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马建:长篇小说《拉面者》(十)

【新唐人2012年10月19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自杀者或表演者

如果按照苏苏原来构想的方法,用安眠药来自杀的话,她就失去了让先锋画家惊醒过来的机会,也错过了一次悲壮的行为艺术演出。

“叫他后悔”!表演者又想起那次去陶醉火化场,亲眼见到尸体在焚尸炉里烧化成一团纯净的白粉时,又开始感到自杀的欲望在血液里燥动不安了。

“活着不过是死亡的刹那,而且更危险”。苏苏想到了先锋画家被警察从她的床上抓走的那一刻。当时,她一撕不挂浑身吓得发抖,直到手铐戴到情人的手腕上的时候,她才振作起来扑上去喊着:放了他!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他是我的未婚夫啊。

但警察只是用手电筒照了照她那舞蹈演员修长的大腿说:他是个流氓。就把光着屁股的先锋画家推到了走廊上。

“我生是你的女人,死是你的女鬼,我爱你!听着,我爱他!”叫声在黑暗的文化馆走廊里大胆地飞翔着,吓得出来看热闹的同事们,又都缩回各自的宿舍。

“别怕,小李子,我会等你一辈子,这也你的行为艺术,”。最后一句话她其实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大概是先锋画家刚才还在跟她谈着,吃喝做爱都是行为艺术的原因。想到这里,她的胃笑了。

苏苏十六岁就登上了文艺舞台,把青春和情感都发挥在每个女英雄的角色之中。她扮演过被敌人枪杀的江姐,还主演了被日本人轧了头的刘胡兰。但改革开放的潮流,冲走了她心中崇拜的革命女英雄,她发现自己没有角色扮演,成了空心人,直到先锋画家来到表演者的心里,她便成了一个忠于爱情的女英雄。特别是小李子被拘留审查的十个月期间,她守身如玉。直到他放出来,对她冷淡如水,苏苏也是依然如初。

但生活确实如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这两天又被她一张张撕碎,散到地上的那个笔记本。里面塞满了对现实的不满和骚动。她想到,幸好那天笔记本没被发现,不然,落到警察手中,非给判个无期不可。苏苏用了三天三夜把小李子的笔记抄了一遍,然后把真迹悄悄销毁。

在这下半夜,表演者失魂落魄地坐在曾和他云云雨雨的床上,想着先锋画家放出来以后,那个光头下面麻木的表情。虽然这几天,她恨得撕了那复制的笔记本和他的两封情书,甚至刚才还和小李子的作家朋友上了床,但她依然坚信,先锋画家是在假装冷淡,他的心里依然燃烧着爱的火焰,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叫他吃醋!”她又想到文化馆长和保卫科长,曾叫她去谈过话,要她写揭发先锋画家的材料,她就大胆地说了,他俩是白头到老男女朋友,要办结婚了。李科长却冷冷地告诉她:市博物馆和我们通了电话,他在单位上有个女朋友。已经交待发生了关纟,而且不止一个。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当时故做镇静,其实心里开始不安了。她设想着姑娘们在追着先锋画家,他那飘逸的长发和不修边幅的胡子曾把自己迷倒了。但她也自信,在这座城市里,她是最有艺术气质的女性,虽然先锋画家比她小四岁。

表演者今天干的蠢事,也证明了她确实是个女人;急了就拿自己来发泄。

已经过了三十而立之年的她,原该是个生活闹剧的旁观者了。她掐灭烟蒂,静听窗外的雨声如断线的玉珠般滚动,那声音是落在五月刚抽芽的柳树叶上。那棵树己经长满窗户,令她失去了阳光。

但今晚,她觉得自己在几百年前就出生了似的。甚至还抬头看见了前世的模样,就闪在那张她从画册中撕下来的《舍身喂虎图》上。那是前世佛陀看见将要饿死的老虎,突发慈悲,便躺在虎口喂虎的敦煌壁画。苏苏开始相信,自己的上一世,就是西藏一个喇嘛庙里的活佛。而她经常浑身挂着佛珠,接受信徒们献来的哈达。

