地打轉,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面對著六隊的兩位土霸王的夾擊,林扯高發起橫來,「你們這些鐵杆老保,經過了文化大革命的教育,還死死抱著守舊的老黃曆,死心踏地的當保皇派,處處同我們作對」。林扯高用造反行活來回答。

他們的爭吵,吸引了搶播春小麥的幾十個「勞動力」的圍觀。大家停下手中的話,看看六隊的「神仙」怎麼打仗?

徐世奎火起,便不顧什麼「政治影響」,一把抓著林扯高,把他扯上田坎怒斥道;「你給我滾。」

(二)「上馬」和「下馬」

林扯高不甘示弱,一邊從徐老大的手上掙脫出來,一面繼續吼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最近指示我們,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又叫反革命修正主義者,他們和我們革命群眾的根本分水嶺,便是對待革命群眾的革命態度。在社會主義建設中,是干還是不幹,是上馬還是下馬,路線鬥爭搞了那麼多年,天天在教育你們,為什麼你們老是聽不進去,死心踏地的站在反動的立場上,反對我們革命派在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上上馬?看來繼續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多麼必要」。林扯高吼叫著,不斷捏緊拳頭,在徐老大面前晃。

站在一邊的何慶雲,看著圍在周圍的幾十號囚奴,十分難堪,呆若木雞。何慶雲這種表情,顯然助長了林扯高的氣焰,他繼續用教訓的口氣喝道:「上馬,還是下馬,是當前革命派與反革命修正主義者的根本分水領,你們自己不幹,還硬把我們拉下馬,我們是絕對不會屈服的」。

這一段當時毛澤東的口頭禪,不管帽子合適不合適,就像魔咒一樣,套在對方的脖子上,使對方瞠目結舌,敗下陣來。

徐老大沒趣的悄然離開了,何慶雲面被對方的帽子扣過來,也心虛起來。

在那個年代,辭令越左越吃香,不管「左」得是否合理,也不管「左」得如何可笑,儘管何慶雲知道林扯高不過想過一番駕駛癮,哪裡談得上什麼「革命」、「上馬」?但他尷尬的站在那裡,任由這個狂徒重新啟動拖拉機,得意洋洋的把拖拉機開動起來。

郭賢看到自己搬來的救兵也沒能制止住『徒弟』,只好站在那裡,看著林扯高駕駛著突突冒著濃煙拖拉機,在大田裡掙扎前進。

目睹這場鬧劇,我心想,平時對犯人一凶二惡的徐世奎和何慶雲,原來也是一副賤骨頭,林扯高用毛澤東這條鞭子一抽打在他們身上,就像抽打在一個溫順的牲畜身上一樣,立刻使他們老實起來,不覺感到好笑。

正遐想間,突然看到林扯高駕駛的拖拉機在盡頭轉彎時,拖在後面的鏵口深深的扎進了田坎中,拖拉機連連冒出黑煙,發出剌耳的吼叫,把田坎啃出了一個缺口,拖拉機被巨大的阻力攔住,在兩塊田坎中間熄了火。

這出洋相,立即點燃了何慶雲已被潑熄的怒火,他覺得這個傢伙的「革命」咒語,等於當著眾多犯人的面,重重煽了他一記耳光。使何慶雲怒氣發作,一個箭步,躥到熄了火的拖拉機面前,衝著束手無策的林扯高怒聲喝斥道:「你給老子滾下來,再這麼胡鬧下去,老子就對你不客氣了!」

說著,便伸手拽住林扯高的衣領,一把將林扯高從駕駛坐位上拽了下來,兩個人立刻扭成一團!

幾十個種麥子的囚奴,聞聲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這是在六隊十多年來,第一次看到兩個管教在田裡進行精彩的相朴表演。

格鬥表明,看似統一的隊部,早已是貌合神離,現在終於連表面那塊遮羞布也撕掉,將爭強鬥狠的真面目暴露在囚奴們的面前。

圍觀者抱著看戲的心情,唯恐有一方敗下陣來,中斷了這場好戲。

這麼多年來,我們都對這兩個作威作福的傢伙敢怒不敢言,不管誰被打傷誰,都替自己出了心頭的惡氣。

本想離開現場的徐世奎,這時也停下腳步,看到兩人扭成一團,並不置可否樂得看熱鬧,他雖對林扯高十分厭惡,但對何慶雲也沒什麼好感,兩個獄吏發生火併,徐世奎站在哪一方都不妥當。獄吏間相互談不上友誼和信任,也不會有拔刀相助那點江湖義氣。

站在高處的老管,更是抱著袖手旁觀看熱鬧的心態,前些年武鬥高潮中,他們聽從軍管會指划與獄吏瘋狂廝殺,互有傷亡,仇恨還留在他們的心裏。

兩個人在泥地里滾成一團,使出平生氣力,都想把對方壓倒在身下,狠揍對方一頓。從年齡上看,林扯高佔著年輕的優勢,但從力量上看,二人不分上下,兩個人在泥土中翻滾著,誰也沒有佔著絕對優勢。

正在酣戰得難解難分的時候,榮老頭看到這邊人聲喧嘩,便從田次上柱著拐仗走了過來,等到他到人群中,看清是林扯高與何慶雲正打得難解難分,便擠進人群中,喝住了兩個滿身是泥的人,眨著他的獨眼,沖兩人喊道:「你們都給我停下,到場部去解決」。

兩個沒有分出勝負的鬥雞,鬆開了對方,拍打著滿身泥土,撫摸著各自的皮肉傷,一前一後的到場部評理去了,榮老頭邊走邊嘀咕:「真不像話,在犯人面前大打出手,影響都不顧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林扯高依然出現在郭賢開來的拖拉機上,林扯高格外得意,何慶雲好像泄了氣的皮球,連理都不想理他。

今天的任務是翻耕山樑上大面積紅土地,所以改用了寬犁鏵,拖拉機也由輸式拖拉機換成大馬力的東方紅履帶拖拉機。

翻犁到中午,郭賢檢查了一下油箱,發現柴油已所剩不多。

午飯過程中,郭賢還沒放下碗,這位剛學會發動、踩油門基夲操作的「新學徒」,迫不及待的甩開郭賢,獨自爬上拖拉機,開往油庫加油去了。

等到郭賢聞聲從食堂趕出來,拖拉機已經開出幾十米遠了,郭賢連忙跑進隊部辦公室去報告徐世奎。

(三)好險!

