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马建:长篇小说《拉面者》(三十二)

【新唐人2012年11月20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下面街道上人群像蚂蚁般往四下跑开,穿白色和绿色制服的警察和武警越来越多,解放军跟在坦克的后面,驱赶着群众。他们用河南口音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看,抓到了一个歹徒。我指着下面。但我记得那几个坏青年,好象没有穿深咖啡色衬衣的。

下个星期就可以看枪决游街示众的场面了。好再次体现你们的“人道主义”。狗心不在焉地说着,它的注意力还是那个有骨头的垃圾箱。

城里的上空有大片灰云移动,街道就暗了。人群开始自觉地散开,往各自的家里走去。那个姑娘已经送进了警车。十字路口的天桥上,领导们也开始做最后指示。

狗道主义又能怎么样。她真不该穿紧身裙。我小声说:紧身裙太开化,我们单位就不让穿。

狗抬头看了看云说,再有二分钟雨就下来了,气压低是他们失去理智的主要原因。

雨点开始在阳光中往下落,看上去像些细细的拉面。狗抖了抖毛站起来:雨是干净的,但到了地上,就变成了泥泞。它说。那时,它的后面是片瓦蓝的天空。

你能不能把这些看成是一幅图画,漫不经心去欣赏呢。我说着又想起自己曾经裸体狂奔在雨中的行为艺术表演。好在是在郊区又只有苏苏一个观众,她至死也没揭发我。

狗又说:我可以只看这下雨的过程,不看结果,而你是双脚踏在这地上的公民,你在不应该象个吠儒主义者。

我沮丧地说:我没有你那张可以四海为家活着的狗脸皮。我要小心地做人,而不是作艺术家。就这样,我不得不认真工作,每天看人民日报,不能像你那样胡思乱想,以免犯政治错误。你明白吗,都因为缺了你这张天生的狗皮,我们才不得不穿戴得被同类认可,以前我是穿牛仔风衣大头靴的先锋艺术家,走在下面,嘿,那才叫光彩。人全靠包装起来的外表。唉,年青嘛,天不怕地不怕,哼,想活着就要虚伪点。

你的声音怎么像患了风寒似的。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它对我的抱怨一向持淡漠态度。

那时,我觉得胃里有大片晒热的豆腐的酸味冒上来,然后就呕吐了。

幸存者死了之后,我也像死人般无精打采。我把希望寄托在生一场大病或者天灾人祸上。如果我敢喝酒的话,一定会大醉一场。从前那不省人事的醉态多舒服啊。为了不梦到它,我把床的位置变成头南脚北。杂志上介绍说那样除了不做恶梦还能养颜乌发。虽然梦到它的次数确实少了,但增加了不少春梦。其中一次我飞在天空追一个肥胖的女人屁股,摸了以后才发现,是楼下食堂那个洗菜洗鸭子的妇女。

从它牺牲以来我还从未哭过,也找不到一点令人悲痛的事好借题发挥一番。我的父母虽近八十高龄,身体也依然健壮,毫无去逝的迹象,不用我操心。老同学们也都平淡地生活着,也没有一个成为画家的,这还真叫我们的老师说中了。女友的自杀也渐渐成了往事。我被失去它的郁闷压得每天心神恍惚。

为了怀念它那双敏锐的眼,我买了个望远镜,从镜头里体会它观察人世的方法。当然无法体现它的嗅觉。有时,我就想象它仍然在平台上,当夜晚来临,微风吹拂我的皮肤和它的皮毛的美好时刻,我俩常常聊着,对着下面的人群自由自在地评论著。那片刻,城市就变得有了生气,我也抓到了做人的感觉。

如今街上像冬日般整洁,绿树中点缀着一排排新漆的红色检举揭发箱。城市管理条例又新规定了群众上街便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喊叫,更不能大笑了。有任何急事也不能跑。一起出门不能超过四人,如果超过必须分两批走。市委还组织文工团员下到各单位,示范表演文明礼貌举止,并检查验收。我们单位没有合格,原因是财务处的两位老同志弯腰驼背,步伐不是大就是小,真丢份。从平台看下去,市民像蛆虫般平静地蠕动着,表现出安定团结的社会风貌。除了早晨在红领巾公园有一群老年人在跳健康交际舞以外,再也见不到人群聚集在街上。

我坐在平台上看着蓝天上的云朵。它们几个月来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衬托出大地上的安定团结的新面貌。我已经画不了激动人心的画了。屋里那张未完成的油画,常被我改来改去,远看像个旧围裙。

有一天夜晚,夜空中奔跑着汽车和警察的叫声:往右,看红灯!瞎眼了!我看着晚报的《古城纵横》栏目:某餐馆服务员将意见簿上的顾客意见撕下,这种问题怎么办?某银行值班同志奋不顾身斗歹徒,等等,感到失魂落魄。就把从同学家里借的吉他,坐在常和它聊天的地方,弹起了一首令人怀旧美国歌曲。这支歌我只弹给苏苏听过。那清脆的吉他声音,随着我忧伤的歌喉往天空深处飞去,也把我的忧伤诉说出来,我都流泪了。可一会儿吉他就不再响了。过了不久,保卫科长爬上来告诉我,以后不要在凉台上弹吉他。他又说,国家安全局把声音没收了,叫我来调查。他说:你弹的歌曲收音机里常播放,我听到过,你以后拧到音乐频道听就可以了,不要自己弹,也给单位找麻烦嘛。科长把没了声音的吉他拿走了。幸好他只要我写份检讨,这就等于放了我一马。