“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她眼里闪着泪光,把这句话写在了桌上这个剧本上,然后又一遍遍地重写着。

“一切仿佛都是不厌其烦的重复”。表演者自言自语地又点上一支烟,这是一包专供女士们抽的又细又长的薄荷烟。是那个叫瓦西里的血客送给她的。平时她只是出门在外时才点上。

其实苏苏在写剧本的同时,便不断地奔波于她描写的各种场景中登台演出了。甚至还没写到的剧情,她也都在自己的精神舞台上,演完了最后一幕。只是无论怎样表演,她这位主角总是在剧情达到高潮时,便如蝴蝶夫人般自杀身亡。

这不断地走向模拟死亡的心态,简直不是她所能承担的。表演者必须把生活和剧本中的自杀者一刀两断了。下一步她必须构思从死亡返回来时,真实地干一次了。

想到现实如此不可靠,走到自己的尽头也就平静了。她想。

为了规划这一次的演出剧情,她认真地查阅了历史上伟大的中国女性。其中很多是以死来救赎心爱的男人;虞姬为了给被包围的楚王鼓足勇气,便抽刀自杀了。林黛玉为情而死,令贾宝玉看破红尘,走出了醉生梦死的大观园。

表演者决定也要用她大慈大悲的肉身,令她的小李子从麻木中走回来。

她已经大概地描述出来一个多愁善感的形象了,要比先锋画家身材高大一些。他要具备没抓进拘留所之前的浪漫潇洒,要有几次失恋加起来的低沉嗓音,还要有一嘴由吸烟而发黑的牙齿,并不断说一些玩世不恭的下流话,像那个经常请她下馆子,能喝得起人头马酒的血客。然后呢,还要有专业作家的才华,说出一些不俗的人生哲理。今天晚上他就说了:灵性、智商和心在流血。表演者己经抄在了剧本里。这几个男人的特征加起来,就是她剧本里理想的男主角了。

但这个角色在社会上肯定不是个大人物,也不能顶天立地创造历史。她的剧本主角要干大事业,当大导演或总经理。才能使死亡惊天动地。这种确定角色的位置的写作,令她刚一下笔,就厌倦了。

但她又明白,人与人之间必须要确定位置,无论大人物还是小市民。她的先锋画家和她,以及地球上四十多亿人口都是这样。没有定位,人就不能交往。如果两个没有定位的人在谈话就等于在自言自语,思维也无法合拍的。

(其实,专业作家和献血者的谈话早已定位:一个是演讲者,一个是听众。但近来的交往中,他俩的位置正在悄悄地变化着。血客的生活经历坎坷丰富,加上作家不断给他谈一些小说的构思,他开始比作家更敏感生活的戏剧感。他常常把作家讲的精采的故事情节记在心里。

当作家说出血客可以写小说的话之后,他感到自己轻松了许多,象是说出了自己的无奈。也许,他对现世的报应持否定态度,对谋实利干脆就不承认。而血客的话还是使他回到现实,他的精神富有就变得微不足道了。那桌子上的肉和蛋变成了谈话和友谊的保证,它们也是物质与精神的媒介。

如果一个人清醒地知道,眼前自己的躯体所需要的一切都还未解决好,那么,不朽的精神食粮有什么价值呢。如果有人问你要一千元,筹备在百年之后建造一座太空城,你是决不会给他钱的。因为你根本就不可能住进去。)

到底男女双方谁强谁弱?谁保护谁?这又是个很新鲜的题目。她看着稿纸想了想。此刻,表演者己经吸完了那支昆烟,又往茶杯的剩水里醮了一下,才扔到脚下。

〔古代有贵族妇女把侠客藏起来免遭被捕的事,但一定要那些被保护的男士受伤或者敌军非常强大地赶来,才令人激动。另外,还一定要他英俊又落泊。但今天,这种女强人很多了,都活跃在街头或者各公司里。具有美国精神的男人烟都由她们抽着。她们脱掉裙子穿上牛仔裤,走路脚下生风,那架式能把街上的小狗踢翻。由于她们能挣钱,家里都会养着个懒男人,那种男人号称是画家和诗人,哼!一些不创造财富的废物。 □读者〕

