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小鼠黑皮書(5)陽光少年和小天小才

【新唐人2011年8月25日訊】五七小右派李文書口述個人史

陽光少年

一九五四年九月一日,是西南人民藝術劇院演員訓練班(以後簡稱演訓班)的開學的日子。此前十天,當我拿到錄取通知書後就回鄰水去辦理戶口轉移,是坐汽車回去的。那時的汽車客站是在七星崗,經牛角沱、化龍橋、小龍坎到石門渡口。那時的重慶兩江上沒有一座橋,車到石門是連人帶車上拖船由輪渡拖過嘉陵江的。過江北上,傍晚就到鄰水了。汽車站在東門,鄰水中學在西門,車到西門我就要求下車跑進鄰中馮老師家,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但是馮老師高興不起來,因為在暑假鄰水縣城中小學教師思想改造學習班上,對他和我大哥支持我不考高中去重慶另尋出路,是無組織無紀律嚴重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行為,進行批判,勒令他們在大會上作公開檢查,還將我大哥懲罰性的調出縣城的鼎屏小學,到距離縣城百裡外的豐禾場小學任教。我聽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好,心中還是那句話:不自由!不自由。這時我只有拿出錄取通知書雙手交給老師,也許是最好的安慰。馮老師看了通知書激憤地揮舞著說:我要給他們看看,看看是西南而不是鄰水,是自由主義嗎!人民藝術劇院是資產階級嗎?看看他們又該怎麼說……馮老師興奮不已地拿著通知書去找校領導去了。

第二天馮老師請我上他家裡吃中飯,還請了好同學王錚錚作陪,表示慶賀。他還鼓勵錚錚同學向我學習,衝出鄰水一定要考入音樂學院。這或許是馮老師本人要走出鄰水的願望沒能實現就寄托在學生身上吧!第三天我步行近百里鄉村小道去豐禾小學見我大哥。第四天正遇星期日,大哥就領我沿著豐禾場邊,近百米寬的小河沿河邊小路步行而上,走了幾十里見一家么店子有飯賣,就坐下來歇腳吃飯。飯還沒吃完見一條小木船要沿河而下回豐禾場,我們就將飯菜和一盅白酒端上船去,一邊吃飯飲酒一邊欣賞沿河風光,在美景酒性的感動中大哥高歌一曲,還是那首清清流水藍藍天,因為大哥在鼎屏小學演過《白毛女》,我也是跟他學的。不時又用川話朗誦唐詩宋詞。一路上兄弟倆玩得很開心,似乎將幾年的苦難和委曲都釋放了出來,心中一片美好的藍天。

八月三十日,背著那隻破小包,裝著破單衣,只有一件新襯衫,是大哥送的。大哥送的新襯衫白底黑色小方格,是他領的工薪,還是外國貨。因為當時蘇聯花布賣不掉,只有塞給小兄弟中國。毛澤東就來個穿花運動,當工資發給工薪階層。毛澤東斯大林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很講哥們義氣。陽光少年穿上這樣的新襯衫當然就萬丈光芒啰。

演訓班與美院同在一個校園,校園很美,曲徑深幽,是蔣介石留下的。重慶一解放,成渝兩地原有的藝術學校加上隨軍的藝術隊伍合在一起,在這裏辦起了西南人民藝術學院,設戲劇、音樂、美術三大系科。兩年後又分開,音樂遷成都獨立音專,戲劇進城獨立藝術劇院,美術留原地獨立美專,通稱西南。校園寬敞,師生稀少,自然就有演訓班的容身之地。時隔一月,我又回到黃桷坪步入美專大門,心情感覺卻是兩重天,陽光與黑暗。走進校門,道路兩旁立著高大茂密的香樟樹,夕陽在樹梢閃爍點點金光。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五六名女生排成一排,穿著異樣,手挽手向里慢步而行。那時沒有門衛,解放初期社會安寧,民宅都可夜不閉戶。我只有前去打擾這排女生:請問,演員訓練班在那裡?女生們齊刷刷轉身,個個睜大眼睛從頭到腳看著我:「哇……」顯得十分詫異。片刻,我漫不經心還是鄰水川話說:「我曉得,我這一身灰,一身汗,臟稀稀把你們嚇倒了。坐了一天汽車,還沒洗……」忽然,那位考場外的黃髮「新娘」從遠處跑來高叫著:「他叫李文書,我們的小同學」。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同樣興奮叫著:「你也考上了,黃毛新娘子,那位油頭粉面的大哥哥呢?」「考上了考上了,都考了」……大家歡天喜地,忘了我一身臭汗一身灰,一齊湧進演訓班宿舍,報了到。這時大家才驚奇發現:你的行李呢?所謂行李就是被蓋卷衣物加日常用具。沒有,一條凈人兒。「知道你沒有,已經給你準備好了,進屋看看吧。」一位老大爺,一口標準的北京腔,他是我們演訓班的總務,以前是陪都總統府軍樂團吹園號的,姓梁,我們叫他梁大爺。梁大爺說這都是董秘書安排的。「他知道你窮得叮噹響,肯定沒這些。你看行嗎?」我還能說什麼呢!
演訓班共三十名學員,二十名由西南五省市話劇團送來進修的,稱調干生。餘下十名是成都重慶各招收的五名,稱新學員。調干生當然由原話劇團全額發放工資,學成回原單位,新學員有在職考上的按原工資由演訓班發放,像我這樣的除了包吃包住每月還發五元零花錢,畢業後由劇院分配工作,對我來說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在演訓班最直接的感受是吃的比我生下來的任何時期都好,尤其比初中三年好上百倍。最名顯的例證是我的身高,兩年長高二十多公分。從生理來講,初中青少年男子就該有正常遺精,而我是到了演訓班的青年期才產生的。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了新社會好,共產黨好,開始愛上了。

