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文革中的青春之歌 – 評《華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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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2月23日訊】這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年代,這是一個萬念俱灰的年代;這是一個大喊大叫的年代,這是一個噤若寒蟬的年代;這是一個瘋長社會主義草的年代,這是一個鋤掉資本主義苗的年代;這是一個狂歌「三忠於、四無限」的年代,這是一個禁聲小資情調的年代;儘管如此,資本主義的苗硬是衝破瓦礫,挺立在垃圾堆上揚花孕穗;青年男女仍在被遺忘的角落,如泣如訴,亦怨亦怒,為自己的荳蔻年華叫板。「因為媽媽是個早就退職的聾子,我們家才被允許留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裡。」 (不註明出處的,均引自本小說《華彩》)

高爾品先生這篇發表在《當代》1981年第6期上的中篇小說,淒美的《華彩》,就是在訴說著一個淒美得沁人心脾的愛情── 不,應該說是媽媽不要女兒「愛」,女兒最後答應了媽媽──的故事。這是作者在古今文學上,描寫青春愛情這一永恆主題的天空裡,以特殊的視角,又添上一抹華彩;慘淡美未對絢麗之美跋扈,蒼涼感而又具靚麗本色。悲情而不灰心,故事淒淒慘慘而人物仍具樂觀派頭,這是本篇小說的基本格調。在瓦礫堆裡也還有一枝獨秀,未被壓爛──主人公母女在情況最糟、瀕臨絕境下,仍保持著這樣的信念︰「相信一切總會好起來,難道能永遠這樣下去嗎?」這是在另一個社會裡的、另一部大異其趣的《家春秋》。

故事的內容,主要是在文革大背景下的扣人心弦的三台戲:主人公一家三撥人間的僵持與矛盾;母、女與捷明間的親情與愛情的瓜葛與尷尬;捷明、舒麗、甜甜三角間拉扯與糾纏的酸甜苦辣。矛盾重重,好戲連台,讓你目不暇接,但它卻是、又不是以故事曲折多變、曲徑通幽而取勝的,乃是、主要是以美不勝收而令人欲罷不能、呈現其藝術魅力的。我讀後有一種感覺,就是書中人成了生活中的朋友;甚至異想天開,忽有一天,路遇一生人,似曾相識:「啊!你是甜甜吧?」



儘管你已經知道了故事,但你還願意讀之再三,總是覺得書有盡、而味無窮。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這故事在中國可謂家喻戶曉,人們早已耳熟能詳,但仍覺咀嚼有味、百嚼不厭者,何也?猶如看帶子,對引人入勝的情節往往要倒帶幾次,蓋因再解 「其中味」、再品「其中味」,所提供的視覺的、聽覺的、心理的享受,其美感無以言狀也。

俗話說:「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使讀者牽腸掛肚的,是人物的命運。人物的性格決定他如何對環境作出適應和改造,也即決定了他的人生命運;反過來說,也是如此:人的環境和命運也同樣地會決定一個人的人生。故事的發展,是人物按著自己性格的邏輯,一步一步地把自己引向命運的結局的。人是社會的人,社會是人的社會,此人與其他人的關係就是此人的社會環境,人與其環境構成人物性格的生態體系。比如《白蛇傳》,白蛇對愛情的痴心、柔情與堅韌不拔,跟青蛇的剛直、許仙的庸懦、法海的強暴,就是彼此相依、相襯益彰,紅花綠葉兩相幫的共生體。如果沒有他們襯托,白蛇的性格(休管風雨且纏綿 /堅貞越過神與仙 /今生誓做多情客 /情海勝過法海寬)就無法在飲雄黃現蛇形、崑崙山盜靈芝、水漫金山寺等場戲中得到酣暢淋漓的表達,而會是面目模糊、形象單薄,賺取不了世世代代人的眼淚的。

