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县长:国民党时期什邡县最后一任县长的“维稳”纪实

【新唐人2012年7月10日讯】一九四七年夏天,时而骄阳似火,时而暴雨如注。二十八岁的罗成基来到了什邡县。

这时候内战烽火正在北方土地上燃烧,共产党的解放战争的炮声已经传遍全中国。中华民族的历史正在发生巨大的变革。一个旧政权将要崩溃而尚未崩溃,一个新政权将要诞生而未诞生。然而罗成基却当上了旧政权的掌权者,做起旧政权“文正公”的好官梦了。

说来也怪,罗成基当县长,即不是因“剿共”或抗日有功封赠的,也不是靠老婆或姐妹的裙带从后门弄来的,而真是硬考来的。

早在一九四0年,正在四川省行政干部训练团当记录秘书的罗成基,贸然参加了高等文官检定考试,竟然得了个第一名。

一九四二年进入蒋介石当校长的中央政治大学,毕业再试时,又居然考了个优等第一名,真是连中二元。

按他的“状元”资格,铁椅子和铁饭碗已拿过手了,按照相关条例,他这个年仅二十二三岁的文官考试“状元”,可以当上正县级官员了,然而偏偏出了个“作弊案”。

一九四三年县长征审时,四川民政厅厅长胡次威等人就劝告他:“你这个娃儿,笔试过关敢保证没问题,但你必定考不取,你过不了张群的口试关,他对你的笔底功夫有所了解,但他用人讲究德、智、体、容。你看你那副体容,一副嫩拙拙的娃儿相,你咋个当得了父母官。”

国民党政学系元老张群,当时是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兼理四川省主席。他亲自主持县长征审的口试。罗成基稳步走进口试场,两眼自然地扫视了一遍台上的人物,张群坐在中间,陪试官,记录员分列两旁。威然的气氛,岸然的神情。口试开始:

“你对四川的大政有何看法?“张群问。

“目前关键是增加生产,改善民生,倾听民意,巩固抗战的大后方。”罗成基从容回答。

“对实现孙总理的建国方略,你对其中四川部分有何设想?”张群步步紧逼。

“发展实业,建设农业,开发交通,振兴教育。”不紧不慢,从查清资源,建设水泥厂,到推广中大二四一九小麦,改良脱籽棉,发展高地灌溉,从厉行禁烟到改善粮政等,说了二十分钟。言词裕如。

“如主持一县之政,你认为应如何恪守官箴?”张群脸上微带笑容,仍穷追不舍。

“一学包文正公,与民撑腰,为民除害,刚直不阿,执法如山;
“二学范文正公,出将入相,先忧后乐,不贪不贿,身清如水;
“三学曾文正公,春风风人,春雨雨人,戡乱治平,兴学育人。”

好个三“文正”,一路的中华传统货色,特别是那位杀人如麻人称曾剃头的曾国藩,竟然成了他学习的楷模。(当然,近年史学界对曾兴文治学剿乱平叛也有所肯 定)这个早两年学过《资本论》的热血青年,仍然退回去抱起了封建的衣钵,穿起了儒家的袈裟。“文正”理想,加点“三民主义”,就成了这个中华民国新官吏罗 成基的政治纲领。这些东西怎能医治苦难深重千疮百孔的中国?现在看来,真是可悲可叹。然而,这是历史。在历史的道路上,人们啊,你们的足印为什么会重叠而 交叉,迂回而曲折,历史有没有一条笔直的路可供人们直线前行?

“好!很好!”张群禁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满面笑容。口试过关,名列县长征审第四名。二十四岁的罗成基要当一县的“父母官”了,要去实现他的“文正”梦了,好不得意。

好事往往多磨,曲终常不奏雅。一个姓陆的入场人落选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国民政府的法令根据:年满三十岁的国民才能身任县长。罗成基作为“县长年龄作弊案”的首名被告,告到了张群那里。张群不予理睬。状子又告到了陪都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吴铁城处,吴铁城又把状子呈送了蒋介石,同时又转告了张群。罗成基慌了手脚,赶回自贡原籍改户籍本,又到重庆找考试院的同学帮忙,到头来还是枉然。面前这个活鲜鲜的罗成基,明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嫩兮兮的小伙子。最后张群只得批示:

“业经考试院覆文……等情,对控告应无庸议。唯县长系亲民之官,学验俱重,俟年资再长,即予任用可也。”

罗成基这个候补县长一候候了四年,中间张群意见提前任用,但已离川了。后来经黄炎培、邵明淑、徐勘、向传义等名高望重的人多次催促,民政厅两次签呈,四川省主席邓锡侯才于一九四七年批准罗成基为什邡县长。

历史作弄着人,人作弄着历史,本来可能走进这一个房间,却常常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亲弟弟罗根基,那个首先从他那里懂得了点唯物论、辩证法的骨肉同胞,正冒着坐牢的危险,在四川大学从事着共产党领导的地下进步活动,为推翻国民党政权发动一次次学潮。而他这个共产党弟弟的“引路人”,却在 这个大厦将倾之际去做匡时救弊的“文正”事业了。

二更锣声一响,四道城门紧闭。什邡小城便融入了从雍齿时候那世世代代的一片混混沌沌中。除了破嘶的锣声伴杂着时断时续狗吠声,大街小巷一派死寂。

县政府办公厅旁的绿纱窗内,露出疏疏的灯光。今天刚视事的罗县长正对着一部什邡县志在那里沉思。三更锣声响过,突然,从西门外飘进了一阵稀朗的枪声。他迅疾跑到大堂门口,问正在值夜的卫兵“怎么回事?”“多半又是西门外土匪抢人了。”卫兵习以为常,似乎听惯不惊。

第二天下午,四乡的农民有的背着被盖卷有的牵着耕牛进了城。大堂门口拴上了一条条水牛。他痛心了,从当夜起,就经常夜间带队在城郊巡视堵剿土匪。近郊很快清静了。但更大的麻烦是西山教匪。人们纷纷传言:“西山教匪早晚要下山进城。”

西山教匪,就是什邡境内的西山红灯教。据说十分了不起。他们出发前要烧香念咒喝符水。出发时一个个身佩黄符纸,手提大砍刀,他们趁乡下农民逢场赶集之时,场口一阵呼啸冲进场内。当地团防警察简直不是他们的对手,一听“教匪劫场”,往往闻风而逃。听说教徒们有神灵附体,刀枪不入,如颠似狂,如妖似魔,赶场农民也一听教匪劫场就丢车弃担,四散奔逃。满街店铺也被抢掠一空。前几年,西山教匪还杀到邻近的绵竹县城,杀死了县官。什、绵两县,闹得人心惶惶。

几个月时间过去了,红灯教活动越来越厉害。四川省保安司令部下达命令,对西山教匪彻底剿办!

罗成基独坐县政府中堂,苦苦沉思,有时又起步徘徊,久久不停。情况还不十分清楚,怎么办? 这个红灯教与庚子年间京津的红灯照有关联么?但他们从不反洋教;说他们是替天行道,打富济贫么?又从没听说他们打掠过土豪劣绅,从不触犯什、绵间西山内外的马、宣、赵、蒋四大封建家族的传统势力;说他们是政治性的犯上作乱么?他们虽说杀过绵竹县官,但纯属对镇压的盲目报复,连西山地区的乡区政权他们都没提出过反对的口号,更不用说反对国民政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乡镇势力与土匪明反暗通,相互勾结,危害百姓?何不借奉命进剿之机,一清除匪患,二翦除乡镇恶势力?不行!西山教徒人多,如果轻率清剿,岂不滥杀无辜,贻害桑梓。棘手啊!怎么办?先摸清情况,搜集证据。

罗成基带着几个随从进山了。从李家碾经高景关至红白场,当地的乡镇长和大土豪马略三、马子千听说县长驾到,赶紧迎送款待,几个月来新官上任已烧了几把火,罗县长的凶名已响遍四乡。上任不久就杀了个乡长,乡镇长尝到了他心狠手快的厉害。听说他出巡进山,一个个痛陈匪患,坚主剿办。高桥乡长还派出民团,扛十支俄制花筒机枪为县长护行。罗成基纳闷了,这些家伙,对红灯教怎么没有点滴同情的语言?没有丝毫庇护的马迹?我是不是错怀疑了他们?

