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下集(58)

【新唐人2011年12月12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一章:恶梦刚醒

笫四节:同母亲重逢

我一个人留在屋里,这是一间二十平米的病房,屋里放着三张病床,每个床头都安放着一张旧办公桌,桌上放着煤油炉和装着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床下和两侧都堆放着纸箱,木盒等物。

整个房间便以这三张床为中心,三分整个房间。每一张床之间留着很窄的过道,仅只能一人通过。虽没有布帘隔开,但一看就明白这里住着三位单身职工。

耳朵里响起了雪梅的话:“在重庆地区像我们这层楼一家人占了一间房子住,是最好的人家了……。”我终于明白,何以母亲要我在“妹妹”家多住几天的原因。

看来母亲受了二十二年罪,共产党给她“平反”了,却连自己安家立身以渡晚年的立椎之地都没有。

在我回来之前,为了安置我,恐怕不知向她的“组织上”费了好多口舌?最后仍只有无奈何的在这个集体宿舍里,迎接我的归来。

我再次环视了我的“家”,我今后的路要从这里作起点吗?

十分钟后,过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讲话声,李修平回来了,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我立刻回想到我离开她时的脸貌,没想到二十三年后她己苍老得那样!但我仍能根据轮廓认出,那便是我二十三年来魂牵梦萦的老母亲。

她与当年抚着我的头,依依惜别的老外婆,真是一模一样,最大的特点是背也变鸵了。

当我们母子的眼光第一次接触的那一瞬间,我便被一股上涌的血堵住了胸口,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走上前抱住了那花白的头,亲吻那满布皱纹的额头,当我的胸前已沾满了母亲的泪水,当血液猛地冲开了被堵塞的心窦,这二十三年有多少的经历要讲,有多少哀怨要诉,有多少泪要流啊!

而妈妈却一个劲地用她那干瘪的手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伫立良久才喃喃地说出:“这下好了,总算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我看着桌上的闹钟,已经快12点了,忙把话题岔开,故意发问道:“妈妈,中午了,该做饭了!”妈妈才松开了手,擦了擦老泪纵横的脸,去那床边纸盒里取出一块肉来,李修平接过手,到盥洗室里洗净,大家忙着生火炒菜,从伙食团打回米饭,三个人围着那张办公桌,吃我回到母亲身边第一餐“团圆饭”。

我们正吃饭,两位与母亲同室的医生,端着饭盒子走了进来,母亲向我介绍了她的同房,与母亲差不多年纪的那一位,家住北碚街上。另一位比母亲年轻的医生住在沙坪坝。看来在这间屋里,无家可归的就只有母亲一人了。

从六八年弟弟出走后,整整十多年,她就这样孤苦伶仃,守在这人间地狱里。!从现在开始,我的到来成了她新生活的开始。

午饭以后,李修平回李家沱去了,他晚上还要上班,母亲一再向他道谢,并且说,过年时一定到李家沱团年。

我被新任的医院党支部书记王光明,安置在楼下一间病房临时住下,距我住的那房间不到10米,巷道的尽头,就是停尸房,我并没有去看整个医院还有没有其它空着的房间。

初来乍到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有一个窝暂能住下,懒得去同医院的“领导”发生磨擦,何况二十三年挫磨已使我习惯了忍让。

二十三年来,我也不知同多少死人打过堆,自己一半也是从阴间里走出来的,自以为一身正气,不怕夜半鬼来抓我。

现在回想,那医院的党支部够体现‘落实政策’!

