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上集(31)

【新唐人2011年11月3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五章:流放盐源农场

第八节:参观

正当我们的学习刚进入辩论高潮,1966年3月下旬,农场接到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的通知,要所属的所有劳改单位按照规定的比例,挑选代表,去成都参观由公安厅所组织的“形势教育”专题活动。

参观的内容包括成都的市容,以及当时正在青羊宫展出的“全国农业学大寨五十五面红旗全国巡回展览”和“全国三新产品成果展览”。

中共建政以来,曾组织过几次在押战犯到社会上参观,其用意不外乎是向在押人,展示国家在中共领导下取得的“辉煌”成就,以加速对他们的洗脑,并借此来向国际社会显示他们“劳改”的人道主义,以改变孤立的国际处境。

不过这一次参观,是在国家经历了一次和平时期的空前灾难,一场大规模的饥荒刚刚“复苏”之际,想借犯人之口,来“歌颂”被国内外普遍谴责的“三面红旗”,带有明显的打肿脸充胖子这种自欺欺人目的。

按照省劳动厅分配的名额,盐源牧场派赴本次参观的总名额共二十二名。场部分给六队的名额占了三人。而李培连又从他举办的这个改造思想为主的“试验田”中指派了两个人,一个朱国骥,一个便是我,朱国骥是选出来的思想改造好的代表人物,我当然是“实验田”里要进行“攻坚”的人物。

选择我们俩一起参观学习,“全面”的反映管教科正、反兼顾,有一种“效果”上对比的考虑,也是加强监督,及时收集反映的一种手段。

(一)刘顺森

剩下的一人,李培连选中了刘顺森。1963年从重庆监狱调往甘洛途中,我们在雅安监狱抢馒头事件中相识,但一直分在两处,彼此还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这一次相聚,我有机会详细知道了他的出身、家庭等等。

他出身工人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工人,用共产党的话说,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阶级,本属于“革命”依靠对象,就因少年时代读到苏共第十九大上,赫鲁晓夫所作反斯大林秘密报告中,少年敏锐的他,恰对中共产生相反的认识。

后来他又从姐姐在重庆市青年团机关工作的便利,得到了当时从来没公开的党内“机密”材料,更深的认识了中共内部的虚假和残暴。加上1958年他亲眼目睹了中共对知识份子无理的摧残,以及粮食定量的灾难性结果,与陈力可谓同一类型的人,成为毛泽东主义的叛逆。

1957年,仅十五岁的他,因为在街上散发反对粮食统购统销的传单,涉及当时中共在粮食问题上的“秘密”材料,而被认定散发反革命传单,被抓进了重庆市少管所。

李培连评价他是:“初生之犊不怕虎,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狂”,这次在两百人中选中了他参加成都的学习,足见管教科对他的重视!

三月十三日,按照场部的通知,全农场选出来的二十二名代表集中在农一队,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参观前学习,我们三个人带上换洗衣服和毛巾,跟着钟管教再次来到农一队。

离开这里只有两个月,钟平波除夕之夜在这片坝子里的精彩表演,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同他交谈,我和刘顺森商量后,决定趁此机会同他聚一聚,那次相聚彼此非常坦诚。

自从黄联关调到西昌,钟平波一直就在农一队,这因为他的刑期较短,而我和刘顺森刑期都是十五年以上,大家讲了一些分别后的见闻,讲到对这次参观的看法,他态度非常冷淡,说农一队近三百号人仅只有一个名额,而且是一个平时负责出工集合的大组长,用他的话说:“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没什么意思。”并且说最近从成都来的人,讲到内地情况,老百姓依然穿补巴衣,半饥半饱渡日,所以没有什么可看的。

参观集中的当天晚上,偏偏赶上停电,全场一片漆黑。派出去监督大家的干事一个也没有到,负责这次带队的管教科股长庞玉笃,显得十分紧张,他担心摸黑跑了人就负不了那责。所以赶紧吩咐农一队的余管教,将二十二个人集中在干部会议室,点起了蜡烛,组织了参观第一次点名和座谈。

庞玉笃拿出点名册,点过名以后便叫大家坐谈对这次参观学习的体会,参观还没有开始,“体会”又从何说起?自己被管教科相中,在农场近万人之中,中了这难得的头采,明摆着要大家对场部进行一翻感激零涕的吹拍,对本来就很低下的犯人,受宠若惊,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

坐谈会一开始,朱国骥迫不及待的放了头炮,接着,依次都表了态。说些不辜负之类的奉承话。惟独只有我和刘顺森以及古柏来的代表,始终缄口沉默,因为讲违心话,实在有悖于这么多年的亲身体验,事实的伤痕实在太深了。这恐怕决不是一两次参观所能抚平的。本来沉默表示我们的反对已经是很策略,何必在这参观前夕去扫了这位庞玉笃的兴?