山色是青青的,水色是澄澄的,风儿是冷冷的。已经是冬月了。罗成基一行人进入一个山沟里。这里有几户人家,他们还来不及躲藏,罗成基已钻入一户人家。一个刚从山上扛木料下山的中年汉子怯生生走了进来,头上蓄着一个椿芽髦根,身上披着一件没有毛的棕衣。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露着红红的屁股,痴痴地望着这几个陌生人。火塘前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穿着一件看不出实际颜色的家机布短衣。里屋一架床上,铺着一张破了几个洞的竹席,破洞下露出一团团梭草,头顶屋梁上,盖的是一片片杉树皮。

这一天,罗成基连走了几条山沟,多数都是如此。他看到,他听到,这里的山民吃的都是苞谷糊,好多娃娃没见过大米。满山满谷的林木都不是他们的,但他们照样要完成征粮、征兵、征工,还要随喊随到,到乡长家当义务工,当镇长家当门户丁。有的男子到山中扛木放漂摔死,有的小孩到山上打柴被野猪咬死。

第二天,罗成基又私下一人到了马家沟。这是一个小乡场。他走进小学堂,学堂内外静悄悄,没有人上课。走到街口,一座台子当街搭,搭台子的都是课桌。一打听,原来这里的老师就是当地的道士,他正为找钱给乡民开道场。

这天晚上,罗成基卧宿马乡长的公馆。被缛是暖暖的,心中是冷冷的,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范文正公身在江湖而心忧天下,而我身为一地之长而未忧一境之民。山民饥寒交迫,百姓愚昧无知,土豪泰山压顶,这不正是“红灯教”的温床吗?平时祸水东流邻县,乡镇挟以自重,上级一声剿办,这不正好是土劣派款购枪,残杀无辜,勒索山民的良机么?彻底清剿,岂不是即增长了乡绅的势力,又涂炭了苦难的乡民么?他翻身起床,拨亮油灯,写下一首五言律诗,下阙是:

高峰凝白雪,碧雾湿苍岩。
惺视元黎苦,忡忡忽转哀。

下山后,他请人书写来挂在办公室里,随时提醒自己:世上疮痍,民间疾苦,一枝一叶总关情啊!

一九四八年春天,接省里命令,成立什邡绵竹清乡司令部,围剿西山红灯教,省里派了司令,罗成基和绵竹县长任副司令。绵竹县买枪练兵,非常热闹,正准备进剿,“红灯教”又出动了,接连扫荡了绵竹的遵道、土门两个场。

什邡县参议会正举行会议。县长罗成基坐在行政长官席上,参议员们都到齐了。这些参议员,不少是乡镇恶霸势力的代表。他们望着威严的罗县长,以为今天的施政报告中传达清剿方略,一定会提出派款购枪的计划,乡镇长们又一次发财施暴的机会到了。罗县长展开议案纸,一字一句的提出:“实察西山乡民饥寒困窘,口粮种粮俱缺,民不安生,难以为继,请准拨积谷六百石以实物发放乡民,以资赈济。”会议室一片沉寂。要知道,这些粮谷都控制在乡镇的粮仓中啊!

罗成基抬起凶狠的目光,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盯视,只见一个人头一个人头低下去了。好些家伙都在心中打鼓,肚里敲锣:我私挪公粮的事他也许知道了;我吸毒贩烟的事他可能抓住点点了……于是,议案一致通过了。

青黄不接之季,罗县长第二次进山了。他来到三河乡,把保甲长召集来,命令他们立即到各山各沟,具体查明山民的实际缺粮户,申报造册,并通知本人亲自来领取。这天上午,三河乡并不逢场。一清早,四山八野的山民都背筐挑箩赶来了。罗县长站在一张 条桌上,大声说:“乡亲们,红灯教抢人,危害乡里,必须法办,但我也看到了,我也听到了,你们的日子苦啊!你们没吃的,连种籽都没有。现在先发一点给你们,暂时维生,以后天下太平了,你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然后,又回过头来对保甲长宣布:“保甲长私报冒领,军法从事!”满脸威风凛凛,简直像陈州放粮的包文正。就在这个乡,有近千户人少则几十斤,多则百多斤,领到了黄谷。有的老大爷捧起谷子,流着泪说:“我好多年没见过谷子的样子了。”