開車剛上癮的林扯高,精神抖擻的駕駛著那台履帶拖拉機,沿著通往場部的機耕道向那座必經的木橋上馳去。

在接近木橋時,林扯高減低了油門,放緩了速度,可那方向桿,卻不知怎麼搞的,不聽使喚起來,眼看拖拉機已越來越駛近木橋,但拖拉機卻明顯的偏向橋身右邊。林扯高急忙向左打方向桿,力圖使拖拉機從木橋中間駛過去,但拖拉機卻完全違背他的意願,偏偏越來越向右邊駛去,徑直向橋右側的河床衝下去。

林扯高萬分驚慌,手忙腳亂,急剎車的踏板也不知那兒去了,右腳亂踏了一陣,也沒找著,眼看整個車身已伸出了右邊橋墩,懸伸在空中,若再前進一米,拖拉機的重心就要移出橋墩,林扯高就與拖拉機一道墮下十米深的河溝,首創鹽源農場的特大新聞:「林高明同志以身殉職」了。

不過,閻王爺的生死薄還沒他的大名,被嚇得冷汗直冒的林扯高,慌亂之中,終於踏中了緊急制動踏板,拖拉機排煙管吐出一口黑煙后發動機停止了轟鳴。整個拖拉機嘎然站立在右邊的橋墩上,前半部的履帶凌空懸出橋墩外,煞似一頭躍起的怪獸立在橋邊。

「好險!」這時,聞訊趕到的徐老大一行人失聲驚叫了起來,大家圍著懸在橋墩上的拖拉機散開,七言八語的議論開了。

一分多鍾以後,嚇傻了的林扯高才回過神來,他從駕駛倉里慢慢伸出頭來,雖然強裝鎮定,卻沒有掩飾住險些喪命的驚恐,臉也變得煞白。一聲不吭的下了車,坐在剛下過雨的泥濘路邊,像泄了氣的皮球,喘著粗氣。

徐老大叉著腰,忍著一腔怒火,並沒有理他,一個勁催促代朝謀趕快到場部報告,請他們趕緊派一台拖拉機來,將這個停在橋墩上的怪獸,從懸崖邊拖回來。

這件非同小可的事故,像一瓢當頭冷水,潑熄了林扯高心頭的狂躁之火,使他一度的陷入了沉默。緊接著,發生李克嘉被抓回以及洋芋人案件,又使林扯高像打了雞血一樣,重新振作了起來。

為了審理「洋芋人案件」,林扯高經常在深更夜半提訊李克嘉,故意的讓他亢奮的吼叫聲傳到壩子里,好像是為了挽回面子、重新樹立他的威信似的。

可惜的是,緊接著毛澤東一命嗚呼和「四人幫」被捉;緊接著,李克嘉又被放出小監;再接著,又是場部處理他無照駕駛,險些車毀人亡的嚴重違紀事件。

當然在這一連串的事件背後,決定著林扯高沉浮的,是中國政治氣候的驟然變化,他的沉浮,幾乎是毛澤東獨裁政治變化的睛雨表。

因為無證開車險些車毀人亡事件,場部「革命委員會」專門的通知了他已退役的父親,併當著他父親的面,撤消了他管教幹事職務,責成他停職反省。

林扯高被停職以後,知道大勢已去,便請假回到老家探親。

照理說,在那亂世年代,無官一身輕,對他這種文化層次極低、又無專門技能、長期沾著政治紅光的人,是一次極好的隱退機會,或回家當農民,拿起鋤頭耕耘自己田園,或複員到工廠,當一個普通工人,過自食其力的的日子。

然而這位林扯高,既不服「四面樹敵」的處境,更不知道「亂邦不入」的道理,在盲目尊崇毛澤東的愚味信仰下,他並不甘心接連的挫折。

在權力爭鬥「場」中,林扯高的內心失意和煩躁,找不到喧泄管道,加上平時結怨眾多,敵手難免對他施以落井下石的報復,使他空虛的神經更受嚴重刺激,越發失去了常態。

(四)家庭「革命」

回家期間,他不但沒有閉門思過,好好反省一下連栽跟斗的原因,反而像得了神經病似的,老是找岔子同老婆過不去,輕則怒斥她目光太短淺,小市民習氣太重;重則拳腳相加,一邊打,一邊還振振有詞說:「反動的東西不打不倒」。
對老婆施暴之外,又對他僅六歲的兒子也看不順眼,稍不聽話,便會抓住孩子的頭髮住牆上撞,用他那雙習慣打人的手,在孩子身上施虐。

周圍的鄰居實在看不下去了,隔著窗戶勸阻林扯高,林扯高卻吼道:「那個敢幹涉造反派的革命行動,就是找死。」
母子倆平靜生活被他攪得恐怖不安,過了幾天,老婆因為受不了這種虐待,趁他不備,收拾東西,牽著孩子回了娘家。

那知道妻子對林扯高的忍讓和逃避,反而加重了他的猜疑心,妻子出走的第二天,林扯高怒氣沖沖地追到老丈人家,血口噴人,誣賴妻子行為不端,要追究她的姦情等等。

林扯高不顧老丈人的阻攔,一把抓住妻子,將她拖回了家。

當天晚上,林扯高便將妻子捆在木床上,像審訊犯人一樣,要她老實交待,還抽出腰間的皮帶,狠狠地抽打她。

林扯高六歲的兒子眼見母親被父親虐待,抱著他的大腿,苦苦哀求,但已失去了人性和理智的林扯高,反而將這個只有六歲的孩子,捆在辦公桌上。

可憐母子倆嚎淘大哭,哭聲驚動了居委會,才出面邀約了幾個老大爺老太太,敲開了他的家門,把母子倆放下來。
就在這天夜裡,疲倦不堪的林扯高酣聲大作,母子倆乘機逃出了魔窟。

等到林扯高一覺醒來,面對空蕩蕩的屋子,開始有一點後悔,但他上那裡去找回他的妻和孩子?

當林扯高沮喪的回到了農六隊時,隱瞞了失去妻兒的悲劇,那時我們正苦戰在油庫灣工地上,林扯高在工地上露面時,他那一貫冷竣無情的臉,他那動不動就念著語錄盛氣凌人地訓斥流放者的作風,突然收斂起來。

我們當時雖不知道他探親回家發生的「暴力革命」,但卻知道他因無證駕駛闖禍,受到場部的處分,成了「准犯人」,成了沒有什麼權力的一般幹部。我們只是對他抱著敬神鬼而遠之的態度,並沒有把他當成「落水狗」來「痛打」。

林扯高回六隊的第一天帶班,便在我們這個組挖方的工地上,選了一個高處的位置,面朝我們盤腿而坐。沉默很久,也沒人答理他,許久,開口的第一句話,便特別實在:「唉,你們一天要干多少小時才能完成任務?」距他最近的陳明九順口回答他:「二十小時都完不成。」接著補充說,「起碼要七十二小時才能完成。」

林扯高聽后,便在那裡認真的推算起來。最後像發現什麼秘密似的驚訝問道:「那不是要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覺才能完成嗎?蔡先祿答腔道:「是呀,林幹事,你看隊部下達的任務,不是存心讓我們不睡覺,要我們的命嘛?」

這話使他若有所悟,平時隊部給囚犯們下達任務時,他向來就沒把流放者當人,否則,拿什麼向上級邀功?。

他獃獃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此時已是飛沙走石的冬季,他望著在狂風中掙扎的囚奴,像第一次親身感覺到他們苦難似的,於是又問道:「隊部都沒有給你們加班糧么?」

陳明九一半帶著挖苦的口氣回答他:「林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場部有規定,深夜加班要過十二點,我們才能吃到三兩包穀粑。」

面對著這一群皮膚曬得黝黑的苦力,林扯高也許體會到了,他即使遭受了再大的不快,但比起這些苦囚來說,仍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獄,殘酷的現實能觸動他的良知嗎?