唉,上帝怎么没让狗来统治世界。它们真比人类更值得信赖。我常自言自语重复地回忆着和它在夏季的晚上聊着天:

人站立的姿势多讨厌,那些领导们把整个前胸和生殖器对着别人,而我们只抬着头,礼貌极了。它又想到狗政府执政后,该如何调教人类了。

我们的领导虽然是对着群众讲话,可都穿着衣服。你们虽然弯着腰,却还是把那个吊儿郎当的东西暴露出来。如果我被狗政府领导,那还不如爬上屋梁当耗子了。我说。

我也明白,现实情况是人政府做得并不好。在夜晚星星闪烁的的时候,它的狗眼总是变得灼灼逼人。

人类发明了语言,才超越了你们动物。你怎么看待图书馆。我指着图书馆灯火通明的大楼说。

人是靠经验积累一点点教育出来的群体。但对于狗来说,一切都是浑然天成。我们的灵性比你们强,我能告诉你明天的天气或者什么时候有地震,什么东西有毒,什么人去了哪里。这在人类身上都己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狗类即可以自由地生存,又能配合人类的精神需求,与人共处。不像你们,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学完的知识,才能像个人样子。这就等于一条狗用完了它的全部生命。我们三个月大的小狗,就等于你们一个教授的生活智商了。另外,狗也不需要学校,更不需要图书馆。那些与生存没什么关系的精神思想,还是留给人类消遣吧。

狗会不会登记结婚。我突然觉得自己太郁闷了。竟然独身一人坐在夜空下。

狗的性生活是有季节的,只有在春季才会交配。平时我们保持着有规律的单身生活。而你们人类无时不在的性动机,是社会不安全的主要因素。看看那座楼,从第一层到第八层,几乎每户都在性交。三层那一对已经干了两次。这就是你们夜生活的内容。昨天和前天他们也是这样,无非变换些动作,大同小异。我们没有这样的狗男狗女。

那幢住宅楼是文化局宿舍,有些灯已经熄灭。但狗是可以闻到干那种性事散发出来的腥臊味。

我倒很赞赏住在八层那个亮灯的窗口,那里散出阵阵书旁的墨香。他有好几个月没和女人睡觉了。不过,每星期六都有大鱼大肉的香味。

他是专业作家,也是我的朋友。当然,他的工资太少。有个血客常带着酒肉去那儿吃喝。我说。

你还养了我,真不容易。它内疚地说。其实,那条街上有个女人正在爱恋着他,虽然她身边有个男人但她大脑中的思恋波,正往他房间里传递着,我们狗就是用这种方式决定和谁做爱。

我按它指的方向看过去并问:是不是那幢老式建筑。因为那里住着我的一个女同学。

不过,她这两天总是和一位烟鬼喝着酒。那两种气味混在一起真像发臭的羊肉。狗厌恶地说。

城市在夜晚显得又静谧又冷清。但幸存者会从黑暗的楼群里发现,躺下的人们比开着灯还要忙,它甚至常被交媾的声音和腥味搞得阵阵恶心。

没有风的夜晚令人不能容忍。它说。

难道将来人类会排除婚姻的快乐吗。我问。

你们除了食欲、滥交就是购物。而这些绝对是需要第二者去生产的。然后又需要统治者来专治你们,以满足动物本身并没有的权力欲。

是啊,为了养你,我每天都徨为你的吃喝拉撒忙碌,唉,真疲惫。

你只不过每天送上壶点水,而且你也喝。我俩胃口虽然一样大小,但我吃的是人类的丢弃物,几乎算垃圾吧。只要能造出热量维持生命就行。当然要靠你捡上来。你也知道,我走下去有多危险。这平台的风常使我感冒。它学着我的语气说。

那你尿尿呢。我问。上次你尿到门口,还把那个脸盆拖过来盖着。

那是你把尿盆踢破的,我没地尿。它争辩说。

吃剩的碎骨头要集中在铁碗里。我趁机教训它。

对不起,请把我喝水的碗拿来。它气得脸红了。

幸存者将嘴拱在碗里饱喝了一阵才抬头说:天热了,我真想把狗皮借给你试一试。

我办公室里有电风扇,吹起来风很大。我说。

我倒很想试一试。它在想入非非的片刻,总是不由自主将尾巴举起来摇着。

我不会带你离开平台下去的。我说。

它把嘴上的水舔了舔,又伸过来舔我的脚。我不会带你下去的,半夜也照样有警察。我把脚缩回去说。

它又撒娇地晃了晃脑袋,哼叽哼叽地说:那你给我弄条狗上来玩嘛。

我哈哈大笑:是不是要个母狗,小不要脸。它跳起来,把我快要按倒在地说:你们从选择配偶到结婚生孩子,都要有人来领导。这样的人种渐渐连基本的自我和自信都没有了。哼!我可不要你来介绍女友。

但我知道它到了青春期,不需要母狗是假的,只是我无法把一只狗弄到天台上。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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