两次进山,罗成基心中有底了。所谓红灯教匪,即牵涉到山区百姓饥寒交迫、愚昧无知、受人利用、铤而走险、徒做牺牲的情况,又涉及到对其他乡镇平民百姓横遭 抢掠,无辜受害的问题。这种出于迷信蛊惑进行经济抢掠而又并不反对官府及土劣势力的活动,违背了广大民众的利益。红灯教问题必须解决。怎样解决?彻底清剿吗?不行!只能学范文正公西夏抚边和曾文正公湘乡办团的方法,杀其首而抚其众,才能使民众免除匪患之苦。

罗成基带领人马又第三次进西山了。他已经叫得出大部分山头的名字,掌握了每条道路的走向。他按图部署,电话指挥,调兵遣将,分路伏击,前后两三个月,时而山前火把,时而山后枪声,惊险曲折、变幻离奇,演出了好几幕有声有色的传奇故事。然而罗成基虽然可能是个高明的军事指挥者但毕竟不是军事指挥者,我这篇东 西可以写成传奇故事但不愿写成传奇故事,所以我就此一笔带过。红灯教问题的结局如下:

一、首领王占鳌、师父杨金洪及其女杨三姑娘,被其伙众击毙;
二、红灯教残部六十余人由陈祝安率领请求招安;
三、招安后的红灯教徒一个不杀,经整训后发通知遣散回家,令其安居乐土。连绵竹县押解回来的教匪徒众,他也一律放掉。

保了山民,除了元凶,清了匪患,颂德之声四起。省里嘉奖、什邡庆功,罗县长似乎应该有“文正公”们戡乱治平的陶醉了。这一天,县里各界头面人物为他设宴演戏。紧锣密鼓,急管繁弦,一缕缕空虚寂寞渺茫之感不禁袭入心怀。三次进山的情境实施晃动在眼前——民生凋敝如故,土劣猖獗依然,大局已经烂透了。民之不幸,国之不幸,区区几百石黄谷的发放,小小匪患的平息,是过还是功?是该愧还是该喜?

三年县长任,杀了多少人?不敢说罗成基是高悬明镜,明察秋毫,然而,他确实没杀过一个政治犯,没抓过一个文化人。相反,他和民主人士公开交往,和革命党人暗通声息。

他天天读报,这偏僻古老的小城也并不闭塞。他读《中央日报》,读用《中央日报》做包皮纸所寄的《胜利之声》等油印小报。徐蚌会战鏖战正急,国民党政权狂澜 既倒。他走在这似乎平静的小城内,漫步在县政府这宁静的深院里,望着那忧郁的天空,今日风云变幻的中国,哪里阴?哪里晴?亿万人脚步纷飞的大道上,该向西?该向东?为这个行将崩溃的政权固守穷城,抱残守阙么?他不愿!公开举旗倒戈,弃旧投新么?他不敢!辞职远行去香港,去走一条救国救民的新路吧!

一九四八年冬天,他急匆匆来到绵阳专员公署见专员陈瑞林递交辞呈。陈瑞林是国民党左派元老熊克武先生的至交亲信,又是罗成基前几年学旧诗的老师和当今的顶头上司,几乎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炉边酒热,置腹推心,罗成基提出了辞职的话。陈瑞林说:“成基啊,现在辞职不是时候,我劝你回去好好控制住什邡,伺机行事,锦公(即熊克武)与刘伯承将军关系很深,未来四川局势,恐怕还要锦公来收拾啊……。”

心中还没落实,道路还没选定,他又从绵阳来到了成都。他找到了国民党左派要人龙杰三。也是老熟人了,就直话直说吧!江河日下,大局已定,歧路徘徊,怎么办?龙杰三先生此时正对蒋介石、王陵基等满腔火气:“小弟兄,不必焦,我和贺龙是老朋友了,当年我们一起干过事。”接着,又悄悄地说:“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此人是三民主义联谊会的,我叫他来找你,务必保密!”