他從坐的地方站起身來,在這狂風呼嘯的黃沙中,一路掃視著這片忙亂的工地,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工地那幅巨大橫幅標語上:「抓革命,促生產,奮戰一百天,堅決拿下油庫彎的改土任務」,便一面搖頭,一面喃喃自語「文革流產了」, 一靣從坐的土堆上走開了。

身後卻傳來蔡先祿的喊聲:「林幹事,幫我們反映一下,這樣干,我們還活不活?」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一天凌晨四點鐘光景,當疲憊不堪的囚奴踏著開始下霜的泥土從工地歸來時,距離六隊大鐵門三百米遠的山坡上,便聽見從崗哨棚里傳來了一迭棍棒打人聲和追趕吶喊聲,有人被棒棍擊打,發出沉悶的「朴朴」聲和呻吟聲。

陳蓉康低聲的咕嚕道:「不曉得哪個挨了!」他前面的楊雲斗卻隨口應道:「真的被打死了,倒還痛快了,再不受這種折磨了。」

隊伍里沒有人回應,細細聽去,夾在那雜沓腳步聲中,竟是鼾聲。幾天幾夜幾乎沒有睡覺了,站著和走路都想睡覺,這時正值下半夜,風聲已收斂,鼾聲聽得十分的清楚……

(五)打死你這爛賊

前面的囚奴已經走到了六隊的大門口,我突然看到,兩名士兵左手拿著電筒,右手持青杠劍,正在緊緊追打林扯高。
只見林扯高雙手抱頭,在士兵追趕下,正在隊部走廊里來回逃竄,追打的人卻邊追邊喊:「打死你這爛賊,打死你這爛賊!」

林扯高躲避不及,身上連中數棒,正拚命繞著走廊的柱頭抱頭鼠竄,企圖向外逃走。卻被籃球場通道口兩道手電筒光罩住,於是一前一後四個人,四根青崗劍將他圍在中間。

正在林扯高將挨上一頓痛打時,操場外突然傳來徐世奎的喊聲:「天還沒亮,林高明又在鬧什麼?」倘若沒有徐世奎給林扯高解圍,他難逃一頓痛打,四條漢子將手中的青杠劍撐在地上,七言八語地圍著他罵開了。

一個人手裡舉著一隻豬蹄向他劈頭摜去,並大罵道:「林高明這個爛賊,幾輩子沒吃過東西了,天不亮就跑到老子廚房來偷肉,你以為老子不知道,老子看你進來賊眉賊眼的樣子,就曉得你在心裏想什麼,你他媽的真不是人。」

另一個接著吼道:「你總是到廚房來偷東西,上星期天我給班長留的半隻鹵鴨子,你進來一趟,就不見了,害得我還遭到事務長批評,說!『是不是你偷的?』」

「你別裝蒜,這段日子,只要你到我們廚房來,就要丟東西,不是油瓶子,就是佐料罐,今天現場逮住你,說!你偷了幾次?別給他啰嗦,到他寢室去搜。」

四個人當著徐世奎的面,一面數落著林扯高一樁樁劣跡,一面推推搡搡逼他開了寢室的門。果然,從林扯高寢室里搜出來的臘肉香腸、雞腿菜油、佐料等應有盡有,其中可以立即辨認出來的,便是從老管廚房裡盛佐料的罐子……林扯高在贓物的面前,帶著臉上的血跡,只好低頭不語,任憑責罵。

其實,老管對林扯高「順手牽羊」癖好早已察覺,第一次抓獲時,從他荷包里扯出了一條剛剛酥好的魚,炊事員並沒有過份聲張他當著別人出的丑,林連連賠小心和認錯,事情也就當成開了個小玩笑算了。

那知那林扯高失去了控制,像染上了毒癮,三番五次去老管廚房看炊事員做菜,看見了,便要「嘗一嘗」,或順手牽羊。

掌勺的廚師想戲弄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有一次,炊事員冷眼瞄著林扯高下手去抓盤子里的熟兔肉時,便取出鍋里燒得滾燙的油勺,向他的手打去。滾燙的油在他那隻手上烙下了幾塊黑疤,算是對他的小偷醜事留下了記號。

從那以後,炊事班長便向徐世奎打了招呼,禁止林扯高再去他們的廚房。

但這一次夜半行竊,被老管逮了個正著,不但遭到一場棒打,並因此鬧得沸沸揚揚,使林扯高「揚名」全農場。自此以後,他的醜聞不徑而走,他的綽號也由林扯高變為「林瘋兒」和「林偷兒」了。所有的人對他都刮目相看,都把他看作是精神失常的瘋子。

林扯高混到了這個地步,可謂顏面喪盡,「革命」的遮羞布扯破后,便赤條條地裸露出一個貪婪無恥的無賴真身來,!隨著那些小偷小摸來的東西一件件從他的寢室搜出,這位文革初期鋒芒畢露的革命闖將,便徹底現出了他的原形。

回看林扯高十年文革生涯,他在六隊所演出的一幕幕鬧劇:無論是抓反革命典型人物,還是破獲反革命集團;不管是組織血腥批鬥會,還是羅織殺人材料。一樁樁,一件件,無不暴露出他對流放者的喪心病狂的迫害心理,無不說明他的內心兇殘。

至於林扯高跟何慶雲的明爭暗鬥,與場長們的奪權較量,無不反映出他善觀中共上層的政治風雲而投機鑽營的秉性,他所乾的一樁樁事,都記載著他的無賴本性。

他中毛氏邪教的毒太深,以為照著魔頭的教義行事,縱不能振臂一呼,天下響應,也可出人頭地,稱霸一方。這種趁亂打劫的舉動,在當時很常見,文革初期的「革命闖將」,大都屬於害了這種病的人。到了文革後期,這些人奮鬥十年卻一無所獲時,便在信仰危機中墮落了。

林偷兒終於越來越狂了,有一次,他從油庫彎的工地上往回走,繞道去場部。當他經過林業隊賣蘋果的開票處時,看到一名就業人員家屬,將一背兜蘋果放在開票處約二十米遠的石坎上,他一看路上無人,便迅速地蹲下身子,背上蘋果,拔腿就跑。

開票的老太太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見自己那背兜蘋果被人背著,已經跑出十幾米遠了,便顧不得開票,慌忙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叫喊抓賊。

林扯高聽見身後有人在喊,便撒腿狂奔起來,當他跑出了一百多米遠,看看已到了場部蔬菜組的地界,正要往六隊的彎道上跑,卻偏偏被蔬菜地里趕過來的四五個「勞改釋放犯」攔住了去路。

其中一個高個奪下他背的背兜,其餘的幾個人一擁而上,不由分說,便動起拳腳來。對他左右開弓,給了他一頓飽拳。

他們大部都是附近幾個中隊的刑滿釋放人員,大家議論紛紛,一時傳為笑話,傳遍了整個鹽源農場。

林扯高偷竊上癮,已到寡廉鮮恥的地步了,他很快從農六隊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當年,就在這裏他主持了第一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開辦典禮,並在這裏整治過被他划為「走資派」的人,農場書記高德勝,以及六隊的李培連,都曾在這個學習班挨過打,受過刑,想不到今天,他也被另一批掌權者「請君入甕」了。

