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密檔案】譚松:我的外婆

【新唐人2011年9月6日訊】【編輯語】 譚松,重慶人,生於1955年11月。兩歲時其父在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反黨分子」,送往重慶長壽湖勞改。在隨後的三年大饑荒中,外公因病無錢治療去世,妹妹餓死,外婆自殺。倖存下來的譚松,下過鄉,上過大學,36歲時評為英語副教授,發表過專著、辭典、譯著、散文、雜文等300多萬字,曾擔任《重慶與世界》雜誌主編,《中華手工》雜誌主編,採訪過約400多名各類人士。其中,譚松採訪了近百名長壽湖的倖存右派,寫成了約50萬字的採訪錄《長壽湖》,收集到珍貴的幾百張照片。為此,他曾被當局抓捕關押過。 《1962年,我的外婆》是譚鬆在2007年的一篇紀實作品,表達了他對外婆的思念和對那個年代的控訴。

《1962年,我的外婆》

又是清明,年近80 的媽媽帶著我們來到外婆的墳前。

外婆的墳在長江南岸的一個山坡上,後面,就是八年抗戰時蔣委員長住過的黃山。

媽媽擺上供果,點燃紅燭,佇立垂首。

紙錢燒起來,紅紅的火光,黑黑的墓碑,青煙起處,山風迴旋。

淚水,從媽媽眼裡滾出來,她又想起那個年代。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們家在長江邊一個叫馬鞍山的半山坡上。出門,就是陡斜的石坡,長江,在腳下日日夜夜奔流。

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年代,家家戶戶不准自己做飯,政府不供應煤,甚至連鍋都被收繳了,每個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必須到「共產主義公共食堂」去吃「集體伙食」。不去,不僅無法生存,而且還有「反社會主義」的政治風險。

外婆要去的那個公共食堂在山坡下的江邊上,距那個著名的「龍門浩月」不遠。

外婆是「舊社會」來的女人,小時裹過腳,「三寸金蓮」行走起來原本不便,再加上長期餓飯,走路就更顯吃力。然而,一日三餐,她必須下到江邊,領取二兩飯,然後沿著那陡斜的石板山路一步步挪回家。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下著雨,看見媽支著一根竹竿,挎著個布包,布包裡面是一個碗和一雙筷子。媽媽顫顫巍巍,面黃肌瘦,吃力地往上挪動腳步。我一下子想起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媽媽對我說。

終於,公共食堂的人也看到外婆走不動了,於是他們說:「裴婆婆(我外公姓裴),反正你每天六兩糧,我們給你做一個六兩的饅頭,你一次性領回去,這樣每天你就只走一趟。 」

也只有這樣了,去食堂來回下坡上坡,不安全不說,僅運動量大,就不利於對那二兩糧的珍惜。

可是,很快發現,這也不是好辦法。一個六兩的饅頭切成三份,每份也只有拳頭大,更要緊的是,份量明顯不足。

外婆不吭一聲,她是傳統文化打造的溫良恭儉型女人,一輩子謙和恭順,從沒同人紅過臉,更沒吵過架。何況,人家還是為她著想呢。

她的三個小孫兒,其中包括食慾極旺的我,每天從幼兒園回來,雖說已吃過晚飯,總渴望再從外婆那兒撈點吃的。外婆不忍面對三雙貪渴的眼睛,每天,她都把饅頭切下三片,平攤著放在盤子裡,用碗蓋上,等我們回來。

記得有一次,外婆拿出一個土豆,土豆很小,不便再分,於是外婆叫我們輪流把土豆含在嘴裡吮吸,以延長「吃」的美妙過程。姐姐很守規矩地照章執行,吮吸之後吐給了我。我含在嘴裡,實在忍不住,一口咬下去。

旁邊緊盯著我的弟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那時,六歲的我像一條飢餓的小狼,野性十足地搜尋食物,我把一個六歲兒童的全部智慧和精力,都用來搜尋外婆可能的收藏。一次,家裡來了一個親戚,外婆竟然衝了一小碗炒麵招待他。那個香味直浸潤入我骨子。可惜,任憑我癡痴地立在一旁雙眼圓睜口水長流,親戚鐵石心腸,一匙接一匙地吃了個精光,連碗都沒讓我舔一舔。

要是外婆,絕不會這樣!