演訓班學時兩年,沒有寒暑假。表演和語言課程按中央戲劇學院四年的教學大綱進行。從史氏體系的表演元素一直到角色創造,加上形體、聲樂、藝術概論、實習演出等等,時間很緊。但我還是忙中偷閑,學會了拉手風琴,半年後就能上台擔任伴奏。同時還要抽時間進美院圖書館、畫室去閱讀西方古典印象和現實主義畫冊,以及老師和學生習作。對表演藝術有了理想,但並未泯滅對繪畫藝術的鍾愛,尤其處在美院這個環境中可以說興趣更濃,理想更深,手痒痒的,就是無法動。比如說,常常看見杜泳樵先生(當時他還是學生)在校園花叢中寫生,只要有可能我都要蹲在他身後細細觀看。有次他問我怎麼不考美院,我只能回答運氣不好,生錯了地方。我還同五四級首屆附中的幾個同學交上了朋友,馬一平、劉漢鼎、紅薔薇(這是她的外號,因她的個頭臉型性格都不一般)等常來往。交談中我很羡慕他們,他們卻說很羡慕我,都說當演員好,很容易出名,生活又浪漫。比如說,我們每月要抽出好的小品作業組成一台晚會在美院禮堂演出,觀眾就是美院師生以及黃桷坪的機關幹部和市民,每台晚會都有我的節目,所以他們早就知道我,這就是他們說的很容易出名。又比如說,幾乎每個禮拜六晚上我們都要在禮堂舞台上舉辦舞會,邀請美院教職員工及本科生參加跳嘣嚓嚓,附中學生只能在台下觀看,當時有規定中學生不許跳國際舞。這就是他們說的生活浪漫。而我對這個出名和浪漫似乎沒什麼感覺,美院還在吸引著我。演訓班第一學年結束正處一九五五年夏,美院附中五五級招生也在這時,最使我心動的是取消了「區域限制」,而且早有傳聞,我就向演訓班提出轉學考美院附中去。真是天真幼稚,簡直是天方夜潭,根本行不通的事兒!演訓班實行淘汰制,每周一個小品表演作業,如果在半年內連續三周表演作業沒通過,就是不及格,就得自動退學。我怎麼就沒想到利用這個自動退學的機會去報考美院附中呢,而且就在一九五五年上半年結束就有一位女同學就是這個原因自動退學了。唉!我真傻!沒有心計,不是因為年輕,我是個一輩子就沒有心計的人。個性的悲劇。或許大家會問,要是上美院附中就能避開五七災難嗎。回答是避不開躲不過,紅薔薇發起的「紫羅蘭俱樂部」同樣被打成反動組織,雖沒打成右派,但被勒令退學,劉漢鼎、紅薔薇等幾個骨幹就慘遭如此下場。「紫蘿蘭俱樂部」有什麼錯?那是年青人追求民主自由、突顯個性、張揚理想、憂國憂民的啟蒙聖地!何罪之有!這個聖地我一定會朝拜,結果不會兩樣。

演訓班的兩年,在我心中是一朵永不凋謝的花,在我嘴裏是一顆永不化去的糖。用這種語言來形容好像很俗氣,但確很真實。高雅和真實誰重誰輕,我想是不言而喻的。要真細說那兩年的美好,簡直可以寫一部另類版本的《青春之歌》。遺憾我沒那本事,只能這樣講述我最想講的幾件事兒及其感言。陽光少年還在成長,道路卻越來越艱險!

小天小才

我的外號小天才,源於演訓班,但不是褒而是眨!有天課外活動打籃球,我把球漂漂亮亮地投進了對方的籃圈,而且是一個空心球。球打得最好的同隊隊長大同學王超就用諷刺的口氣高叫:天才!天才!我們的小天才!從此不管我做了美事兒還是醜事兒都高叫:真是天才!小天小天上上下下就這麼叫開了。