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来到罗成基在成都的住所,这人叫程强立。促膝的交谈,精心地安排,就在这天晚上,罗成基加入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地下组织。这个国 民党政权的现任官吏,成了反对国民党内部反对派的组织成员。他接受了民革组织的秘密指示:抓好武装力量,控制地方局势,随时策应解放军入川的行动……。

兵荒马乱之时,冬寒未竟之季,罗成基决定赶回什邡,继续任职。临行前一天,他要抓紧完成一件筹算已久的事,急急忙忙来到春熙路。

春熙路上,人流熙攘,这时候,市面上物价飞涨,特别是大米价格一日几变,金元券如同废纸,人心惶惶,都在拚命地囤米积物,春熙路边孙总理的铜像端庄屹立,两道冷峻的目光,俯视着这不太平的街市。

罗成基走进孙中山铜像旁的书店,这里却显得格外冷清。一打听书的价钱,不但没涨,相反还在下降。“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等等。”物质第一看来是个永恒的真理。然而,罗成基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在这饥寒交迫的时节,在举国上下都在大兴“武功”之时,他要搞一番“文治”的事 业了。

八百多年前,欧阳修曾写过一篇《观耀亭记》的文章,评述当时什邡文化愚昧,风气闭塞,不仅老百姓,连读书人也经常受胥吏差役欺侮的情况。罗成基熟读此文。三上西山的感受,两年任内的体察,为什么邪教歪道在什邡那么盛行?为什么一无所有的山民会相信神灵附体?为什么小学生的课桌成了道士的祭坛?什邡那个悠久的文庙额上那古老的匾额“斯文在兹”和“郁郁之文哉”似乎时时在嘲笑着他。什邡贫穷,什邡还愚昧啊!振兴教育,倡导文化,迫在实行啊!

从他上任之初起,就立下了几条不成文的规矩:

一、对乡镇长及军警部属,他威风凛凛,等级森森,甚至和他说话时只准站着,不准坐着;
二、对军队头目党务要员特务分子,逢场作戏,嬉笑自如;
三、对文化人士,特别是对学校师生,春风春雨,平起平坐。学生们可以自由进出他的寓所,可以到他的卧室去翻他的书画。

他到任不久,就到县中,到师范去提倡学生唱歌、跳舞、演戏;他甚至几次跑到县中讲课,题目是:《论人才》、《论风度》、《论操守》、《论功夫》……。

不久前,一个发财的机会到了,财政部归还征购粮食中的购粮部分的价款二千万元,这实际上是送给县中官吏们瓜分的礼品。罗成基心一横,下令不准任何人挪作他用,全部用来兴办文化教育事业。首先兴建县图书馆。他三天两头地跑,现在,什邡县的第一座图书馆落成了。

此刻,他要在成都为县图书馆亲自选订图书。一套民国二十七年出版的《鲁迅全集》,一套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据说至今还保存在什邡图书馆。就在这一次,他又订购了三十六套《小学生文库》,全县三十六所小学,一所一套。

走出书店,又迈进艺文店,订购了三十六架风琴。什邡乡镇的小学生们没见过风琴这种“怪物”,也一个小学堂送一架,让那些乡下娃娃们学学多来米发梭拉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们的三年罗县长,却喜孜孜换来了一把订货单,回什邡后,管他多乱多忙,务必要把三十六部《小学生文库》和三十六架风琴亲自 送到各乡各镇的三十六所小学去。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也是给桑梓积功德争面子兴文正的美事。他暗暗打算着,背着西方的残云落霞,朝着东天的初月新星,他心儿是甜甜的,脚儿是轻轻的。

小然而,精神毕竟代替不了物质,文治有时是不能和武功相提并论的。“民以食为天”,书籍音乐解决不了老百姓的肚子问题。金元券的下跌和米价的飞涨像两匹背向 发疯的野马越奔越远,饥饿像千万条毒蛇威胁着天府之国的人民。一九四九年五月,成都市民铤而走险,发生了轰动全川的枪米风潮。四川省省主席王陵基下令开枪枪杀饥饿群众,成都米行前的鲜血正在向全川漫延。

什邡县政府大堂前,密密麻麻的人群把街扎断了。这里有白发稀微的老太婆,有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有坐街守店的手艺人,有走乡串巷的小商贩。平常像散沙一样的人一下子汇集起三四千。他们一起高喊着:“我们要买米!”“我们要吃饭!”什邡民众也向县政府请愿了!