一,甜甜是主角

本篇小說,甜甜是主角,愛情是主題,音樂是伴奏,家庭是主戰場。它的成功,主要是靠人物在互動中展現出的性格真實可信,形象鮮明生動。這是作者所體現出的創作的主要規律。正如在《黃花岡》雜誌20期上轉載的《細胞閒傳》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個風風火火,「革命性」和人情味兼具的,作為社會運動、社會變動的應變符號的街道主任的形象;在22期轉載的《媽媽的愛》中描寫了一個在外在社會造神運動中自己又在內心中自我造神──自捏菩薩、自燒香──的政治矇昧者,身、心受害,卒致先心死而後身亡的媽媽;在25期上轉載的《曹冰芹》,是通過對一個知識分子犬儒化過程的真實寫照,塑造出曹冰芹這個生動的典型。這種典型的人和事,在現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間,你閉上眼睛,隨便抓10個人,就有9個人是曹冰芹;這很有點像清人評價《儒林外史》,說「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而在本(27)期轉載的《華彩》裡,作者圍繞著主人公甜甜,刻畫出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一系列眾生百態。他們都在生活裡留下了自己的身影,也在當代文學的畫廊裡,留下自己的藝術玉照。

我說主角是甜甜,有人說是媽媽。之所以有人認為是後者,也不無道理。就以買鋼琴一節說吧,甜甜是無權、無錢來決定買不買鋼琴的。所以,是媽媽在起主導作用。主角者,是起主導作用之角色也。如果再追究下來,媽媽如不把捷明領到家,就根本沒這回戲唱了。再說根本點,媽媽要不生出甜甜,那就「根本」得再無法「根本」了。看來,這個邏輯有點鑽牛角尖了,它甚而至於可以同理推出,爸爸是主角。不說「生出」不「生出」,單說捷明的爸爸如果不是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也是根本就沒有這回戲唱了。讓我們正面地說吧!識別是不是主角,我以為是根據如下三點:

第一,從情節的推進上,即以買鋼琴一節為例,推動媽媽買鋼琴的是甜甜,與哥姐作鬥爭的是甜甜,與老營業員周旋的是甜甜,體恤捷明並要給他以驚喜的還是甜甜。擴充開來,在整個故事裡,引人入勝、見機行事、挑是惹非或息事寧人的,都是甜甜在唱重頭戲。

第二,從人物塑造上,主角是作者著力要創造的中心人物,其餘的人物都是圍繞她、服務於她而被創造的,即所謂眾星捧月。別人都是她的性格展現的舞台。本篇中,包括哥哥、姐姐、捷明、舒麗、「姐夫」在內的一切別人,很明顯的是甜甜的陪襯,是甜甜喜怒哀樂愛惡欲的投射對象,在與他們之間好壞對比、同異比較中,使她的形象更豐滿、更突出、更立體化。問題是對媽媽的定位,我認為,她太重要了,她應該說是第一配角。媽媽不僅是生身的母親,而且是她生活的第一位教師。媽媽的氣質、性格和學養,對甜甜既提供遺傳的基因,又是對她後天的熏陶。作家在描繪甜甜的的形象時,也是把媽媽作為底色的,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我又為什麼把她定位為配角呢?長話短說,媽媽再重要,對於甜甜來說也只是構成她生長的環境,是的,是屬於外部環境的主要部分。如果要把她說成主角,那也成,名之曰:「第二主角」。不管主角、配角,作者都描寫得恰到好處,都很成功。任何一個人物形象的臃腫或貧血,都會破壞了藝術的生態。

第三,從整體結構上,如果把結構比做是一張蛛網的話,主角便是蜘蛛,網絡的各個部分都有它的蛛絲馬跡。如果有一「部分」斬斷主角的「魔爪」,向主角鬧獨立性,那它就成為游離的部分,就應該被清除出去;即便是如茅盾般的大手筆,在該清除時不清除,也會成為敗筆。他在寫《子夜》時,由於「捨不得已寫的第四章,以致它在全書中成為游離部分。」(茅盾:《再來補充幾句》,一九七七年十月九日記於北京)除非發現,是你把主角認定錯了,只用再改正過來就順理成章,如本篇第4節,「到舒麗家」,如把媽媽認作主角,就會找不到蜘蛛,這部分網就成為從天上掉下來的了。如果,改認甜甜做主角,則順理成章、萬事大吉。通觀全篇,即便在甜甜無重要活動的場合,也都是在她的密切關切、觀照之下,或對她有不同小可的影響,決不曾向她鬧過獨立性。其實,要是僅僅為判定甜甜是主角的話,簡單得很,只用讀小說最後、甜甜說的那一段話:「就在這深情婉轉、如歌如訴的琴聲裡,你們能聽見我的故事:。。。。。。」