隨著清算「四人幫」深入進行,地方上開始清理「四種人」仍以路線鬥爭的方式來達到清算的目的,翻雲覆雨,波譎雲詭,只不過,玩人和被玩的人換了一下位置,整個的文革便是一場人玩人的大悲劇。

不!這場悲劇應當追溯得更遠,幾乎一直可以追溯到中共的起家。毛澤東一直在中國這個政治舞台上導演著人玩人的悲劇,像林扯高這樣的悲劇人物比比皆是。一個平時對「囚奴」們作威作福的特工人員,至此已被完全阿Q化了。

毛澤東把林扯高變成了爭奪權位的鬼魅,一度成為決定全農場囚奴命運的主角,後來在權力角逐的鬥爭中,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中了毛氏邪教之毒的人,大致都同他一樣,一旦中邪,就沒有人性,不認父母,不認妻兒,在他的眼裡,除了鬥爭、整人,所剩的是極為淺薄的損人利已。到了撈不到稻草時,便成了見東西就偷的人渣。

(六)從上井崗山

1979年,我獲平反回到重慶后,聽到傳來有關林扯高新的消息。

這年冬天,毛牛山冰雪封山後的一天,天還未亮,一個人影正向山上疾步攀登,他的手裡提著一支左輪手槍,這個人衣著單薄,臉色鐵青,一邊向上急步小跑,一邊還不斷地警惕地回頭張望身後的動靜。

這時,這冰封的荒山早已沒了人影,大雪早已淹沒了原來的馬路,原始森林已被大雪壓得如同一床大得無比的棉絮,如果大山深處沒有人接應,那麼他多半只有凍死或餓死在山巔上,然而他卻堅定的向山峰登去。

林扯高在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裡聽到傳言,說毛牛山上就有王洪文組織的武裝部隊,又聽說一大批「決心緊跟毛主席革命到底」的人,都拿起了武器集中到山上,決心再走井崗山之路,這夢囈般的鬼話,他也信以為真。

於是林扯高打定了主意,在一個早上,天還沒亮,他便從學習班翻牆進入部隊營房,偷偷躥到了一個他平時很熟的連長寢室,偷走了他的手槍和一匣子彈,然後,大搖大擺的從營房大門走了出來。

當值班的衛兵盤問他時,他只回答說到馬路上跑一跑,鍛煉鍛煉身體,說著就裝出晨跑鍛煉身體的樣子瞞過衛兵后,便迅速的取道農七隊,徑直向直通毛牛山的公路飛奔,朝著那白茫茫的山上奔去。

一小時以後,被偷了手槍的連長發覺自己的槍支不見時,便四處尋找,問及營房站崗的衛兵有沒有外人在早上進出時,衛兵才告訴了他一大早林扯高從裏面出來過。

連長馬上意識到危險的事就要發生了,連忙召了兩名士兵帶上了槍枝,匆匆忙忙向農七隊追來,到了農七隊再從那裡的守門人處,證實一大早林扯高的確經過這裏,獨自向毛牛山方向走去了。

三個人直撲毛牛山追趕林扯高,一個多小時以後,追趕的三個人終於看到了茫茫白雪之中的林扯高身影,緊接著便是包圍、喊話,茫茫大山中響起了稀疏的槍聲。

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工農起義軍的槍聲,而是抓捕林扯高和林扯高拒捕發出的槍聲,槍聲斷斷續續的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大約林扯高偷來的子彈已經打光了,終於被三個軍人制服,束手就擒。

林扯高被押回農牧場以後,在審訊中,他除了對偷槍上山的經過供認不諱外,卻拒絕「認罪」,等到法庭最後將一張判處他二十年徒刑的宣判書遞給他時,他公開的撕了那份判決書說:「判決書上稱他『上山為匪』是對他的誣衊,上毛牛山,就是要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重上井崗山之路。」

第二年,又聽到另一種傳說。說林扯高在幹部學習班上,公開的散發「傳單」,號召在學習班學習的成員集體突圍,衝出牢籠,再上井崗山打游擊,因此被認定為現行反革命活動,組織挑動人上山為匪……被叛二十年徒刑。

兩種傳說都說,林扯高要「重上井崗山」組織武裝起義,然後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並被判處了二十年徒刑。這真是「風水輪流轉,禍福本無常」。

毛澤東想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走資派,卻反過來把他的嫡系傳人關進了大牢。

有人說,張錫錕犧牲以後,英魂不散,先後捉了陳賢士,黃學全,劉資元等三個猶大去,最後還把林扯高的魂魄攝了去。

第六節:最後犧牲的「火炬」烈士

隨著北京城裡專制魔頭命歸黃泉,閻王殿里為爭奪最高權力的火併也激烈地爆發出來。中共掌握兵權的軍中將領,一舉將毛澤東的嫡系傳人「四人幫」投入了監獄。

毛澤東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的帝王夢,嘎然破滅:他的鐵杆親信們成了賠葬品,其餘的爪牙也樹倒猢猻散,丟下「反帝修」 大旗,跟隨新主子追逐「人民幣」 去了。

才登上統治舞台的華國鋒和其它頭目們,面對毛澤東丟下的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為了展現他們強權的力量,在神州大地又掀起了一場瘋狂的殺人運動,歷史再次留下了專制主義的血腥罪行!

當時,發生了聞名全國張志新案,張志新案件很多內幕被重重遮蓋著,後來為張志新平反昭雪時,只說是毛遠新乾的。在張志新精神失常的狀態下,先對她進行輪姦,再割斷了她的喉管,再予以虐殺。

在鹽源縣法院處決了皮天明以後,西昌高等法院便加緊了對劉順森「反革命越獄集團」的審理。

皮天明斧劈樊友才的案件,使鄧揚光增加了更多的疑團,他們沒有預料到火炬的影響擴散得那麼寬,新增加的孟平、皮天明、楊漢群,是他們所沒有料到的人物,這些年輕人都拒絕交待關於火炬的其它成員情況。

(一)濫殺

鄧揚光本想沿著火炬的線索,找到六隊反革命組織綱領、成員名單、活動計劃、與社會上的聯繫等情況。但審訊了幾個月,因毫無進展,只好以逃跑的幕後策劃者名義,將夏光然、賴開明,陳蓉康等人關進小監。

徐世奎在六隊的二百號人面前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不要以為共產黨出了『四人幫』,就天下大亂了,你們總是錯誤估計形勢,認為時機已到,可以組織越獄,可以推翻無產階級專政,於是蠢蠢欲動,但是我要警告你們,你們這些人不嘗到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是不會甘心的!」

那段時間,他們組織了專門的審訊班子,對五個人輪番的突審。對夏光然、賴開明和陳容康威脅說:「如不交待,將要算總賬。」

因為「火炬」是對他們這麼多年來的罪惡的揭露和控訴,不除掉這個記載他們罪惡的幽靈,令他們寢食難安,火矩幽靈一直徘徊在鹽源農牧場。

大開殺戒的屠刀,藉著在全國掀起新一輪殺人運動,再次向我們頭上高高舉起。我理所當然成了他們的審理重點之一。只是因為沒有找到任何證據,而沒有被關進小監。

蔬菜組的一名神經極不正常的殘疾人劉開雲,就因為說了幾句對宋慶齡的瘋話,就被關進了小監,後來竟被牽出去槍決。

劉開雲因何判刑我不知道。但他來到六隊時左手因受刑致殘,他與人們說話時語無論次,根本無法交談溝通,人們都知道他是一個精神病人,而這種精神病的病因,則來源於中共的暴政虐待和恐怖高壓。