罗县长在大堂办公室内,双眉紧锁,托腮沉思。在他短短的仕途上,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和粮食打交道。一九四四年,他代表财政部粮食部在川北几十县清粮,成百万石粮没发生过差错;一九四六年,他在涪江区做储运处长,面对胡宗南过境部队抢米卖高价事件,他挥斥对方的机枪,从容对付了一场危机局面。一九四六年底,他对四川省主席邓锡侯献策:“储其当储,运其当运,卖其当卖,买其当买”。暂时缓解了成都军民用粮的燃眉之急……。而此刻,面对着自己治下的饥饿的民众,该怎么办?开仓卖米吗?县城的粮仓几乎空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驱赶镇压吗?回什邡,建立了自卫队,增强了警备队,这是准备应对紧急的武装,绝不容许用来对付老百姓。不然,我将成为什邡的千秋罪人。

特委会头头进来献策:“查封商人粮仓,没收高价米谷。”罗县长瞥了他一眼,心想,你几爷子又想趁火打劫。

警察队长急慌慌进来报告:“请愿民众中可能有土匪混迹其中,乘机闹事!”

“四周布岗,加强戒备,便衣抄枪,暗中监视。不准轻举妄动,没有我的命令,不管哪个伤人,一律以军法从事!”罗县长命令。

大堂外的呼喊声越来越凶猛.越来越激烈。

罗县长披上风衣,定了定神,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大门口,又走上升旗台.街市上的呼喊嘈杂声沉静下来.罗县长往前一站,大声地说:

“各位父老,各位婆婆,各位兄弟姐妹,米价涨得不成话了,你们没得吃的,是不是啊?”

“是啊!我们要吃饭!”场子里回答。

“对!人一顿不吃饿得慌,几天不吃要饿死人。奸商把米操纵了,你们不答应,我也不答应,我宣布三句话:

一、 明天早晨起,我保证供应你们平价米。
二、 每个人都带上门牌(即户口牌),每天供应。
三、 明天到南华宫买米,只准买我们的,一律不准买商人们高价米。

附带说一句,如果把门牌借给别人的,改门牌的,是镇长保长,杀镇长保长,是平头百姓,丢县大牢。散会!回去!”

带着迟疑的脚步,人潮渐渐地退了。时间已是下午五点了。罗县长,你的米在哪里?你是在耍魔法还是在欺民捣鬼?满县的公务员都在为你捏汗,特务头子在等着封仓害人,有米的绅粮在准备转移埋藏,党、团、参中有人在等着看笑话。

米在罗县长心中。

第一个电话挂灵杰乡,找参议员乡长宣静修。这个横行什邡的通城虎,一听罗县长电话,早已出了一身虚汗。

“我是罗县长,从现在起,你马上调派召集骡马鸡公车,越多越好,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在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运送三十石大米到城里南华宫,迟到杀头。”

第二个电话挂隐峰乡,找乡长杨鸿仪。

“我是县长,你马上组织骡马人车,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运二十石米到城里南华宫,迟到丢你的大监锤你的脚镣。”

第三个电话!
第四个电话!
第五个电话!……

何等威风,何等霸道,何等无法无天!动辄就要杀人家的头,丢人家的监。不过,那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的世道。为了对付这种无法无天,为了给老百姓吊命,罗成基也无法无天!

三更锣声响起,四道城门洞开。城门外的四条大路八九条小路上,“叮咚叮咚”的马铃声、“叽咕叽咕”的鸡公车声,响成了一片。随后,踏踏的马蹄响,嘎嘎的车 轮响又在什邡城内的三合土路上响起来,惊醒了夜深沉睡的城里人,他们从门缝向外看,只见一盏盏马灯,一个个火把向城中心的南华宫流去。天还没有亮,南华宫的台阶院坝里,都堆满了白米。

早晨七点钟,罗成基带着商会会长、参议会会长、三青团干事长、县党部秘书等来到南华宫,他吩咐这些人去卖米验门牌。他则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注视着这一切。舒了一口气,局势暂时稳住了。

一星期后,什邡城米价降到川西几十县的最低水平。

有心解一方之民困,无力挽既倒之狅澜。在四面八方的米潮冲击下,什邡的米价也只控制了二十来天。当年范文正公心忧天下,但庆历新政仍然寿命不长,罗县长啊,面对什邡苍生,你个人又有何济世安危的长策?