通讀了全篇,就可以認知到,這篇小說獨出心裁、別具一格地寫了一個變態社會下的三角戀愛、五角(還有媽媽和哥姐)拉扯的故事,其中還套著那Long long ago,媽媽淒美、蒼涼的愛情故事。本篇所以能夠渾然一體,全靠情節(人物的活動)和內在邏輯的推進,而不是靠細節的羅列、人物性格的圖解和華美詞藻的堆砌。從座中泣下最多的舒麗,一開始就被甜甜推給讀者起,接下去就是她和捷明「不好」了;自然,讀者就會要求交代捷明的來歷,特別是舒麗為什麼突然和他「不好」了,讀者有著要求,甜甜更是興師問罪,抱打不平;然後是甜甜的感情,出於對捷明的愛和憐,就像空氣流入低氣壓,不期然而然地乘虛而入;從此轉入第二幕,她要和捷明朦朧相愛,媽媽堅持要他們兄妹相待;哥哥姐姐從中作梗;「姐夫」伸出黑手,製造災難;最後一幕是亮出奸賊方煞戲。奸賊以革命的需要,崇高的名義,糟蹋了姐姐、舒麗,破壞舒麗與捷明的愛情,魔爪伸向了甜甜,最後用辭退和下放農村的毒招來斷送捷明。所有的災難,都來自代表這個社會的那個「文革幸運兒」。在尾聲裡,甜甜和舒麗觀看捷明和媽媽的演出,感慨萬千,「向著人生的華彩,飛昇……」。前呼後應,首尾相顧, 所有的線索,都接上了頭,整個故事絲絲入扣,一線相連,渾然天成,像極了一件無縫的天衣。所謂「一線相連」,其實就是甜甜這根粗壯顯眼的紅線,委曲婉轉地貫穿始終。

我讀《華彩》最重要的心得體會,就是領悟到刻畫人物的關鍵在於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例如,作者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現主人公家中三撥人的心態:母女心美、人美,表裡如一,通體透亮,美得像蒸餾水般純潔,低溫時冰清玉潤,潮漲時熱血沸騰;相反,父、兄、姐、「姐夫」,痴迷、狂熱、勢利,一個個俗不可耐,面目可憎。但舞台上的醜角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這樣說吧,即便是一隻嗡嗡展翅的蒼蠅,在畫家的筆下也讓人嘖嘖稱美。作者讓讀者從他們(特別是「姐夫」)的醜惡表現中不僅看到社會的本質,因而具有認識意義,而且以丑見美,以丑襯美,因而更具有審美意義。我以為,這篇小說塑造人物主要用的手法不是靜態描寫,而是通過對人物們的活動--說話、做事、想問題,進行襯托、對比、比較,而各顯風采的。好像他們每個人都是一面穿衣鏡,貼在主角房間的四壁,從中可以照清主人公身影的各個側面。主角自己作為一面鏡子,也照出了別人的面目。清人毛宗崗在評《三國志演義》時,認為這部小說經常採用襯托的手法來刻劃人物性格。他 在「群英會蔣幹中計」這回的評語中寫道:「文有正襯,有反襯。寫魯肅老實,以襯孔明之 乖巧,為反襯也。寫周瑜乖巧,以襯孔明之加倍乖巧,是正襯也。」作者從橫剖面上,讓主角與周圍人對比:正襯、反襯,眾裡凸現「這一個」。從縱剖面上,與她自身前後相比:時間便是人物發展的空間,展示了人物的成長過程。綜合縱橫,一個血肉豐滿、生動活潑,意志如鋼、柔情似水,早熟(裝小大人)而帶夾生、天真幼稚而不傻冒、悲苦又不悲觀、頑強而不頑固、自我意識強因而倔強、但還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絕不無理取鬧,基本上可以說:甜甜是以一位「理智型的姑娘」、逐漸成熟的喜人形象,而呈現於讀者的面前的。