可偏偏他指明点姓的要我讲讲我的感受,既然如此,我也不能不识抬举,便从容的说道:“首先声明,对参观这件事,我本来就没有太大兴趣,所以也不会说感恩戴德的话,只是希望我在参观中看到的事实,能与报纸上的宣传相一致就好了。”

那庞股长早就习惯了我这种不冷不热的反调,倒是朱国骥却认为,我应该体会到这是管教科对我的关怀。真没想到,在农六队的较劲他还觉得不过瘾,现在居然到了这里还要纠缠我玩。“感恩戴德”显然被他理解为我对他的挖苦。

不过,事实很快令人信服地证明我的冷淡是对的,按照这二十二个代表估计,管教科会对我们出去参观学习的人,生活应有所表示,大家猜想在这短短的几天参观中,不会再吃每天一斤的定量,其次至少也要在这几天内让代表们不受约束,晚上可以住几天旅馆什么的,以显示政府对我们的宽容和信任。

到了第二天庞股长便将二十二名代表分成了五个组,每个组都安排了一名管教干事跟班,出发前首先就向我们宣布本次参观的纪律,规定参观期间禁止单独行动,有事要离开组必须经本组管教干事同意,否则擅自行动则以逃跑论处。看来我们仍要在枪杆子监督下完成“参观任务”。

庞股长宣布的出行纪律,反映出对大家的不信任,原先欢天喜地的个别“代表”被泼了当头一盆冷水,第一天发言原先激动的情绪已经熄灭。

至于生活,庞股长继续宣布道:“在队上定量的基础上,每人每天增加二两粮食。”原先打算吃几天饱饭的人失望的看着他。散会后,看看时间还早,有钱的人都一齐朝场部走去,在小卖部买了许多饼干,干粮之类的东西带上。

三月十六日一大清早,二十二名“代表”便坐上了一辆带棚的卡车,在另一辆吉普车里载着五名管教干事押送下,卡车向成都进发了。车行途中,大家没有说笑,开始集中那天的新鲜气氛,被庞股长宣布的“纪律”和森严的守备彻底破坏了。就连情绪最亢奋的朱国骥也搭拉着脑袋,在拥挤的车里一言不发。

当然庞玉笃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参观者们在想什么,他们向来是奉命办事,最大的忌讳便是有人从他们的手底下跑掉。

于是,刘顺森开始向朱国骥取笑道:“别垂头丧气的,你当了上万犯人的代表够体面的?”对方报以苦笑!

第一天行程,中午在平川附近的一个小饭店里停车吃午饭,这是我们到盐源来第一次进馆子。原先已听说三自一包以后,农业开始有点复苏,进饭店再不象原来那样,除了交纳粮票和配给一瓢连油星都看不见的牛皮菜外,便只有凭粮票才能买到的“高级饼子”。今天这一顿吃的是包谷面与米绊在一起的“干饭”,三个盘子里装的虽然都是些青菜萝卜之类的东西,但已能品出“油炒”的滋味,每人四两饭,装了一个“冒儿头”,吃下有饱感。

能体面的坐在饭馆里,同干事们异桌同餐,使朱国骥又笑逐颜开起来,吃完饭上车以后,大家还猜今晚西昌会不会住旅馆,因为饭馆都准“代表”们用食,为了体现“参观”的特殊需要,住旅馆又怎会成一件难事?古柏来的两个年轻“代表”还大谈“自然灾害”时期的旅馆,是凭户口和“票证”去住的,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下午的旅途显然活跃了许多。

可是,当我们到达西昌时,敞篷卡车却径直的开到了西昌看守所门外,那时大约是下午五点钟光景,天色尚早,几个年轻人苦苦要求庞股长允许他们能“集体”去西昌街道上“参观”。并说了一大堆为更好完成本次学习任务的好话。