一九五六年上半年是演訓班最後一學期,主要任務是排練一出多幕話劇進行畢業公演,也是史氏體系的最後章節「角色創造」。選定的劇目是配合農業高級合作社政治運動的劇本《處處是春天》。我扮演的是家庭十分貧困的農村孩子——小元,配角的配角。臨到綵排,來了一位從北京中戲列斯里導演訓練班歸來的年輕導演楊樹聲指導排練。也就是潤色提高而已。列斯里何許人也:前蘇聯莫斯科藝術劇院大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傳人,中戲專程請來為中國各大劇院訓練史氏表演體系骨幹導演人才的,要將蘇聯那一套播撒在中國,送去學習的都是優秀者。所以楊聲樹歸來很風光,自我感覺很良好,站在甚至全西南所有導演之上。排練開始不久,我扮演的角色首次在第一幕出場,七分鐘的戲半句台詞。當我演完這七分鐘說出半句台詞:「華大爺……」后停頓靜場,楊樹聲迫不及待高叫一聲「停」,馬上登上台來雙手握住我的雙手激動地說:「好!很好!簡直是天才,天才!」這下不得了,了不得呀,大導演都給我定調兒啦。六月《處處是春天》在重慶人民劇場正式公演,也就是我們的畢業演出,面向山城觀眾以及有關領導、文藝團體、新聞評論界等等。六月三日的《重慶日報》發表了電影戲劇評論家王大虎的文章《新的血液,新的力量》——看話劇《處處是春天》。對我那七分鐘的戲也大加讚揚,小天的外號就從演訓班喊進了劇院。從此小天就跟隨我幾十年,可我對這個外號還是停留在籃球場上貶意的感覺上。

王大虎何許人也,四川大軍閥王纘緒的兒子。他本可以作公子哥兒享盡榮華富貴,然而他熱愛表演藝術就考入了國立劇專。抗日時期,國立劇專由上海遷到四川李庄,學習生活都很艱苦,窮戲子生活他堅持下來了。陪都重慶電影戲劇十分火熱,王大虎的興趣又轉向寫影劇評論,幾乎是天天有文章見報,一下子就火了。王大虎的文章短小精悍,直來直去,一針見血,實事求是,杜絕吹捧,當然倍受讀者歡迎,文風人品,威望很高。從抗戰陪都內戰國統區直到解放,他都在重慶山城這片影劇沃土上不知疲倦地耕耘,迎得了圈內外重慶王西南王的美譽。可惜就因為他的直率真誠,一九五七寫了切中時弊的檄文,被引蛇出洞打成右派。又因他的天真體弱,一九六二年得到摘帽時欣喜若狂,立即去告訴通知親人,不顧山城七月火一樣的毒日照射,爬坡上坎,最後倒在小巷石梯坎上,口吐鮮血,一命鳴呼。他是嚴重的肺結核病人!他的大女兒王薇為了緬懷父親,將乃父文章收集成冊,列入「當代重慶作家作品選」,定名《有戲劇的地方就有我――王大虎影劇評論選》,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發行。文集收入了評論《處處是春天》那篇文章,文章寫到對演員的評說時他是這樣寫的:

「也許是出於偏愛,在這一群年輕演員里,我願意首先提到扮演小元的李文書。當這個非常缺乏舞台經驗的演員剛一出場,我們就被他的樸素的造型能力和真實的內心體驗吸引住了。他面黃肌瘦,精神沮喪,手裡拿著升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來。他那種畏畏縮縮的神情,羞澀里又帶著些惶恐。就是不說話,我們也能夠看出這是個剛剛在生活中遭遇到不幸的,善良而又正直的年輕人,他是來向別人借糧的。在這裏,演員是帶著感情上場,並且有著真實的舞台自我感覺和適度的節奏感。但是,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這樣的情況沒有保持多久。當演員為了畫面的變化,讓他跳上碾盤去大聲叫嚷「對、要想吃櫻桃,我們自己去栽樹」的時候,他就一下子跳齣戲了,跳出了角色。因為,這樣的形體動作是脫離了人物的動作貫穿線,是違反了生活的真實,是同人物的性格和當時的感情有矛盾的。在後面幾幕,可惜由於劇本的關係,我們也沒有機會更多地欣賞到這個青年演員的表演。」

這樣的表揚在當時的文藝界是稀少的,尤其出自王大虎筆下。不是現在可以拿錢買吹捧。甚至王大虎三個字聽起來都使人膽顫,特別是死要面子的「藝術家」們。比如說,他在評說我們劇院演出的蘇聯話劇《曙光照耀莫斯科》,就對劉蓮池的表演基本否定,不會因為劉蓮池是劇院院長、山西邦子老革命就要留點面子,完全是實話實說。因此,人們對他寫的表揚就看得很重,院內院外至少在文藝團體都知道演訓班出了個小演員李文書。不知為什麼我對此事反應平淡,平淡得連報紙都不去買一張來留作紀念,好像不屑一顧。現在想來還是人小心大,不是因為我演的是配角的配角,我知道「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的道理,我一心想的是要升學。既然已經定了表演藝術是我的終身職業,就必須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這才是成名成家的第一步。演訓班,藝術劇院,楊樹聲、王大虎就那麼回事兒,不值得老擱在心裏。這是小天地,我也僅僅是塊小材料。一直批我野心勃勃、個人主義,我真得心服口服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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