一九四九年七月的一天,省主席兼省保安司令王陵基向罗成基发来紧急电令,原来是崇宁民革负责人王蕴滋率部起义了。电令要求:一、立刻率部堵截剿灭王蕴滋的队伍;二、严厉镇压什邡去参加王起义的人员,并每日电告情况。

此刻,龙杰三和其他民联领导人,有的远去北京,有的正在西康,罗成基和崇宁的王蕴滋在组织上并无联系,王陵基电令又泰山压顶……。怎么办?既不能说草率起义响应,以免影响大局;又不能执行命令助纣为虐,只能按兵不动,拖延抗拒。

又一道电令下来了,什邡没有动静!
第三道电令下来了,仍然没有动静!
最后的电令下来了,什邡县长罗成基撤职查看。

“罗县长撤职了!”“罗县长要回成都查办了!”人嘴比广播还快,什邡人都知道了。

垮台县长罗成基,脚蹬青布鞋,两袖甩清风,缓缓走出大堂来。身后,是两年多来的部下随从;街边,是什邡的乡亲父老……。

天色是阴阴的,太阳还没有穿透乌云,一团团乌云的四周却都嵌上了夺目的金边。走过衙门口,走过留春坞,走过一条古老的大街,街沿两边,站满了送别的什邡人。

从大堂口到脚猪店上汽车,全程五里。这是一种什么仪式啊?不少人家门口摆着一盆清水,门上悬起一面明镜。清水、明镜,还有什么比这更高的嘉奖呢?罗成基这个三十岁的汉子,竟然流下了眼泪。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罗成基用模糊的泪眼,向街边的父老们频频致意。四乡八方听说罗县长要走了,派人送来了几十匹彩幛。 收下吧?有违自己“文正”清廉的初衷;不收吧?有拂什邡百姓的情义,狠狠心,就收下了。父老们,多谢了!我哪里是什么父母官,民众才是我的父母啊!

汽车开动了。远处,什邡境内的莹华山显出突兀的骨架。路边,颌水河岸怪石嶙峋,什邡啊!我对你有何功有何德?我哪里能够救民众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我最后连自身也救不了,我于心何安?我愧对什邡百姓啊!

车出什邡境,罗成基在车上吟成五律一首:

敲击无穷尽,可怜诵德声。
莹山地骨突,颌水石嶙峋。
禹母空陈迹,雍侯祗旧坟。
临岐一回首,愧疚泪沾襟。

《红楼梦》中的探春的判词曰:“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我们这位追慕“文正”前辈的才精志高的县长,在国民政府结束了他的“文正”事业。

青山隐隐,绿水悠悠,在我们这片古老而封闭的大地上,确曾产生过不少忧国忧民,胸怀大志,特立独行的“文正“之士,他们企图以儒家的理想改造现实政治,以 个体的清廉疗救民生疾苦。他们确乎有一种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凛然正气。然而,他们的思想未能突破专制的藩篱,他们的行动未能冲决传统的罗网。不论他们是以德化人,还是以法治人。他们的个人品质是可敬的,他们的历史命运往往是可悲的。人支配着历史,历史支配着人;人埋葬着历史,历史埋葬着人。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当社会变革的火山爆发之时,当社会变革的地震来临之日,火山灰和地震波对被摧毁的对象难免玉石俱焚,甚至多年以后人们把他们从地层中发现,也很难具体辨析这些化石几分好,几分劣,几分假,几分真……

罗成基,四川省自贡市人。1920年出生在自贡东兴寺回东路42号,盐业世家。1940年考入四川省行政干部训练团,1942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学。1947年就任什邡县县长。1949年辞官回老家自贡。1951年被以反革命罪镇压,判刑15年入狱,1962年提前释放,后劳动改造至1978 年,1986年平反。其后,在自贡第16中学任教,1999年去世。

—摘自张云初纪实小说《乱世县长罗成基》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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