可是这位庞股长毫不犹豫地将我们赶进了那监狱的铁门里。还向西昌监狱的守门值班干事交代了总人数,“交差”完毕后,吉普车开走了。

我们这二十二个盐源来的囚犯,排好了队,由那接收我们的干事带领着钻进了黑洞洞的铁门,来到两间显然是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监房里,那里面扑来一股臭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桶盛满尿的罐子敞开放在屋角落里,地上铺着草,看样子是关押犯人腾出来的监舍。

在车上讨论得兴高采烈的小伙子不开腔了,“旅馆”岂是我们住的?等待我们一路的肯定就是沿途这样的带臭味的牢房。还好,不一会炊事员给我们挑来了菜稀饭和二十二个碗,大家喝了稀饭便倒在那草铺上睡去,半夜里仿佛听到隔壁监舍里传来的镣铐声,咒诅声。

第二天的行程,几乎重复着第一天的样子,晚上又在石棉的看守所里过了相似的一夜,几个年轻人做的“旅游”梦彻底破灭了,如果此时庞玉笃再要组织“代表们”谈“参观前的感想”恐怕就很实在,就不会有人发表“感激”政府的人道主义发言了。

第三天晚上到达雅安时,天色已经很晚,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元宫,进入雅安城以后,我便从汽车后面开的棚窗口,下意识的张望,想从新的回顾一下三年前抢馒头的地方,却没想到汽车在雅安城里,拐弯抹角的把我们送到一处高大建筑的铁钎门外停了下来,我们将头探出车棚张望,只见铁门旁边的门灯下面,挂着醒目的招牌“雅安砖瓦厂”。

恰好那一天又正逢星期六,铁门紧闭,庞股长一边打着门,一边向黑压压的大楼里喊了好一阵子,才走出一个老头,他一面走来,一面在揉着惺忪的睡眼,当庞管教隔着钎子门向他说明了情况,并亮出证件,他才慢腾腾的打开了大门。

汽车开了进去,在一栋大楼前面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后,庞股长带着命令的口气,要看守人赶快通知值班干部,守门人回答说:“今天星期六,大家早就回家了,办公大楼里没有一个人。”一边说一边还埋怨说:“为什么你们来前不早一点通知?现在上那儿去找人?”

庞股长只好指着我们这二十二个人向老头说道:“就打开你们的会议室什么的过一夜,明天还往成都赶路。”商量了好一会,我们被带进了一个宽大的屋子里,里面是一排排的靠背长椅,看来今天我们只好将就在这儿“和衣而眠”了。

住处找到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我们又走出大门,叫开了近旁一个小饭馆,店伙计为我们从新捅开了已经封好的炉子,在那里每人吃了一碗面。

当我们回到今晚落住的大房间里,庞股长照例把我们交给了守门人,便离开那里,开着车另找住处去了。

我们被锁在办公大楼里,打开那屋子的窗户,庭院里将一股股玫瑰的芳香送了进来,我从窗向外望去,依凭着月黑头,可以分辨出那走廊边黑压压一片的灌木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第二天,已经八点钟了,所有的二十二个人已经醒来,将就着在安在走廊角落的自来水龙头,取出毛巾洗了脸。走出那屋子,其余房门都上了锁。便走出这栋大楼的门,沿着石梯走了下去,石梯的两侧是花圃,里面裁满了玫瑰和月季,昨夜的芳香就是从这里传出的。玫瑰的花藤覆盖了四周的墙角,整个环境倒十分幽静,院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也不知道有没有人。

只是奇怪昨天那开门的老头却没有看见,而昨晚进来的大门上一把大锁静静的吊在那里,看样子那老头还在睡觉,这老家伙也真贪睡,看看挂在办公室楼门口的那口大钟,已经是九点了。

“组长们”没有一个露脸,倘若此时,有人乘机不告而别,这庞股长的约法三章便只好落空。最令我们感到难受的是,昨晚填进肚里的那碗小面实在不抵事,胃里空空的直叫,本无散步兴趣,但是,干巴巴在大门上等,还不如走走。