劉開雲因為左手殘廢,隊部將他安排在菜蔬組,平時就讓他一個人牽著一頭種牛放牧,他放牛時,老朝著那頭牛嘮叨著胡話,並常發出嘿嘿的傻笑,幾個無聊的年輕人常常戲弄他,可他一點也不介意,每天可以聽到他在小溪邊語無倫次的嘮叨,但不知他在說些什麼。

沒想到,九月二十七日鹽源縣城的公判大會上,劉開雲竟與劉順森一道,被處死刑。宣判他的罪行是:「瘋狂的誣衊和攻擊黨和國家的領導人。」

所謂「瘋狂誣衊黨和國家領導人」,就是劉開雲曾說過,在抗日戰爭時期,他在重慶曾與宋慶齡睡過覺。

劉開雲與我年齡相當,抗戰勝利時才八歲。一個不足八歲的童稚,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呢?這純屬一個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據此,竟對一個無辜的精神病人實施槍殺。

這些年來,我親眼看到多起對精神病人被處極刑或虐殺的案子,僅六隊,就有1969年的劉志和,還有1974年大年初四被活活打死在小監里的「癩子」。他們身受雙重殘害,神經失常,得不到應有的人道主義治療撫慰,反而遭到肉體上的消滅。

更何況精神病人口出狂言,言辭荒誕,劉開雲被槍殺,實屬中共傷天害理。

不久,我在工地上受到徐世奎多次警告:「你還在為你的右派進行翻案,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只有給你兩顆花生米,你才肯罷休,你已表演得夠充分了,只有叫你永遠喊不出聲的時候,你才會安靜下來。」

事過幾十年了,他那咬牙切齒的殺氣,仍令我記憶猶新。

對於這種殺氣騰騰的警告,我經歷過多次,心中有數,估計我又一次被申報了死刑材料,理由便是多次「無理申訴。」
申冤,被當成「死不改悔」,成共產黨殺人的理由,出身「黑五類」 要殺,瘋子要殺,說話犯忌要殺!反對暴政主張民主更要殺!!共產黨治下的中國沉冤深似海。!

(二) 為少年精英送行

1977年9月27日清晨五點鐘,天還是黑糊糊的一片,六隊的大鐵門就打開了。前一天晚上由何慶雲親自點名挑出的五十名流放者整隊后,在八名荷槍實彈士兵的押解下,走出農六隊,步行二十里,去參加鹽源縣城召開的「公判」大會。

在這五十人中,「火炬」的嫌疑人佔了一半,十幾年來,何慶雲費盡心機,都沒使這些人回心轉意,現在他讓我們眼睜睜看自己的同伴被殺害。這種儈子手震撼我們心靈經常用的手段,我們稱之為「陪殺場」。

五十名「陪殺場」的隊伍走在昏暗的路上,山路上本來就坑坑窪窪,加上前幾天下了今年的最後一場雨,水凼遍地,泥濘難行,此時天還沒有亮,腳踏著 碎石或淤泥,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好幾次幾乎摔倒。

因為下過雨,又時值深秋,我感到特別寒冷,想到劉順森今天與我們永別,五更的寒意,重重包圍了我。

我抖了抖身體,清醒了一下頭腦,這種「陪殺場」,我經歷得太多,但是我深信這倒行逆施,不可能持續下去,否則,人類就被邪惡征服,人類將面臨滅亡。

走在路上,耳里響起了劉順森最愛吟唱的牢歌:「戴枷長街行,告別眾鄉親,男兒從此去,壯士不回頭。長夜昐天明,拂曉待雞鳴!」我們曾一起在牢房裡合唱這首歌;唱著它,我們送走了多少熱血志士飲彈刑場;唱著它,在恐怖暴行中舉起火炬,照亮了黑暗的地獄。

追逐「火炬」燃起的希望,我們一同渡過了六千多日日夜夜,共同熬過了苦難。此時此刻,讓我再為你低吟這首牢歌,講述你的故事:

劉順森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姐姐是中共重慶市團委的一名官員,是當時「根正苗紅」的「紅五類」, 本可以藉此平步青雲,混一個新貴的位置。

然而,天質聰穎勤奮好學的劉順森,為了追求「真」,看明曰獨裁者的真身,選擇了一條反叛之路,這是一條被打擊、被專政、並註定獻出一生的「絕路」。他同中共權貴的姐姐發生了一場又一場的爭論,直到被逐出家門。

1955年,他就在同學中發表講話:「你們讀到鐵托在普拉的演說嗎?鐵托的觀點是正確的,因為他主張不能過早實行農業合作化,否則,其結果就是對農民的剝奪,你們想想,現在就對農民實行統購統銷,必然扼制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這樣下去,我們的國家就危險了」。

老師聽到后,既驚奇又害怕,在家訪時,憂心沖沖對劉順森姐姐講:「你們家有一些社會上沒有的資料,告訴你弟弟,看了以後,千萬不要在同學中講,否則會被看成反革命教唆犯,惹出是非來,非同小可」。

劉順森聽后,卻據理力爭說:「內部消息為什麼不可以告訴人民?人家的預言是根據當今社會的真實作出的,用不著幾年,就可以看到這個結果。」

沒過四年,大飢荒果然席捲了整個中國大地。

沙坪壩是重慶的文化中心,1955年,大專院校正在大張旗鼓進行反胡風集團運動,正在沙坪壩一所中學就讀的劉順森,氣憤的說道:「中國的知識分子太軟弱了,他們在暴力下不敢講自己的思想,口被封住了,胡風只說了點學術界的怪現象,就被打成反革命!今後誰敢說共產黨半個不字?」

校長聽到后,再次找他姐姐說:「你該管管你弟弟啦,經常發表一些令人心驚肉跳的話,總有一天會招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到時悔之晚矣!」

氣急敗壞的姐姐動手打了劉順森,並說,「你是劉家的不孝子孫」。將他趕出了家門。

劉順森毅然的離家出走,父母老淚縱橫地把他送到姨父家,那年,劉順森年僅十五歲。

1957年,劉順森剛剛跨進高中的門檻,就帶著同班的同學,將反對「黨委專斷」的大字報刷到了街上,在那張大字報上,劉順森公開抨擊了人民代表大會是共產黨的橡皮圖章,人民沒有自由,各級共產黨組織包攬了大小事務,是歪風邪氣的避風港。

嗅覺靈敏的街道幹部,拿著撕下來的大字報找到了他姐姐,姐姐沒好氣的說,我已經沒有這個弟弟了,你們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於是在反右後期,劉順森被送到少年管制所,並且再也沒有出來過,實際上成了一個少年「右派」。

勤奮好學的劉順森,一頭扎進少管所的圖書室,如饑似渴地學習各種知識,如同進入了知識的寶庫,在少管所造紙廠里的故紙堆里,找到了不少一般人不感興趣的資料,有從市委那裡送來的蘇共二十大內部文件;有供中共中級幹部參閱上面蓋有「密」字的內部資料,時值瘋狂的大躍進年代。