相 亲

儿子长大成人后,传统的中国母亲,恐怕没有比关心自己的孩子婚姻大事更重要的事,那怕她们一直处在社会底层,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当1973年她接到我第一封信后,一直没有忽视给自己的儿子物色一个对象。

但那个年代,凡沾上黑五类的,就等于染上了永生医不好的绝症,准备着跟男方不幸的家庭,一辈子受人歧视。

所以好人家的女儿,自愿接受一个“黑五类”,或者是刑满释放人员,实在太少,但是恰恰就在这畸形的“阶级斗争”社会中,却藏着一些让人费解的故事,我的故事得从我给母亲的通信说起。

1973年我和母亲整整十五年音信渺无,一旦接上通信联系,我对亲人的思念和所受的委曲,会自然流露到这些信件之中,乍读起来有的像无韵诗。可偏偏这些信件都先要由蔡家医院造反派的头过目,这些经过文革铸造出来的近乎文盲的宝贝,是连普通的抒情语言都读不通的。

那曾用柴棍抠打母亲的刘巴,却像发现了“秘码”似的,以为又是表现她的阶级敏锐性的好机会,便将我的信拿到他们学习会上公开朗读。要大家讨论这些‘反面’教材。

偏偏在坐参加学习的人中,有一位从北碚卫生防疫站来蔡家医院蹲点的医士,名叫邹双银的姑娘,却被这些内容新颖的信件吸引,她不但在讨论会中解释那些被刘宣树说成“隐语”的典故,例如亡羊补牢一词被刘宣树说成,我想杀了羊子从牢房里逃出来。

散会后,邹双银私下向我母亲索要这些信,这位才二十三岁,还守在闺中未嫁的姑娘,找到一了个机会向母亲表露了她的内心,并认母亲作干妈。表示愿意等我到刑满以后。

母亲闻讯大喜,即刻将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我,并且在那封信里附上了她的照片。后来当我的“平反”开始进行时,我被场部蔬菜组的恶犬咬伤,她闻讯后,为我配制了狂犬疫苗,用航空挂号为我寄到盐源。

我回到北碚时,邹双银已调回了北碚防疫站。当时没有电话,母亲把我回来的消息,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她,一周后,她回了母亲的信,约我在那一周的星期天去北碚见面,地点定在大菜市街口。

母亲打开了她放在床头的纸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专门为我织好的新毛衣,新毛裤,以及一双才买的新皮鞋。可是当我穿上这些新装时,衣袖和裤脚都短一截,妈妈感慨地摇摇头说,“在我的脑子里,你还是那么小。”

是呀!我被划为右派离开家的时候才十九岁,一个稚气的孩子便被“反右” 的恶浪从她身边卷走了,而今过了二十多年,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个孩子,怎么能同现今站在面前的,从狱中滚打出来的中年人相比?

看媳妇可不是闹玩的,人家是医士,总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一付寒酸像,出现在人家的面前。幸好有那两套从李家沱带来的中山服,勉强的可遮盖里面短小的毛衣。

只可惜那皮鞋足足小了两个码子,穿上脚实在夹得开不起步,还不如自己脚上那双从千里路走回来的兰色解放鞋,既来得轻便,又舒适。

妈妈要马上去街上买一双,却遭到了我坚决的反对,我的理由是,对方只讲究外表,而不是看重我的内在,她又何必等我到今天?

于是在母亲的督促和省视下,我穿上了新毛衣,新的中山服,只是这双解放鞋却被我固执地保留下来。

穿着一新,母亲从不同的角度对我全身上下看了又看,勉强地点了点头。

星期天早上八点钟,我和母亲在蔡家场那十字路口,上了去北碚的汽车,九点钟我们准时按照小邹指定的地点等她。三分钟后,一个穿着十分讲究的姑娘,从市区的方向向我们走来。

母亲连忙迎了上去,我也立即认出,这便是母亲寄给我相片的那一位。

只见她身着一套灰白色的新西装,经过了特别的熨烫,白色的大翻领衬衣外面打着一条黑色的领带,头发也是刚刚烫洗过的,微微的蜷曲,却黑得发亮,脚上穿着一双擦得油亮的黑皮鞋,手臂上挎着一个白色皮包,还没有走近,就将一股清香的香水味向我送来。