外面雨声更大了,并且有风吹动着她那挂上去再没洗过的花布窗帘,尘土和腐烂味散在灯光照亮的桌子上。

表演者闪出两条思路:谁依靠谁?谁主动或被动?。

在生活中,她是先锋画家的随从。只要他焕发出以往的爱,她会为他奉献一切。自从他被释放出来以后,小李子虽然没再闪现以往的激情,但她一如既往。在剧本中,他便是她的刀下肉了。表演者下笔如鞭,入木三分地分析着他的男主角,那个令她恨不起来,又爱得拖泥带水的小李子。自从他养了那只三条腿又能说话的狗之后,她发现自己成了个多余的女人。

表演者打了个机灵,她看到了自己在剧中化了妆的夸张表情,又很快在眼前散失了。她起身走到镜子面前看着脸:双眼的线条虽然还算妩媚,特别是往上挑的眼角还带着些性感,令她的悲愤压抑的表情烟消云散,但眼白就如生了銹包围着不再闪光的黑眼球。这些变化倒是突显了她那精彩的鼻子以及干燥的双唇。

我爱老虎。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圆睁的虎眼,散着天真和勇敢。“亲爱的,我会叫你吃个够”。表演者对墙上的虎说。

她甚至感到毫无意志力,便把自己的两个处境分开了。然后用双手抹了抹被她用镊子拔得剩下不多的双眉,顺手点了支烟,拿上一块月经棉,起身去走廊尽头小便了。

半夜的走廊安静地传来各家各户在黑暗处打着呼噜以及她的硬塑料拖鞋发出的如心跳的回响。

有时,表演者怀疑是剧中的女主角在指导她的生活,像母亲总想试图管着她一样。或者她原本就是剧本里的一个角色,被剧情困扰着。她曾试图把自己从剧情中拉出来,认真地去参加文化馆组织的“学雷锋做好事”活动。但现实的一切更象是舞台。她在石油化工厂临时用铁桶搭建的台子上,在眼前是一片耀眼的密密麻麻的银色化工管道之中,边跳边挥舞着“学习雷锋”四个大字的舞蹈,稍不注意,就会旋进刺鼻的硝酸池里。也在修了一半的高速公路上,为十几个修路工人,表演着“血染的风采”。那是一首歌颂解放军,为党牺牲而自毫的流行歌曲。她的舞蹈鞋被未干的沥青油弄得又黑又脏。

而剧中的女主角,只是生活在情爱的困扰里,或喝酒睡懒觉或撒娇撒野。倒更象她理想的真实心境。

操他姥姥!哪是真实的演出?当她下半夜还坐在那里写着,或为剧本里的女主角在表演的片刻,她感到自已走进了一片空荡的剧院。

如果大家都能互相认同多好。她心里小声吼叫着。起码,我和自杀者要互相理解。

表演者准备改变眼下男女主角的命运,把场景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样他们起码会活在未来。

苏苏希望再找先锋画家聊聊,那个令她又疼爱又可怜的小李子。自从他养了狗之后,对她便漠不关心了。她惟有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才能吸引住他。

苏苏也明白,自己并不认同女主角的命运。为什要为男人而自杀,那二两肉有什么了不起!但她没有勇气再去修改剧本了。她写下来的文字再也不回头看一看,因为那些剧情和生活都一样真实可触。都有她的痕迹,回头看就等于把她拉回过去。而且,她早己习惯了用第一人称往下写,并要尽快收尾。

但多数时间,她和同事们一样吃饭上班,教着学生们跳小天鹅舞。但她的大脑像酒酿似的在粘乎乎的生活中发酵着。她等待自己变成更纯粹更透明的酒,然后像酒精那样挥发得无影无踪。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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