他同許多中國掙扎在飢餓中的老百姓一樣,親身體驗了他曾大胆預言的災難成為現實,他孜孜不倦地閱讀和思考,想從書本上找到災難的原因。結果,他發現馬克思主義理論存在著巨大的錯謬,並破天荒的提出造成中國災難的原因是中國的迷信和個人獨裁。

他認為,在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中,最需要防止野心家用「社會主義的民主集中制」來閹割民主。同時他認真閱讀了中國古代經典著作,四書五經無所不讀。花這樣大的功夫苦苦閱讀和思考,對於一個不滿二十歲的中學生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可以說,他是中國思想界湧現出來的早慧天才。

在毛澤東統治的中國,是絕不容許這種青年湧現出來的,毛澤東只希望他的御用文人鸚鵡學舌地用馬克思的隻言片語來欺矇民眾,而不允許他們獨立思考。

劉順森最終認識到毛澤東是中國近代的最大獨裁者,並痛斥毛澤東是中國人民的最大敵人,這註定了他以後漫長的監獄生活。

由於博覽群書,劉順森積累了淵博的知識,使當時只會背誦毛澤東語錄的共產黨獄吏們,不敢在他面前搬弄他們的老祖宗經典。在許多場合下,因為他無情的糾正這些管教所「引用」馬列原著,而弄得對方十分難堪,醜態百出。
在同何慶雲一場關於農民地位和狀況的爭論中,劉順森當即向在坐的人們背誦「資本論」中論證農民的大段原文,然後侃侃而談:

「馬克思從來沒把農民看作社會主義革命的同盟軍,他說小農經濟是發生資本主義的溫床,但是,在我看來,中國農民卻是一個最可憐的階層,在中共打天下的時候,農民們為之拋頭顱灑熱血。可是在共產黨取得政權以後,他們卻沒有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在三面紅旗的試驗中,農民大批的餓死在人民公社的茅廬中,至今還在飢餓線上掙扎。侈談共產主義不是很可笑嗎?

可以說,目前中國的億萬農民的理想,僅僅還是吃飽肚子,這僅是人生存的本能要求,而不是空洞許諾的共產主義!」

「中國農民是中共施行共產主義犧牲品」。劉順森的這段話,尖銳的諷刺了這個「管教」。

唉!縱然劉順森是對的,但他應當明白,他的命運卻掌握在別人的手裡,自古以來為真理而犧牲的人雖不少,但在這個謊言充斥的時代,說真話的人,是要冒殺頭的危險啊。

劉順森博覽群書,精通典藉,他從《道德經》到《天演論》,從斯多葛學派到馬赫,縱橫弛騁在先哲們的哲學園地里,使動不動拿著紅本本訓人的獄吏們自慚形穢。

在這個「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劉順森雖然衣衫襤褸,鶉衣百結,且遭受饑寒和奴役,面色蒼白,嚴重貧血。然而,他的精神是富有的,面對粗野橫蠻的士兵,面對如狼似虎的獄吏,他橫眉冷對,從內心深處藐視他們。

三元宮有他的吼聲,在甘洛農場斯足分場墾荒時,他組織了幾十個水腫病人,持續了一個月的集體抗工,甘洛的鬼門關前,他聚集全隊數十名生命垂危的人,攔住四川省勞改廳派下檢查「工作」的警車,控告管教隨意打人和剋扣囚糧。
到鹽源以後,劉順森與我們相處的十三年歲月中,他幾次在批鬥自己的大會上據理力爭,讓主持會場的人只好萬分尷尬地收場。

1966年的春天,我倆被「推薦」去參觀成都的「農業學大寨展覽」,我們利用這一次機會,更多的了解毛澤東把中國搞成了什麼樣子,出發前,他用辛辣的諷剌,對朱國驥之流的阿諛奉承下了一副「醒腦湯」。

參觀隊伍才出發,龐玉篤便撕下人道主義的偽裝,不顧劉順森是參觀代表的身份,竟惱羞成怒給劉順森戴上手銬,劉順森在激奮之下,自譜曲自填詞,吟出了黑牢歌——帶枷長街行有力截穿了管教科的偽善面孔。

當有人在遭到無緣無故的辱罵和毒打時,會聽到劉順森的抗議噓聲,然後幫助那些被打傷的同難,渡過受傷后的難熬日子。

劉順森的威信是建立在自已不畏強暴的形象上的。長期的監獄折磨,使文質彬彬的劉順森變得「粗獷」起來,他的肉體上留著劊子手的累累鞭痕。

劉順森酷愛古代典籍。當時的獄中,除了「毛澤東選集」和「語錄」外,幾乎搜光銷毀了所有讀物。一經搜出,便目為「四舊」,予以銷毀。在這種情況下,劉順森卻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護他珍愛的書籍,甚至不惜與獄吏和獸兵爭搶,一本「詩經」,一本掉了幾篇的「論語譯註」,一本霉跡斑斑的呂振宇編寫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和一套範文瀾偏寫的「中國通史」。

監獄當局搜去了劉順森所寫下的每一張紙片,並被付之一炬,使這位文史天才沒有任何遺著留下,憑著他超凡的記憶力和聰穎睿智,他常常站在獄中的講台上,給周圍的難友傳授知識,傳播正義良知。

在流放者的眼裡,劉順森不僅是一部活的四庫全書,更是一本百問不厭的活字典。像當年陳力一樣,他身邊常常聚集著一大群渴求知識的年輕人。

在鹽源農場十三年的漫漫黑夜中,劉順森是難友們公認的良師益友。

何慶雲只好虛張聲勢板起臉說:「你別放肆,你要對你說的話負責」。

林彪在溫都爾汗機毀人亡的消息傳來,劉順森用二戰後期對希特勒幾次密謀暗殺故事作對比,來說明世界上的任何獨裁者必然敗亡的下場。他說:「國內經濟繼續惡化,縱使毛澤東孤注一擲發動文化大革,用更大暴力清除異己,卻並不能挽回他徹底失敗的命運。」

不久,在劉順森的倡議下,六隊舉起了反抗的「火炬」。 記載在鹽源農牧場反抗專制暴政的閃光一頁上。
張錫錕從容就義以後,劉順森繼續高舉「火炬」,懷著探求光明、追求民主的赤子之心,帶著孟平和楊漢群,在難友的掩護下,冒著生命危險,翻越囹圄,直奔重慶。去尋找反抗暴政的地下組織!

可惜,他們三人就像穿棱于魔網底下的小魚,不幸誤觸魔網,而沒有逃脫被抓回的厄運!