这身打扮,当时要算是讲究的白领人士了,与我身着灰色中山服脚蹬兰色解放鞋,皮肤黝黑显得土里土气的装扮相比,很不配称。

我很苯拙的放下两手,不自在的脸上推起了笑容,其实我自己都觉得笑得极不自然,简直可以说是装出来的。

一阵局促的压力之下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看着对方笑吟吟的样子,见对方已将手伸向我,我才木然的将放在身边两只僵硬的手伸了过去,握了握她肥胖而白嫩的手,便慌忙收了回来。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看到我第一眼是什么表情,还好母亲已经拉着她的手,朝着通向市区的那条路走去。我才像解了围似的,放下被弄得紧绷绷的身架,跟在她俩的后面,简直就像是一个跟班的仆人。

但是几分钟后,我那在狱中多年形成的自信,超然和独傲,很快矫正了我最初颇有些狼狈的局促,心里却还在不断的埋怨自己,亏你还是一个身经百斗的猛士,怎么见着一个女人便输掉了应有的男子威严和阳刚?不是说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么?今天怎么会变得如此?

于是我挺起了腰杆,将那方才僵硬的手背在背后,若无其事的显示自己是在同“朋友”一起逛大街。可惜,我们依然没有讲话,我也依然没有走上前去同她并肩而行,只是默默地跟着她俩的后面,想着该用什么问话来试探对方。

医学方面我一时找不出恰当的问话,至于文学历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的开口。于是,我们最初相见的瞬间,给对方留下了致命的印象,直到两个月后,母亲才告诉我说,小邹当时就坦然地问母亲:‘他怎么是这个形象,又黑、又瘦、又老,连话都讲不出来?好像监狱把他关傻了一样!’

唉!早知我的形象那么糟糕,怎么也不会匆忙跟着母亲到这儿来出洋相。

我们沿着中山路,母亲和她走进了百货商店,我却毫无兴趣的站在商店门口等了足足十五分钟,当她们俩出来时,我和她又对视了一下,我能感觉出,她那眼光里含着一种挑剔,我原先准备好的话和天真好奇的发问,不知为什么全都咽了回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发问道:“防疫站隔这儿有多远?”“噢,大约一里多路”她回答得很随便,而且让人无法把话接下去,我的这句打破僵局的主动,被她简短的回话挡住了。

看着她仍挽着母亲,按照原路从新折了回来,我仍然傻呼呼地跟在后面。回到了开始约会的菜市口,看看时间已快十二点了,母亲选了一家临街的饭馆点了几个菜,三个人共进午餐,我瞅着堂倌还没有把菜端上来的空挡,第二次鼓起勇气试图打破我们之间的僵局:“防疫站工作忙吧!”我第二次主动发问。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还好”,接下去又是沉默。

就这样,经过我两次努力,想打开同她对话的话匣子,却没有成功。接下来,只好闭上嘴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直到母亲张罗着堂倌把菜端上来,各自闷着头把饭吃完。

吃完饭后,她便起身告辞,说她下午还要值班,便提着她的手提包离去了。我出狱后的第一次“约会”就这么尴尬的结束了,以后我们几个月都没有见过面,直到母亲讲出了小邹见到我第一面的印象。

看样子,头次见面便改变了她四年前的初衷,不过母亲告诉我,小邹并没有明确的表态,是拒绝还是维持,还是待观察,这给母亲始留下一线希望。

所以她一再催促我打主劫战,但我明白,我们这个经过“阶级斗争”冲洗过的社会,几乎不可能发生卓文君和司马相如那种美丽的故事了。

何况我并不具备才子的条件,对方也绝非佳人。不过,我这种形象,难道不是冤狱造成的么?对方因同情心还是因我在书信中那点文才产生的感情,有四年的等待已不容易,虽然这四年的等待因对方的又黑、又瘦、又老的外表而告吹了,这本是二十三年改造的功力所要达到的目的,‘无产阶级专政’真的把我变成了鬼,又能怨谁?

既然对方是那么脆弱,我又何苦免强挽回?