我決心找到外婆秘密藏匿的炒麵。

我叫上小我一歲多的弟弟作幫手——幫我搭橙子、扶橙子——我估計炒麵藏在高高櫃子上那一堆瓶瓶罐罐裡。爬上去,逐一查看,沒有。我又來到臥室後面那間堆雜物的小黑屋。

在一個角落的架子上,我發現一個方形的冰鐵筒。冰鐵筒有點沉,裡面有東西!我使勁撬開圓形鐵蓋,探手進去。空空的,只有幾塊拇指大小的塊狀物。我掏出一嚐,哇,餅幹!可惜,實在太小,小得大人們已經把它遺棄。我把幾塊「拇指」交給弟弟,不甘心地又將手伸進去。

裡面有幾張紙,掀開紙,下面是半罐麵粉狀的東西。「炒麵」!我大喜,抓起一把送進口裡,迫不急待往下嚥。

突然,我一陣巨烈咳嗽,哇哇直往外嘔,吐得翻腸倒胃。

正美滋滋享受「戰利品」的弟弟嚇壞了,驚得叫起來。

外婆慌慌張張趕來。 「老天爺,你啷個把石灰吃下去了?!」

「我……我……以為是……是炒麵……」

「家裡哪有炒麵。那一碗?唉呀,那是我花五角錢向隔壁龔婆婆買的呀。」

我一邊用外婆給我的水漱口,一邊想,大人們為什麼要把石灰和餅乾放在一起呢?是為了防備我偷吃?

在我的記憶裡,不管我做錯什麼事,外婆從來都沒有罵過、更沒打過我。我小時十分淘氣,常常在外面滾一身泥,或者把衣褲扯爛。外婆總是不厭其煩地為我洗補。家裡窮,我們幾姊妹的衣服都是外婆縫製。記得有一天半夜裡醒來,看見外婆爬到桌子上,把針線湊到那盞昏黃的燈前,瞇著眼,吃力地試圖將線穿過針眼……

我卻毫不懂得愛惜外婆夜裡一針一線為我縫製的衣服,不懂得孝順她,關心她、體貼她,甚至有一次,我把她珍藏在一個玻璃瓶裡的十幾粒糖偷來一口氣吃了個精光。外婆只嘆了口氣,說:「你該分點給姐姐……」

左鄰右舍都說,裴婆婆是個好人,是個賢良忠厚的人。

可是,那個年代,好人、正直本分的人生活空間很狹小。媽媽同外婆是同類型的人,善良老實。 「當時我一切都聽從政府的安排,不懂得想辦法找關係給媽弄點吃的。」多年後,媽媽站在外婆的墳前對我們這樣說。

那個年代,家裡很艱難。爸爸幾年前(1957年)中了「陽謀」,工資被扣掉大半,人也被發配到一個叫長壽湖的地方勞動改造。先是外公因病無錢醫治倒下了(1958年),接著是最小的妹妹夭折(1960年),外婆掙扎到1962年,眼見得油燈如豆,朝不保夕。 34歲的媽媽也餓得滿面浮腫,臉上一按一個指印。大我一歲的姐姐成天無精打采,已沒有出去玩耍的力氣。

坡下那家姓張的,外出尋覓一整天,傍晚挑回一擔「糧食」——觀音土(一種可以撐脹肚子但往往解不出大便的泥土)。然而,「飽飯」沒吃兩天,人先撐死一個……天地間,像有一隻巨大的猛禽,它的翅膀遮天蔽日,扇動處,陰風四起,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外婆身體越來越虛弱,先是一解便就脫肛,直腸鮮鮮紅紅地垂落在肛門外。外婆呻吟著,用熱毛巾摀住腸子,慢慢把它托回去。後來直腸頻頻脫落,外婆無法站立,終於臥床不起。上不起醫院,請了個私人醫生來打針,結果消毒不嚴,感染了,身子越腫越大,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最後只得開刀。沒想到割開容易,長合艱難,由於極度缺乏營養,那個刀傷一直拒絕癒合,它日日夜夜大張著口,向蒼天無聲地述說,直到外婆告別人世,它都沒有閉合。

那個年代,食物雖然極度匱乏,但「政治」卻十分豐盛。媽媽幾乎每晚都要參加「政治學習」,還不時要下鄉去支援「抗擊自然災害」。通常,都是外婆照料我們。現在,外婆本人需要別人來照料了。她不願給家人添麻煩,不忍心看到她女兒更加勞累,她覺得自己沒用了,是個拖累,便萌生了去意。

公元1962年7月的一天,外婆囁囁嚅嚅地說:「我……我想吃……吃一片扣肉。」

「吃一片扣肉(即我們說的燒白)。」這實在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渴求,小得就像一片無聲飄落的樹葉。