(三) 縣裡招開的公判大會

叭的一聲,我的右腳重重拌著一塊石頭。因為用力過猛,大姆指的指甲被踢破,血從那裡沁了出來,痛得鑽心,使我猛然從沉思和回憶中痛醒過來。

看看拉沓的隊伍已經繞過了四號梁的埡口,東方也漸漸地呈現出一片魚肚白來,在昏暗的晨光中,山下的鹽源縣城的輪廊已在薄霧中顯露了出來,我忍著鑽心的疼痛,跛著腳跟在隊伍中下了山崗。

八點左右,我們這支「陪殺場」的隊伍,已經到了距縣城僅一公里的小金河上的石橋上,天上沒有雲彩,太陽從山後冒了出來,就像離地僅三尺高似的,早晨的鹽源縣城,空氣凝固,一絲風也沒有,昨夜的寒氣,還沒有退去。

街道上仍然殘留著豬牛羊屎的痕迹。雖然被人打掃過的,但在太陽光的照射下,仍散發出一股膻臭味,體現出邊荒小城的粗獷。

今天的鹽源縣城,如臨大敵,從石橋開始,戴著紅袖套的荷槍實彈的民兵,每隔20米,就站著一人。他們瞪著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注視著這支「陪殺場」的隊伍經過。

剛剛跨入鹽源縣城,一幅「堅決鎮壓一切敢於反抗的反革命份子」的紅色標語,橫跨大街,我們從這副巨大的標語下走過。

馬路兩旁參差不齊的泥牆上,貼滿了白紙黑字的標語,字體就像是小學生寫的:「堅持兩個凡是,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你辦事,我放心!」;「團結在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周圍等,跟文化大革命的年代一樣。幾張「打倒四人幫」,「粉碎王、張、江、姚的反革命奪權陰謀」的舊標語,被撕去一半,在風中抖動,嘩嘩作響。

再往前走了十分鐘,馬路上的人群慚慚的密集起來,一群頭裹大白布的當地人,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這支衣衫襤褸的隊伍。幾個身穿黑紅相雜衣裙的彝族婦女,不停地朝我們指指戳戳。

我們要到達的最終地點,是縣城中心的一片大壩。大壩由各式建築物四面包圍組成,可以容納數千人集會,六條寬度不同的巷道,從壩子的中心向四周輻射出來,中間留著許多被雨水積成的泥凼和土堆,殘留著許多菜葉和豬糞,看樣子,這裏平時是鹽源的集貿市場。

大壩被幾條粗大而醒目的石灰線分割成了十幾個方格,壩子東面樓房牆下,砌著一個高出地面一米的三合土坪台,坪台上方,撐著一幅十米長的紅色橫幅,上書「公判大會」的字樣,坪台前已站著四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營造出一種殺人的氣氛,這便是今天大會的主席台。

我們進入會場時,何慶雲同一個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握手寒暄后,隨後領著我們走進緊靠主席台前的第一個方格內,看來我們算是來得早的人了,八名「保鏢」留在圈外,喝令我們席地而坐。

二十多年來,對於這種殺人大會,我已記不得參加過好多次了,每次參加這樣的大會,我都感到灰暗和傷心,要好些天才恢復,尤其是看到我的戰友一個個在大會上與我決別,心中更痛苦難熬,今天,我還第一次到鹽源縣城「陪殺場」。

也許是昨夜幾乎徹夜未眠,加上今天早上又起得特別早,又走了那麼多山路,我感到特別睏倦。腦子裡很亂,剛剛坐在地上,便覺得眼前火花四濺,我閉上雙目,好一會兒,便覺得右腳指頭特別痛,脫下那隻黑色血痂粘在一起的鞋,從破棉衣上扯下一塊棉花,默默地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污和泥沙,再用破布包紮起來。

漸漸地,鹽源農牧場其它勞改中隊的人員陸陸續續進入會場。他們在帶隊人的指揮下,將廣場前面的白色方格一個個的填滿。我回頭看去,一片灰濛濛的人頭大約有八百人左右,廣場四周的方格內,還空空如野。「陪殺場」的主角,仍然是鹽源農牧場的流放者。

過了不久,壩子周圍的六條巷口漸漸的擠滿了人群,這是些頭頂大白盤、穿著補疤衣的當地農民,他們是被公社組織來「受教育」的?還是自動跑來「看熱鬧」的?我不得而知,他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翹首向我們張望。相互交頭接耳,使會場很嘈雜。

(四)賠殺埸的「五類」

到了九點鐘左右,北靣巷道的深處傳來了一陣陣吆喝聲,不一會兒,一群形象沮喪、面色臘黃的人,在民兵吆喝和押解下擠了進來。

為首是一個柱著竹棍的一瘸一跛、頭髮花白的老者。身上那件滿是補丁的衣服上,沾滿了油膩。他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一個鏡框是用白色的膠布貼好的,另一邊乾脆只留著半片鏡片,他胸前懸挂著一尺見方的木牌,上面用紅筆寫著「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從他這身打扮便可看出,他忍受著長年的鬥爭折磨,有人說他是原鹽源縣委書記,也有人說他是辦公室主任。

緊跟在老者後面是一個長須白髯的老人,他穿著一件補疤疊補疤的中式長衫,頗有點古風裝束,我估計他是一個老教書先生,他的臉上倒還乾淨,但表情木然,看不出憂愁和哀傷,脖子上弔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國民黨特務」。可從他那副寒酸像來看,很難將他同電影里的「特務」聯繫在一起。

再後面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嘴裏正不停地自言自語叨嘮著什麼,兩隻手不時向空中揮舞,好像在發表演說,也像一個樂隊的指揮。她的衣服已被撕成布條,在風中飛舞擺動,有的地方還露出皮肉來,臘黃的臉上帶著一種久經折磨而精神失常狀態,她的胸前吊的牌子上寫著「地主婆×××」,走起路來時,胸前乾癟的乳房擺來擺去。

「地主婆」身後,是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男人,頭髮亂蓬蓬的,卻被剃去了一半,半邊白、半邊黑。我知道那叫陰陽頭,在那個年代,是專門用來侮辱被批鬥者的,以此迫使他們低頭認罪,他在隊列中始終沒有抬頭,胸前掛著一塊白牌,沒有任何字。

在最前面的四名頗具特色的「演員」後面,依次跟著大約五十多名形容憔悴衣衫襤褸的人群,他們的臉色灰暗,毫無血色。

隊伍的後面,還跟著一個大約十三歲的小男孩。那孩子赤著腳,穿著一條像刷把一樣的褲子,他的身上雖然沒有掛木牌,但他瘦削的臉蛋上,已經不存在孩子的稚氣和童真,只透露出一臉茫然和恐懼,讓人看了特感同情。

最後入場的,是由兩個年過六旬的小腳老太婆領頭的人群。照樣是衣衫襤褸,補疤累累,兩個老太婆一搖一晃的進場,顯出一副急欲前行卻無法快步的樣子。

跟在老太婆身後是幾十名衰弱不堪的「病號」,兩個套著紅袖套的民兵在後面大聲驅趕喝叱,但老太婆好像擔心被石塊絆倒再也爬不起來似的,戰戰悚悚仍然走不快。

靠西南面的巷道里,也擠出來了一支隊伍,大約也有五六十人,胸前也掛著牌子,他們是鹽源公社的五類份子代表,那些人的衣著更破爛,樣子更像當地的農民。

靠北面的巷道里擠出來的,是鹽源各鄉鎮的被管制份子和五類份子代表。他們衣著襤褸,面容憔悴,看得出這些「代表」平時除了忍受極度貧困外,還要受到民兵和積極份子加給他們的壓迫。

他們被押來,是接受教育,還是跟我們一樣「陪殺場」?