所以我不想再给她写信,我们之间的玫瑰预约便这么告吹了,但第一次约会,我面对“爱情”这一当头棒,是对我自信的打击。我必需直面二十三年冤狱带给我的婚姻难关,并且预伏着后半生建立家庭的坎坷不幸。

范小妹

然而,生活竟这样玄妙莫测,没有几天,母亲在七年前认的干女儿,范萍和她的弟弟范山,一起来了,范萍那时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正在附近的二十四中学读初中二年级,而范山还只有十三岁,在蔡家小学读五年级。

范萍既是母亲认的干女儿,而且是她在最沦落时结下的母子情缘,我理应称呼她为妹妹,当时我俩相差整整二十六岁,便称她为小妹妹。我们初次见面那天,她穿着洁白的毛衣,裤子虽然打过补丁但很干净,特别是她少女的腼腆,带着特有的矜持。比起邹银双来更多了素补和诚实。

进门时她手里提着一个竹蓝,里面装着莴笋和萝卜,进屋后,将它放在母亲平时作炊的小桌下面,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大哥,并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一次见面,我心里很紧张,虽然,我当时已四十二岁,什么风雨世面都经历过,唯独二十几年与女性完全隔离,见到她,同她说话十分的口讷。

范山手里提着一个竹子编的笆篓,里面的虾子活崩乱跳,撞得那笆篓朋朋直响。看来这姐弟俩对母亲的生活习性和爱吃什么很熟悉。母亲一生中喜欢吃鱼虾,当时市场上是买不到鱼类食物的,那怕这种小鱼虾也与市绝缘。

他们告诉我,姐弟俩平时经常在池塘、田边、摸到鱼虾便把它们关在竹篓里,放在塘里养起来,等到积累到一定数量,便给妈妈送来了。

这姐弟俩的出现,顿时给本来显得冷清的“集体宿舍”增加了许多活力。弟弟催着姐姐快去拿盆子来放些水,说再迟一点,竹篓里的小鱼虾们都会“渴死”的,两人忙碌起来。

妈妈见两个孩子,满脸堆笑的问“你们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来呀,妈妈呢?”小妹笑着回答:“哥哥没有回来时,妈叫我陪在你身边,现在哥哥回来了,我们就不好来了。”

妈妈回答说:”这几天你们没来,还怪想你们的,如果再不来我就要到乡下来找你妈了。”

中山抢着回答:“这几天猪儿有点病,妈妈忙着煎药喂猪,所以一时没空,这会儿她还在场口抓药,她叫我们先来这,一会儿她就会来的。”

正说着楼下一迭声的已经喊了起来。随着一阵咚咚上楼的脚走声,一位比母亲年轻,精干的农家妇女已经出现在楼梯口了。

从她那黑黝的皮肤和满脸皱纹,看得出这是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是苦了一辈子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穿着一身兰布的棉衣,脚上是青布布鞋,一进门来便一迭声的向母亲道歉,叨叨的说道:“大姐呀!我早就该来了,听说哥哥回来了,那天都想来看看哥”。

母亲连忙牵着她的手,给她端了一杯早又准备好的茶。胡妈笑咪咪地说道,“大姐呀!你真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又是大学生,身体又结实,现在落实政策以后,政府一定会安排一个好工作。今后呀,你总算有靠头了。

转过身来向我说道:“哥呀!这些年你妈没有少吃苦,医院里的那些没良心的欺你妈是右派,人又老实,又是一个人,净拿脏活、重活给她干。还常常无缘无故的打她骂她,我们蔡家场的农民个个都替你妈打抱不平。他们越欺侮你妈,我就偏要认你妈为干亲家。”

接着讲道:“每次过年过节,我们杀了过年猪,就要给她留一块肉,打了糍粑也要给她留一块糍粑,总之,我们有啥吃的,她也有。”

“有一次我正提着一块肉,在大门口就碰到了刘宣树,她正颜厉色的警告我说:‘你们老是与右派分子划不清界线,如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没收你送给她的东西。’我马上反对说:‘你搞清楚点,我是贫农,不是你们可以随便欺侮的,你如果敢没收我的东西,我就要你好看’”。

“她看到我态度如此硬,便连忙改口说:‘我不是对你,我们的上级有规定,对方坚志这样的阶级敌人,就是要严加看管’。我回答她:‘我们当农民的,才不管你那一套,我们只知道医院的人欺侮一个老太婆太过分。’”