于是我和刘顺森信步沿着那灌木夹着的过道向里走去。两排平房中一排被变电室占去,空着的另一排好像是车库,上了锁,四周的围墙很高,上面架着电网,估计这里原来可能是规划作犯人监舍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这么做。从墙头上望去,大约两三里远是砖瓦厂的烟囱,原来真正的砖厂并不在这里。

耐着性子,我们一直等到十点钟,依然没有一个人来,仿佛这二十二名代表被人遗忘了似的。几个年轻人早以按奈不住,扒在钎子门的铁条上朝外面大喊“开门”,嘴里咕噜着牢骚和怪话,然而这都无济于事,便相约着合著拍子,一齐合声大喊!附近楼房里的老百姓,惊奇的打开家门朝这里张望。

看看挂在办公室楼里的时钟已经十一点钟了,人们在墙角找到了一些砖头,不知谁还找来了一根铁棍,不管三七二十一,怒气冲冲的刘顺森对准那钎子门上的铁锁砸去,门被砸得乒乓作响。

一个人影在大门外出现了,几分钟后,几名全副武装的民警赶到了铁钎子门外,二十二张嘴开始向民警陈述事情的经过,说我们是到成都参观的代表,昨晚把我们关在这里,饭也没吃,现在快到中午了,还不见带队的人来。还说:“如果我们趁大楼里没人,把所有办公室偷个精光,你们上那儿去找人?”警察们正在商量怎么办,庞股长的吉普车在这个时候开到了。

大门外也围了一大群人,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庞股长下车后,故作惊讶的问道:“昨晚我已经跟他们的队长在电话上联系好了的,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人来?”又问道:“昨晚开门的那个老头呢?”围观人群中的一个老太太发话了:“他一清早就走了,我看见的。”

刘顺森按不住喊道:“这些国家干部,吃饱了肚子,平时什么事都不干,星期天只顾自己寻欢作乐,连自己的办公室和正事都不干了,我们这二十二个人可是饿着肚子被关到这个时候。”那庞管教立刻板起面孔,隔着钎子门呵责道:“你一个犯人骂谁呢?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吵闹撬门”?

围观的老百姓又一阵乱哄哄的议论,听得出他们对这个官僚的横蛮态度颇不以为然。砖瓦厂的队长终于出现了,他提着一大串钥匙,从老百姓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过来,费了好一阵劲才把门打开,看样子那锁也不知道被那块砖头砸中,锁心变形了。

铁门打开了,庞玉笃立即把二十二名“代表“从新叫到昨晚过宿的房子里,关上了门,一迭声吼着,要刘顺森明确自己的身份,并且承认今天带头喧闹砸锁是一种严重犯罪行为,而刘顺森据理力争说,这明明是庞股长一手造成的,大家无凭白故饿着肚子被关了半天,如发生更大的事故,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个人唇枪舌战地在屋子里干开了。

所有同行的二十二个人都瞪大了眼睛,静静地听他们吵架,他们中也许多数人还没有看到这备受打骂的犯人,敢同管教干事们如此顶嘴。

谁不耐烦地吼道:“我们都整整饿了一夜加半天了,到现在还粒米未沾,先把饭给我们吃了好不好?”大家便一哄响应,争吵才得停止。我们被叫到砖瓦厂的犯人食堂里吃了饭,这一顿与盐源农场一样,吃的是罐罐饭。

下午,庞玉笃从整力量,由五个组长压堂子,正式的召开了对刘顺森的批判斗争会。会上庞玉笃重申这次参观的“纪律”,强调大家不要以为出来参观,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在他眼里,任何时候只有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的份,绝对禁止我们的反抗。

不由分说,当场就以“聚众闹监”的名义,给刘顺森带上了手铐。还说因为念及刘顺森年轻,考虑到参观期间从轻发落。

这可是当年我们看到战犯们参观所绝对看不到的场面,大家亲眼看到这件事的始末,内心再次受到了震动,就连朱国骥都一言不发了,我在临出发前的一翻话,果然的言中了。

我们在砖瓦厂就这样多滞留了一天,这天晚上那砖瓦厂的队长总算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派人送来了二十二床被盖,西昌三月底确实相当冷,前一天晚上可以说是冻了一晚上,先前还在唱赞美歌的同行者,也一齐的骂起娘来。