人物不是在騰空架雲,而是腳踏實地。家庭是故事展開和人物性格展現的立足之地。在事件上,在愛情中,人物是逢山開路、 遇河架橋、 既 有「過 五關」又有「走麥城」,呈現出「山窮水盡」和「柳暗花明」相互交替。一路走來,篳路藍縷,歷盡悲歡離合、撲朔迷離的困惑。

二, 愛情是主題

小說從舒麗與捷明的愛情說起,「舒麗是我的好朋友,比我大四歲,捷明等於住在我們家,他已經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他是孤兒,媽媽對他比對我還好,我有時真嫉妒呢!我知道他和舒麗好,這能瞞過我嗎?

「可是,我剛才聽清了,舒麗要不和他好了。這使我愣了,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驚訝還是失望,同情還是擔心?我覺得有點惋惜,又有點幸災樂禍,甚至還有點莫名其妙地傷心。誰能說得清一個十七歲少女的心?何況我自己!」

本來人家兩人愛與不愛,自然「人家兩人」該是其中的主角,但作者卻用喧賓奪主的手法,讓甜甜做了主角,描寫出她內心複雜的情懷,和為挽救頹局而施展出的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很類似於在張生、鶯鶯相愛的戲中,他倆不是主角,倒是忙壞了紅娘。我突然發現,甜甜身上有紅娘、花木蘭、祝英台、白蛇、穆桂英、梁紅玉、《紅樓夢》中的晴雯(也代表林黛玉)等的精神素質。這可能是因為中國文化在民間的傳播,戲劇是一個很重要的途徑;普通百姓受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很大、很深,再加上橫向、縱向,直接、間接,相互傳播、沾染,也就成了民族無意識。所謂「精神素質」 ,就是(但不只是)把知識、故事遺忘後而仍保留在身上的東西。

「我要找舒麗去,要埋怨她不該和捷明撒手!我不懂得什麼叫做愛情,可我從小說裡看到的,愛情就是一種除自己之外誰也管不了的感情,有時連自己也管不了呢!可舒麗為什麼要把它交給她媽媽管呢?她不應該和捷明撒手,就是不應該!因為單單只為捷明剛才拉出的那種味兒的練習曲,就叫我受不了。」

這是甜甜這只雛鳳,對自己的戀愛觀作出的第一聲鳴叫。他們這種年齡,戀愛觀就是他們人生觀的主體結構,它提供了性格展現的廣闊天地。在這裡,她以強烈的個性解放,作出近乎囂張的「甜甜的愛情宣言」。

她去向捷明問明原因。

「我真的生氣了!只為舒麗不和他好,就不練琴了,還這麼一副鬆包樣兒!我心裡就像來了火似的,決定再說一句狠的,好讓他知道,平時在他眼裡微不足道的黃毛丫頭,多麼會管教他!

「我說:『我知道你今兒為什麼不練琴。』說完我還挑釁地看著他。

「 他神色明顯地慌亂起來,眼睛看著我,那眼光就像要在我臉上搜尋點兒什麼來似的,臉也憋得通紅。我故意不說了,讓你急去!

「他忸怩了半天,才開了口,試探地對我說:『她告訴你了?』

「我故意要再激他一下,便說,『誰呀,她是誰?她告訴我什麼了?』」

這真是一個活靈活現的甜甜!場景非常生動,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在木訥寡言的捷明襯托下,一個辣滋滋的姑娘,躍然紙上。下一場景,是她去找舒麗,一問一答,與此相映成趣。