听她介绍,知道这是一个口直心快,心地善良的农家妇女。在她的内心里有一杆公平秤,虽然她没有文化,但她有中国妇女特有的正义感,她不迷信谁家的宣传,她是凭她的直觉来认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汪秃子

从盐源回到重庆时,只带回1980年的粮票和布票,到蔡家后,才明白城里的居民什么都要凭票才能买到,不光购买粮、油、布,就连买肥皂、盐巴、豆腐、肉、反正生活上所有必须品,都要票证去买,母亲特制了一个专门存放票证的小木盒,每次上街除带钱外,还必须从那里取出要买东西的票证。

铁托早把票证比作套在中国老百姓颈上的三根绞绳之一,真是一针见血。所有的票证都要靠户口薄领取,这就是说,没有户口的人在大陆上便不能生存。户口便是“党和政府”控制所有老百姓最有力的手段之一。

回到母亲身边,除了粮票布票,其它所有票证都是母亲的。我还没来得及上蔡家派出所办理户口。为生活所迫,上户口的事,刻不容缓了。

当我取出盐源农牧场开具的上户口证明和介绍信交给母亲时,她皱着眉头,那介绍信上,关于我的身份写的是“刑满释放人员”。理由是开介绍信时,重庆法院并没有对我的原判进行平反,而在年龄栏中写着41岁。

邹银双的婚约告吹后,在母亲心上结下了一个无法向人道破的“疙瘩”,她拿着介绍信看了半天,便毅然把42改为38,改过后,又仔细地戴着老花眼镜审视了许久,满有把握地拿出自己的那本户口薄来,告诉我,她今天专门请了假,同我一起去派出所上户口。

看样子她的心情不错,儿子真的要留在自己身边了,今天总算可以到派出所去,在自己那只有她一个名字的户口后面,添上了儿子的户口。从此以后这里便不是一个人,而是两口之家了,这可是她盼望了整整二十二年的事。
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花白头发,便起身同我一齐向蔡家派出所走去。蔡家派出所就在石板路右侧的一个门庭阴深的院子里。

一提到派出所,我会想起少年时代,去朝阳派出所递申请助学金报告时,那陈麻子的羞辱,那是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永不消褪的伤疤。

后来,经历整整二十三年的冤狱磨难,对于派出所这种衙门,一直把它当成欺压善良百姓的阎王府。

走进派出所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三个人,坐在外面的两张桌子面前一男一女,身着警服,态度傲慢。当我们俩走进去后,那女的白了我们一眼。

母亲是这里的“常客”,过去她每进来一次,便如小鬼进了阎王殿,不是交“思想汇报”挨训斥,便是接受游街的决定,或是“交待问题”。

现在虽“平反”了,但骨子里那种小鬼见阎王的心理依然使她心有余悸。我感觉得到她进来后,态度十分拘谨。拿着户口登记簿和盐源开的介绍信,走进靠里面的那张办公桌,那里便是蔡家场人人畏惧的汪秃子。

这姓汪的家伙,我刚回来几天就认识了。

回来的第三天,我上街买菜,那天正逢赶集,我走到集市的中间,看见那里围着一大群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叫化子模样的跛子,正拦着一个身着民警服的胖胖秃头中年人,要他开一张残废证明。

从围观赶集农民七嘴八舌中知道,那乞丐是附近大队一个曾被划为“反革命”的村民。而那胖“警官”,便是面前坐在最里面的汪所长。几年前这汪所长组织了一次五类份子的“游街批斗”,在游街时,将这个“乞丐”的左腿打断,从此丧失劳动力,生活无着,变成了乞丐。

后来民政局为了整顿市容,收容了全区所有的“叫化子”,对这人说:“只要有当年组织批斗会的人开一张残废证明,便能领到政府发放的基本口粮。”