可是,媽媽在外婆人生的最後一個願望前束手無策。

當時的社會主義中國,正在全力發展核武器,要立足打一場核大戰——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偉大英明的領袖,考慮的是「超英趕美」的輝煌——那可是奔向共產主義天堂的偉業。至於長江邊上有一個飢餓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光裡渴求一片扣肉,實在太不值得這個國家和那個領袖關注了。

家裡有一張老式木床,木床有一個掛蚊帳用的木架子。 1962年7月28日下午,外婆用一根繩子,一頭系在木架的一根橫桿上,一頭系在她脖子上,消無聲息地走了。

媽媽下班回來,抱著外婆懸掛的身子,泣不成聲。

「她要是再堅持兩個月,熬到9月份紅苕出來就有救了。」媽媽在墳前對我們說。 「三年大饑荒,她快熬到頭了,在快結束時,她走了……我知道媽媽是怕拖累我……她一輩子都為別人著想……」

外婆能堅持到紅苕出來嗎?她怎麼知道大饑荒什麼時候結束? (到1962年7 月,肆虐三年的大饑荒在全國各地都基本結束,但四川省仍然嚴重,這「歸功」於極「左」的四川省省委書記李井泉,這是後話。 )媽媽說,外婆死時體重只有50多斤,真真的皮包骨。那張木床,後來我們又用了多年,繫繩子的那個橫桿,細細的,並不結實,我用手一使勁它就會折斷,外婆整個人吊上去它竟然完好無損,可想當時她的生命是何等「輕如鴻毛」。

外婆的喪事我已記不清了,也沒有爸爸回來的印象。只記得來奔喪的表姐娣娜姐姐晚上陪著我睡,她對我說:「婆婆是個很好的人。」

還記得那幾夜的淡淡的月光,幽幽冷冷,灑在窗台上,一片銀灰。

外婆火化後,骨灰埋在屋前一個叫做花園壩的凹台裡。那兒,正對著長江,對著江對岸樓房林立的市中區。八年抗戰期間,市中區曾是日軍狂轟濫炸的地方,在長達五年半的「無區別轟炸」(即不分民房、百姓的轟炸)中,重慶被炸死炸傷3萬多人。外婆躲到了涪陵鄉下,她靠給別人縫製衣服維持生活,她沒有被炸死,也沒有餓死,安然無恙地渡過了八年艱難歲月。

可是,在和平年代,在「奔向共產主義幸福天堂」的「康莊大道」上,外婆倒下了。

同她一同倒下的,有多少呢?

前重慶市委書記、四川省政協主席廖伯康告訴我,他通過各種資料對比研究,得出的數字是:四川省在三年飢荒年間,至少餓死1000萬。

他還說,當時,四川省省委書記李井泉認可的數字是800萬。

800萬也好,1000萬也好,在李井泉眼中不過是個數字,他面對這個數字談笑自若地說了一句「名言」:「中國這麼大,哪朝哪代不餓死人?!」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就不提了,「四川出了個李井泉」卻讓人忍不住有些關切。從突然宣布四川省糧票作廢(1960年9月),活生生地從饑民口中奪食,到動用暴力,把所有不滿的人、說出真像的人打入大牢,都是「超英趕美」類的毛式大手筆。在這些大手筆下,卑微如我外婆一樣的草民,就只有拿生命祭獻了。

1000萬,800萬,的確不過是數字,但是,我眼前的這一個「1」不是數字,她是我外婆——一個鮮鮮活活的生命,一個一輩子溫良賢淑慈善勤儉的生命,一個把最後一口糧食吐給她孫兒的生命。

昏燈下細細的針線、盤子裡薄薄的饃片、床架上飄蕩的身子……把這個簡單的「1」撐得血肉豐盈。即便我也如他人一樣得了健忘症,忘掉了歷史上曾經有那麼一個「自然災害」,即使我不再爭論1000萬還是800萬,但是,我會計較這一個「1」,我會年年在這一個真真實實、鮮鮮活活的「1」面前焚香致哀,垂首靜思。

山風吹來,松柏搖曳,黑色的墓碑橫亙在陰陽兩界之間,阻隔了生與死的對話。但我相信,人有一個靈界,它超脫肉體而永存。我佇立在墓前,靈魂向外婆在天之靈跪拜。

青煙裊裊,燭火幽幽,充盈於心底的愛的靈光,穿越陰陽生死的疆界,將外婆緊緊擁抱;那沉寂了45年的遲來的心語,在墓地上空迴響——

—— 外婆,我愛您!

於2007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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