「『這麼早,你來做什麼?』她問我,話說得一本正經。

「我心裡忽然想笑,可立刻就忍住了,並且撇著嘴巴說;『你還瞞我?瞞我就不說了!』

「『不說什麼?』她有點兒侷促,可仍舊是無精打采的樣兒。

「我見她裝作漫不經心,便鼓起了嘴巴,兩手往膝蓋中間一夾,不說了,而且連看都不再看她。

「看見她又已偏過臉去,樣子像是很淒涼。我是看不得人家可憐樣兒的。」

在短時間內,甜甜的感情有兩度轉折。這是第一次,表明她軟心腸。隨後還有第二次,表明她硬心腸。

「一見她這副樣子,我立即轉過身子,用手扳過她的臉,對準她的眼睛看起來,故意辣滋滋地說:『你為什麼不和捷明哥好了?』我有意加上一個『哥』字,以示區別。當他的面,我可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

「舒麗皺緊了又長又黑又細的眉毛,像是困惑地看著我,裝作不明白的樣兒。我可不饒她。怪不得別人說我心直口快,這會兒,我乾脆兩手一下按住她的雙腮,說:『你騙我!昨晚上你和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幹嘛不和他好了?今兒早上,他連琴都不拉,後來拉起來就像火山爆發似的,嚇死人呢!』

「我忽然覺得渾身一陣輕鬆——我的秘密總算倒完了。」

這裡的「竹筒裡倒豆子」,把秘密全倒完,與上面的跟捷明賣關子,兩個表面上相反的事情,其實實質是相同的,都是要表明她「厲害」,「不是微不足道的黃毛丫頭」。同時也袒露了三個人性體的微小差異:甜甜不只是「心直口快」,而且一個「哥」字道出了她也略具「城府」(借用此詞);舒麗就比她「城府」又稍深了些,所以能讓她把秘密倒完;相形之下,捷明要算是老實巴交的了。

第二次表明她硬心腸的地方是:「我又扳過舒麗的臉,說道;『我不許你不和他好!』我說得一本正經。舒麗一下摀住了我的嘴巴,眼淚頓時從她的大眼睛裡滾了出來。我不愛看她這樣!我也不可憐她!」這裡的「不可憐她」,對比上面的「看不得人家可憐樣兒」,表明她在愛情的「原則」問題上,是非感、正義感、崇高感是強烈的,強烈到鄙薄勢利、嫉惡如仇的地步。也是被激怒,因而才衝口而出,表達出自己對愛情的看法──「我使勁扳開她的手,氣呼呼地站起身走了。麗姐水性楊花,不像我在書裡看到的姑娘,一點兒也不像!」

「她不說話,一雙憂傷的眼睛看著我,說:『跟他好,就進不了文工團。』『進不了就不進唄!』我大聲說。我一時還沒想明白進文工團與和捷明不好有什麼關係。

「『你不懂。』她說,偏過臉去了。

「我不懂?我幹嘛不懂?這又有啥不好懂的?難道只為了一個能轉正的臨時工就要把一個愛人丟掉?」

「我什麼都告訴你,你千萬別對他說,也不能告訴別人。有一個人對我說的,只要我願意跟他好,他就能讓我進文工團,還能轉正。甜甜,別推開我,聽我說,不要罵我,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我的,我媽媽——」

「我看見明晃晃的淚水正在她美麗的大眼睛裡閃動,可我還是不知輕重地說:『麗姐,你怎麼這樣不值錢,你——』」

「我的心裡立即掠過不快的感覺。自從上次我去責問她之後,就再也沒有上過她家。我不高興跟這樣水性楊花的姑娘做朋友,朝三暮四的像個什麼樣兒!愛情是能夠這樣隨隨便便的嗎?」

這裡進一步看得出兩個姑娘的個性:舒麗被社會逼到山窮水盡時,在主觀上,也僅僅是主觀上,出於對自己和對來日無多的患癌症媽媽考慮,是會飲鴆止渴而走投無路落虎口的;而甜甜則是絕對不會做得出這種事情來的,因為她是一個不示弱、不屈服於命運、能折不彎,具有英雄主義氣質的女孩。