于是乞丐鼓起勇气在大街上将汪所长拦住,请他给一条活路。

不料那汪秃子,不但不给他开证明,而且,一把将他推在集市街边的污水坑中,弄得这本已不成人形的“乞丐”简直像一个鬼,然后扬长而去。

我目睹这人欺人的一幕,一种本能的憎恶,徒然从心里升起。询问同我一起目睹这一幕的医院门房小张,他告诉我:“这汪秃子原是北碚法院的一个预审员,曾利用职务,掌握一批小偷流氓掌红吃黑,才从北碚法院贬到蔡家场接了这户藉的差事。”

旧性依然不改的他,掌着辖区的小偷、扒手依然行‘黑吃黑’那一套。尤其是他对“五类份子”的手段,更是心狠手毒,我的母亲当然是他任意欺侮的对象,想起这些我抖起了精神。

“汪所长,我的儿子从盐源回来了,今天费你的神给他上一下户口”。母亲怯生生的向他开口道,一面把户口簿摆到他的办公室桌上。而那汪秃子却像没有听见似的,依然的在看他的报纸并不答理。

我向他坐位上方的墙上看去,那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不禁想到旧时衙门,升堂的中间都挂有“明镜高悬”的大匾,但从来是黑暗无比,贿赂重重。而今中共执政几十年来,“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字,向来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遮丑牌。

户口既管着一个人生存的基本生活资料,上户口的人就仗此,成为被上户口者生存的决定者。想到这里,我的眼光,又从那墙上情不自禁的向下滑来,一直滑到了他那肥大的圆脸上,我才发现,那鼻子周围也有同陈大麻子一样的麻子,心里对他那种不理不睬的傲慢充满了憎恶。

二十多年来,我在监狱中天天同这种人打交道,他们的欺软怕硬的卑鄙心理,我不但了解,并且学会了一套应对的办法。但是尽管我的心里已经对他产生了恶感,仍觉得还不到发作的时候。

如此忍耐了几分钟,见他仍在那里看报,依然没有理会母亲,直到母亲再次请求后,他才慢吞吞的放下了报纸,爱理不理的将母亲放在办公桌上的户口簿挪到面前,慢慢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懒洋洋地取出钢笔,头都不抬的发问:“姓名”?那介绍信上明明写着的,他却不屑一看。

我被他这种挑衅性的态度激怒了,母亲已看出我的怒容,向我连忙使了一个眼色,低声下气的回答道:“孔令平”。
“姓别?”“男”。

“年龄?”“38岁”。这一次那汪秃子才抬起头来打量着我,我苍老的面容,使他奸诈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拿到对方短处的诡秘。

他拿起了甩在一旁的介绍信细细地看起来,母亲改动的笔迹被他识破了,他奸笑着得意的站起身来,用一种逼视的目光对着我:“这年龄是你改过的吗?”我对他这突袭一时还没准备,母亲已慌忙接过话来:“没有,没有的事”。

然而他这种多年培养的,抓到猎物便穷追不舍的猎犬本领,使他精神抖擞起来,从他办公桌上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吼道:“你还敢替你的儿子狡辩,这明明是涂改了的笔迹,还不马上老实交待?”

看来这家伙是训练有素的,对于处在压迫阶层的五类也是欺压成性的,出口成章的“行话”对阶级敌人是用惯了的,不会走样。

尽管五类的说法已被取消,但在他的狗眼里,我们娘俩,一贯只能是被他训斥,被他呼来喝去的奴隶。

此时我的一股无名恶气直冲脑门,终于按捺不住,走到母亲的前面,恶狠狠向他吼道:“改了个岁数怎么啦,你要做什么?”

这种以恶对恶的战术,便是练狱中培养出来的,在监狱中对张棒棒,徐世奎,何庆云这般恶吏我使用过,对于麻脸中土,三星阉将,我也使他们难堪过,虽然我这种硬碰硬,使自己吃了许多眼前亏。

那汪秃子,对这一招,感到吃惊,因为他一时没对答上来,对母亲的盛气凌人态度,一时没找到该如何应对。

呆滞了一分钟后,他立刻从自己的椅子上跳起来:“你这劳改释放犯,看来是没有改造好,你今天敢公开顶撞?”他的脸涨得通红,向我扑来,摆出“阶级斗争”操熟了的打手架势,指着我的鼻子吼道。