來參加「陪殺場」的「五類」,有好幾百人。一個幾萬人的小縣城,就有這麼多黑五類,可見社會被扭曲到了什麼程度?
當壩子里所有白色方框被填滿后,已快十一點鐘了,白線方框以外的地方,已圍滿了看熱鬧的白頭帕,「白頭帕」與「方框」之間,被幾十名民兵站崗阻隔,切成了一條間隔大約一米寬的分界線,這條分界線,便是人為劃定的專政和被專政的界線。

不過,隨著會議的進行,這條分界線很快便被擁擠的人群破壞,被專政者,很快同當地人擠成一體。

一米高的主席台上,坐著七八個主持會議的人,台前站著四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台上台下,倒是界線分明,各自身份也分明。

看看方格填滿,大約過了半小時,主席台中央,端坐在那裡的一位矮個中年人,手裡端著話筒,用嘶啞的聲音宣布——「公判大會開始」。

今天的殺人大會與以往的不同之處,就是免去了全場起立和讀毛主度語錄的程序,主持人簡短的講了今天大會的宗旨后,便一聲令下:「將罪犯押上來!」麥克風裡傳出了沸騰的口號聲,會場上並沒人喊口號,聲音原來是早就灌制好的錄音帶上播放出來的。

此時,四十多名腰配短槍的警察,每兩人押一個,以幾乎以百米賽跑沖剌的速度,將二十多名赴刑者推到主席台前。
全場頓時啞然,我的心也陣陣緊縮,在光天化日下,當著鹽源縣城的父老鄉親的面,對臨刑前的受刑人進行慘無人道的毆打的酷刑,正在赤裸裸展示著。

二十多名受刑者,每個人被繩子緊緊捆綁,血流滿面,不成人形。死刑之前還要承受一次死去活來的折磨,這便是「無產階級專政」對人民的現場「教育」,這種對人性和人類尊嚴的挑釁,至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我抬起頭來,在三十幾張血臉中搜索著劉順森。當我終於從他的姿勢判別出他來時,心狂跳起來,回想去年9月,我在他逃離魔窟前的一天下午,同他道別,囑他一路珍重,一路平安,卻沒想到,那一次道別,竟成了我們的永別。

同張錫錕、陳力一樣,此刻劉順森正被兩個虎賁反剪著雙手,按倒在前台,將他的頭幾乎按到地上,在繩索捆紮下,他無法伸直脖子,沒有抬起頭來,看得出他用全部毅力強忍著痛苦。在生命最後一刻,仍保持著大義凜然。並不像相鄰赴刑者那樣前抑后翻。

我深知劉順森的個性,他不願讓難友看到他滿臉是血,增加難友們永訣的痛苦,既然繩鎖喉頸無法喊出壯烈的呼聲,還不如乾脆就保持沉默。

後來我才聽難友介紹,劉順森被槍殺前,被鹽源農牧場醫院的周延陽注射了啞針(估計是強力麻醉類藥物),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自古以來,為名節和理想而慷慨就義者,無不抱著「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的精神,劉順森同張錫錕一樣,在審訊中痛斥大陸的獨裁專制,留下了「金甌已缺總須補,為民犧牲敢惜身」的誓言。

好一個「金甌已缺總須補,為民犧牲敢惜身」 的慷慨遺言,這也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後叮囑。

在刑訊時,他平靜回答劊子手:「你要問我的同黨么?我可以直言告訴你們,六億中國人民都是我的同黨,你們可以殺我,卻無法撲滅人民對你們倒行逆施的憤怒。你們可以消滅我,卻無法抹去你們犯下的累累罪惡。」

劉順森在就義前所寫的絕命詩,和他寫下的許多天才論述,全部被劊子手搜去,他的遭遇證明,根正苗紅的出身,只要反對中共的倒行逆施,同樣要遭到格殺勿論。

劉順森等人被押下主席台良久,隱約從遠處傳來槍聲,坐在廣場後面看熱鬧的「白頭帕」 躁動了起來,我聽見傳來了嚶嚶的哭聲。赴刑者中定有他們的親屬在其中。在我心中,又填了一筆中共對我們所欠的血債,此刻我只能把這一筆筆血債,深深地埋心底,直到幾十年後寫在這本書中。更等待清算中共獨裁那天的到來。

(五)血的祭奠

四十年前,在日本飛機狂轟濫炸下,我在外婆的懷抱里,逃出鬼子的鐵蹄。我們這一代飽經苦難的人們,一直在心靈深處發問:為什麼日本人肆旡忌憚的欺侮我們?那是因為黑暗的獨裁統治使國家貧弱,那時為反抗異民族入侵而舉起了「抗日救囯」的大旗,抗戰勝利后萬眾一心團結一致民主建國。

大陸在中共挾持下倒退到黑暗年代,我們這些飽經苦難的人,應該告訴今天的年輕人,我們是如何在『革命』的說教中,換來了飢餓和貧窮,換來了奴役和折磨,換來了血腥的屠殺!大陸已被中共「淪陷」,從惡夢中醒來的中華兒女當改「抗日救囯」為「抗共救囯」才對!

當我神思恍惚中走出會場時,我木然地隨著隊伍押出鹽源小城。

這麼多年來,我親自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為追求真理、為挽救國家和民族而壯烈犧牲的戰友,他們的形象活躍在我記憶里。

我的耳邊又響著他們鄭重囑咐:一定要活著走出這口活棺材!一定要把這段苦難經歷告訴世人!併為這段歷史作證!

可是,我們所期待的那場暴風雨卻遲遲未來。我們低估了大陸獨裁勢力的頑固性,低估了專制制度在人們頭腦中的思維勢能;低估了中國容忍暴政的「寬宏大量」;低估了中國人在長期暴力威脅下無知的程度。

毛澤東死後,並沒有被焚屍揚灰。他的像反而還掛在天安門城頭,遺體也被供奉在天安門廣場,供一大群愚昧的民眾頂禮膜拜。

「始作佣者,其無後乎」。雖然毛澤東的嫡系傳人被一個個投進了監獄,雖然「凡是」派不得不讓位於鄧小平,然而歷史好像仍停滯著,邁不出大步。

而「改革開放」,獨裁衣缽依舊,並以一黨專政替代了原先的一人專政。中國人民所期待的民主政體並沒有實現。中國人民的遲頓,使新的執政者贏得了對獨裁政體修補時間。大陸步入了一個無冕皇帝的集體專制時代。!

天氣太悶熱了,該有一場席捲這片污濁、野蠻的暴風雨降臨,以沖刷這片滿是罪惡的土地。雖然我們曾預言過,只要毛澤東這個惡魔命歸黃泉,他所開闢的千秋萬代永不變色的帝業,會隨著他一道葬身在歷史的沉渣中。

我們期待到中國民主革命成功的那一天,我們一定會隆重祭奠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皮天明等人。只要中華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長存下去,代表人類進步的民主潮流,一定會沖跨任何形式的專制主義堤壩。

我相信,我所記載的先烈事迹,終將成為中華兒女反抗專制暴政的一段史詩,定會為後代傳頌!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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