「平時,我只知道她像她媽媽,柔得像水一樣,任你叫它怎麼流就怎麼流,只是她不僅外表,連內裡也這樣。」甜甜發現,她和媽媽的同中之異在於:「她媽媽非常美麗,外表柔似水,內裡卻剛強。」

舒麗──她雙親受害、自己孑然一身、孤苦無告,是一位善良、柔弱的姑娘,是「載不動這許多愁」的。難道你還不寬解她、反而要譴責她、給受害者雪上加霜嗎?不能的。你不能象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所要求的那樣,人人都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當英雄、當烈士(現實的語境就是「當炮灰」)。須知,應該受到嚴厲譴責的,進而要消滅的,正是這個扼殺青春的社會,急需建立一個不用「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就能享受和維護住自己的基本人權的新社會。但從個性上講,特別是表現在戀愛觀中,甜甜的堅定性和頑強性,是應該受到讚揚而加以倡導的。如果甜甜前面的第一聲鳴叫,是要對外亮明愛情要自己作主,排斥外來的一切干涉;那麼,這第二聲鳴叫,就是對自己的要求:愛貴乎專一而守恆,不能水性楊花、朝三暮四。

媽媽對舒麗、捷明之間「不好了」,亮相很簡單,問了一句「為什麼」之後,就沒再說什麼。從她對隨後發生的層出不窮的事件的態度,在在表明媽媽是個「久經滄海難為水」的人。她經常的是用琴聲來表達心聲。「這些年來,媽媽不總是在用這嗚嗚的帶點兒母性溫柔的琴聲寬慰著他這個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又用音樂來啟迪他的天性,敦促他孜孜不倦嗎?」

「用媽媽的話來說,只有我才秉承了媽媽的音樂天才,從小就愛音樂,從小就能從媽媽彈出的琴聲裡體驗出媽媽的情感。媽媽生氣時,琴聲也不狂暴,而總是象嗚咽的流水,象微疾的秋風,有時甚至格外地悠緩,這只有我才聽得出。」這是媽媽性格的基調。「媽媽總是這樣,用沈靜來抵抗一切,從不在命運前面大喊大叫,可又從不屈膝在命運的前面。」

甜甜和媽媽,知心知音,從心靈到生活,相依為命,通過察言觀色,通過手式口形,通過欣賞音樂,進行著心的交流。在世人大喊大叫,舉著青筋突暴的手臂高喊「誓死保衛」和「砸爛狗頭」,充當造反紙老虎,然而個個(包括哥哥姐姐)內心卻感到自危、感到孤獨的時候,唯有她倆還自給自足著脈脈溫情。此乃大亂中「被遺忘的角落」,得天獨厚的景觀。

「當我和媽媽在各想各的心思時,哥哥卻顛了進來——別笑話我這樣形容他走路,他生來就是那麼一副顛像!他一進來,就大喊大叫地說:『甜甜,你少管別人的閒事!他活該,總有—天還要倒大楣!』說完就又顛了出去。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無產階級——工人。瞧他那副神氣勁,全然忘了當年他沒考上高中時受過的冷落。

「也真奇怪,哥哥的話竟突然把我的心情改變了。我忽然想到了捷明,並可憐起他來。」

這是三角戀愛的邏輯起點。起點並不是相愛,而是「可憐」。連她的第一個愛情動作都不是出於愛,而是「我想懺悔一下,想為他做點什麼,以彌補自己剛才的莽撞。我走近了他,兩隻手擱到了他的肩上。我居然像平常媽媽吻我那樣,在他柔軟的頭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隨後就逐漸地、被動地陷入了三角戀愛──這是一場發生在君子國裡的三角戀愛。舒麗是她真實的朋友,假想的「情敵」。捷明作為她的戀人,由於內因和外因的「不是驢不拉、就是磨不轉」,始終處於似是而非的尷尬狀態。同時,所有的人也都在這一過程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表態、亮相。