那一男一女也一齐站起来,将我围住,好像就要拿出手铐子或绳索之类的东西,像收拾犯人那样将我压下去。
母亲见这形势对我十分不利,怕我因为冲动而吃亏,慌忙地拦着我,要我不要说话,并且用身体护着我。我明白越是闹到这个地步,越不可退让。

“怎么?要动手打人哪?还是文革那一套?四人帮那一套不是?”我厉声的地喝道,这一招果然灵验,那姓汪的退缩了,从新的坐到他的椅子上。

我见这句话揍效,便连珠炮似的反击道:“姓汪的,你放明白点,今天我是来落实政策的,你还公然的称我是劳改释放犯,中央三令五申的平反冤假错案,就是你们这一帮子人软拖硬抗,顶着不办,今天又不为什么,就要做出一付打人的架势,老实诉告你,不是四人帮的天下了!也不是你们这些人为所欲为的时候了!你今天只要敢动手,我非把你拉到市委办公室去说个所以然。”

汪秃子被我这翻怒斥弄哑了,一时还弄不清楚我的背景,居然对答不上来了。母亲见势,马上打圆场,向汪秃子解释道:“我儿子心情不好,脾气也不好,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殊不知这反倒助长了秃子的势头,他一迭声喊道:“你们母子俩既是落实政策,就应当模范的遵守政府法规,户口是国家的重要法度,任何人都要遵守,窜改户口是一种严重的违法行为,你们知识份子比我们老大粗更懂得。按理讲,就凭你们窜改户口这一条就够刑事拘留的条件,今天,你这户口就拿不走了,等我们查清以后再作处理。”

我不知道户口管理有没有规定,对于涂改年龄这样的事该如何处理?但我心里只想到绝不能向这仗势欺人的狗退让或认错,便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一边喊道,“别理他,看他把我怎么着。”一边拉着妈妈的手向门外走去。

当我们离开了那阴森的院落出得街上,母亲先前的那阵好心情全都消失,十分沮丧的一路上叹气。户口没有上,到惹出这场麻烦是她万没有想到的。后悔自己考虑不周到,但谁又能理解她的这番苦心?

我只好劝慰她:“我们又不是伪造户口,更改年龄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一回事,敞若他要继续找麻烦,我们一样生着一只嘴,谅他也做不了什么”。

下午躺在床上想,蔡家场在汪秃子这样的恶棍把持下,母亲当然受了不少的欺凌。然而,想到重大保卫处的郑树勋那张奸诈的脸时,我的心里一阵阵在发冷。

等待沉清冤狱的人,命运却操持在这帮虎狼般恶吏的手中,前途岂可乐观?看样子我们这一群刚脱离虎口的羊羔,又将掉进狼群的包围中。

我接着马上要回重大,了结未了的旧案,可我拿什么去见郑老头?

马大炮的主意本出于无奈,十斤大瓜子、十斤蜂糖、十斤核桃、就像三十吨的巨石压在我的心上,当我空手前去时,我作好的是一个最坏的打算!

今天这汪秃子那种像要吃人的态度,使我压根没对前途有什么乐观。充其量有份工作有一碗饭吃,便是共产党的法外恩典,我能同周围的人平起平座,保持一个普通百姓所起码具备的人格吗?

按照郑树勋离开盐源农牧场的约定,我在回到重庆后的一周内就要回重大保卫处去报到,他这个“约定”属于私人规定,还是对落实政策人员的一种规定?我不得而知。

但是我想从盐源回到重庆的时间并没有卡定,而且何时从盐源动身也没有说死。更主要因为我实在为难于三十斤的索取,所以回重庆后,我迟迟没有到重庆大学去。

眼看十一月份已过,年底即将来临,我总不能过着不工作也没有工资的失业日子。虽然母亲说,我回来后,她的工资已经恢复到每月七十多元,养话我没有问题。所以我回到她身边,是否工作暂时并不是十分迫切的。

但我耐不住了,于是决定十一月底,无论如何都得回重庆大学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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