舒麗對她的表態是:「 你要對他好,我不配了。你姐夫,他……」在另一場合,卻是對捷明說:「不,我不要你再愛我,我也不要和你一起下鄉。你不應該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媽媽。」 「我知道,你是因為還在愛我(捷明是因為一心愛舒麗,他的本能促使他不願腳蹬兩隻船,這是愛不起甜甜來的原因之一。僅從這一點來說,他也是一個拔地而起的大丈夫,表面的行動低調無礙於骨子裡的形象高大;與姐姐說的姐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正好成反比例:「 他個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得很帥,還戴副眼鏡,很有風度。」原來是一個很有風度的人面獸心和有劇毒的眼鏡蛇!形成表與裡、真與假、崇高與卑鄙、純潔與骯髒的強烈對比。贏得人們愛與憎的態度兩極。這裡,作者雙重地用了反襯:兩人相互之間和自我表裡之間。)。可是,我告訴過你了,我早已不值得你愛,不值得!值得你愛的是甜甜,是她……」捷明對舒麗深情地勸道:「『可是,你,』他的話還是那麼軟弱,那麼可憐巴巴,可是,一會卻突然強烈了起來,『你不能這樣生活下去,為了我們過去的,友誼,你也不該……』」

「『麗姐,你要聽他的,別抽菸,別喝酒,愛他,和他一起下鄉去。』 我在哀求她。」

這種都是為對方著想的感人的三角戀,只應發生在君子國裡,然而正好是發生在喪失人性的小人國,這是「鏡花緣」式的諷刺呢?還是大聲疾呼、為人性招魂?再者,舒麗的態度,當面一套,背後還是這一套,是何等的表裡如一呀!不管她做錯了什麼,她畢竟是一個真正的人。當然這也不能抵消她對處理戀愛問題上的弱點和缺點。但卻表明,一個人的好壞,既表現在優點裡,也表現在缺點裡,甚而至於失誤裡。從失誤中的作為,我們可以斷定舒麗是個好人,任何一個壞人都不可能有她這般作為。好人也不儘是優點,作者向讀者暗示:壞人固然不具備好人的優點,這好明白;難以明白的是,好人的的缺點和失誤的性質,也是與壞人的迥然不同。也就是說,從缺點和犯的錯誤裡,也能鑑定出人的好壞。所以,要求把好人寫成高大全的毛澤東文藝思想不僅在事實上、在政治上是居心叵測的,而且在藝術上也是荒謬絕倫的。藝術上不能只要求寫某一側面,禁止寫某一側面,而是什麼側面都可寫、可不寫,這是由個性化的需要所決定的,有時候倒是從他的缺點裡表明他更可愛。一個沒有缺點的好人,不是真正的好人;一個真正的好人,既有好人的優點,又有好人的缺點。只有兼具這兩點,才是真正的、完整無「缺」的好人。這有助於克服公式化、臉譜化。舒麗的優、缺點就是舒麗的優、缺點,不僅不同於甜甜,而且如姐姐、哥哥、姐夫之類,就根本不配具備、無法具備舒麗那些由優、缺點而構成的她的特點。

隨著故事的進展,人們的眼光就聚焦在甜甜與捷明的「愛情」上。

在別人尚未發現時,首先是舒麗的反應。「她說這話時,眼睛裡顯出一種傷心而又絕望的神情。她稍頓了一下,目光呆滯地抓住我說﹕『甜甜,你應該對他好,照顧他,愛他,他值得的……』她的眼睛裡突然冒出兩汪眼淚,可是她拚命忍著,沒有讓它們流下來。」

「『甜甜,』她忽然有些急促地對我說,『捷明要下鄉了,你多多照顧他,幫他。甜甜,要是你真的能與他一起下去,就,好了……』她的聲音漸漸哽咽起來,手也抖得更厲害了。」

這裡不僅說明舒麗對甜甜是以誠相待,更充分地表明她對捷明是真正的愛情,她的心是獻給傑明的。但這不是直接、而是經過一個扭曲的形式、曲折地反映出來的。如果她不是情不自禁地深愛著他,她何必這樣,像老太婆「兒行千里母擔憂」似的囉嗦這些呢?她的一顆心是多麼悲哀而傷痛啊!俄國有位詩人控訴當時的現實,寫道:「沒有愛情而結婚」;中國的現實與此異曲同工:「深愛著的戀人活坼散"。作者未著一貶字,而卻為青春一代發出悲天憫人的呼號,也代青春一代向社會作出血淚交流的控訴。

「誰想舒麗卻突然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喜歡他嗎?』」

這一問,既突兀又順勢,既推進情節發展,還合乎舒麗性格。如果我們只是聽她倆對話的錄音,就是說只靠聽覺,也可覺察出此二人各自的性格。性格化的語言功力,在本篇得到了令人驚佩的成就。許多話恰如小溪從人物口中流出,那樣自然而貼切,恰合身份,恰合分寸,決不能設想是作者要人物說的,而毋寧是人物自己梗骨在喉,不吐不快。為了行文不那麼繁瑣,我就不在此對她們那麼多的大段對話加以援引了,僅止於此,滿篇的例證足可供對號入座的。

「面對著這個我曾親親熱熱地叫她麗姐的女友,如今跟我又有了點特殊關係的姑娘,此刻,忽然想對她說句什麼——如果說幾年來社會一直在作踐著我們這代人的話,那麼,我們還要再作踐自己嗎?

「舒麗象突然領會到了我的心,臉上竟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她掃了我一眼,忽然無所謂似地說:『人生本是苦酒,愛情也是,工作也是,買賣而已……』我沒有說下去,因為舒麗咧開嘴巴笑了一下。可是,她卻笑得那樣淒慘,眼淚爬上了她的眼窩,我的心亂顫了一下我鬆開她的手,轉身走了。」

「舒麗的臉上忽地露出了淒慘的神情,好一會兒,她才對我說道:「甜甜,生活就像一部會折磨人的機器。它不從這面,就從那面折磨你。它燒你,燙你,冷淡你又遺棄你,愛情更是。你已經戀愛了,你就會明白的。」

「也許,十七年的光陰,還不足以使我真正地瞭解人生吧。我只知道人間有愛也有恨,有幸福也有磨難。可是,我更需要愛,也更願意追求幸福,而不知不幸與磨難正在前面等著我。」

有人說,憤怒出詩人。也有人說憤怒出歷史。這兩位姑娘是憤怒出哲學。她們本是正處於「為賦新詞強作愁」、扭捏作態的花季,竟然實打實地說出富有人生哲理的話來,開始把反思人生提高到哲理的高度,構建自己的人生哲學。這應該說是「憤怒」的早熟吧!舒麗不是哭,而是笑了,雖然笑得比哭還淒慘,但畢竟還是「苦笑」了。因為她知道,這個社會不相信眼淚,僅憑眼淚,難以表達痛苦,更不能減輕痛苦,只好一笑了之。用笑來表達極端痛苦,算是悲極生「樂」吧!笑笑,可能心裡稍微精神勝利點兒。舒麗可能是由於缺乏媽媽的卵翼,由自己摸爬滾打,過生活不是過生活,而是挨生活,所以對人生的體會,較甜甜略顯悲觀而又略勝一籌。

她發現舒麗又來找捷明,據說是「借錢」,便產生了一種朦朧的、淡淡的、「從未體驗過」的、也許是會轉瞬即逝的「情敵」心態:「這麼說,他還在愛舒麗嗎?要不她都不睬他了,他還願意借錢給她。我忽然又想到了媽媽的那句話——他不會愛我。這是因為,他還愛著舒麗。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忽然在我的身上擴張開來,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既酸又苦,還夾著恨,對他,也對舒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啊,我為什麼還從未體驗過呢?」

「舒麗看著我,低下臉去,說:『甜甜,我知道你喜歡他,愛他。你放心,我不會阻攔,也沒有權利……』

「是我的耳朵聽錯了,還是我的心發生了錯覺?反正,她的話說得軟綿綿的,象浸透了淚水的海綿。

「我紅潑了臉,心裡怦怦地跳個不住,她說的,正是我想知道的。可是,一旦她真的說了出來,我又是多麼地難堪,多麼地對不起她啊!好像真是我從她的身邊奪走了他來似的。」

(待續)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三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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