这天晚上我和刘顺森搬了两张长凳拼在一起,背靠在椅背上,一边聊着三元宫抢馒头的那晚故事,大家都围拢来津津有味的听着,忽然,刘顺森理了理手上的手铐,从长椅上站起来用那手铐敲击着凳子的靠背,润润喉咙引亢高歌起来,仿叶挺“黑牢诗”自编歌辞唱道:

(二)带着手铐参观

“带铐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男儿从此去,壮士不回头。长夜盼天明,拂晓待鸡鸣。”唱罢,声音里带着哽咽,满屋子里的人都鸦雀无声,也许触井生情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们何尝不是带着沉重的枷锁,行进在这漫漫流放地的长夜之中?到了这个时候,参观的人中几乎没有一个是开心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上车时,庞玉笃总算给刘顺森下了手铐,这原因当然是给他自己留面子,眼看就要到成都了,他总不能押着一个戴手铐的人来参加这堂堂皇皇的参观学习吧!

下午四点钟左右,汽车经过新津后沿着平直宽阔的公路宾士起来。同车的人中家在成都的就有五六人,回到自己家乡,便开始相互指点着窗外,讨论这一带的地名和小吃习俗,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

川西平原的阳春季节,比之盐源大不相同,春分已过,平坦的农田已点点翠绿,这正是栽秧季节,农夫们在田里栽插的镜头,迅速唤回了六年前我在南桐农村里所见的印象,潜意识中,渴望看到面前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心底里决不希望那灾难岁月的农村继续演译下去,即使毛泽东还没有垮台。因为灾难的直接承受者难道不都是普通老百姓幺?其中当然也包括我们。

六点多钟,我们的车终于驰进了宁夏街监狱,与三年前充军甘洛离开时相比较,阴暗的牢房,碉楼,老天井和狭窄的过道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比三年前,现在监狱范围扩大了,可以来回散步和活动,不像上一次戒备森严的整天关在牢房里不敢出来。

这一次我能独自出入监房,走出狭窄的过道,走进右前方的操场,还可以从那里转过墙角走到很大的广场中。那儿塔着戏台,是提供文艺演出和开监狱大会的地方,我默默看着那宽大的戏台,心中想,多少人从那上面下来以后,便被送上了杀场,或送去流放。

两天以后,各地的人员陆续来齐,监舍里已住满了人,白天天井的小院子里围着一堆一堆人群,彼此交谈互通各劳改队的情况,气氛颇为热闹。

在过道出口的右前方那一片操场中,聚集满了到会的参观者,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穿着奇异,装扮特殊的少数民族“代表”,有藏族、苗族、彝族。来到这里他们都穿得异常鲜艳,还为大家传讲少数民族的语言,例如“吃饭”怎么讲,“你好”“再见”“走路”等等简单的词汇,吃饭时拿出他们带来的特备粘粑奶茶。为大家表演“吃抓饭”,宁夏街一时变成了中华各大民族的监狱。

我本想同他们交流,看看在这些表象背后隐藏着多少残暴的血腥压迫,中共统治以来少数民族地区也没有安宁过,要他们驯服的接受毛泽东那一套“社会主义改造”,必会遭遇反抗。这几个“代表”兴许就经历过被称作“平定叛乱”事变,会向我们提供真实的内幕,了解毛泽东在民族问题上的“霸道”。可惜,一来语言不通,二来到处都是当局的耳目,还别说交谈,便是同他们接触久了都会受到干预。

搬着指头入监已过去七个年头了,在这七年中,我们吞下了灾难的最坏苦果,经历了那么多饥寒交迫和惨无人道的折磨,已远不是七年前的学生时代,可以被假象所蒙骗。我会带着七年炼狱中已成熟的见解和敏锐的洞察力,进行有效的“参观”,我会躲避不应发生的麻烦,我会抓住给我的,这种实地观察和体验社会的机会,得到真实可靠的东西。

第三天,全体参加本次活动的上千名代表,在广场上集合,本次参观的组织者宣布,参观学习的布置和日程安排,整个参观活动预计在一周内完成,整个参观人员划分为两个大组,分头进行。

我们这个大组,第一天重点参观春熙路的商场和菜市,及人民南路的市容建筑;第二天参观新建起来的文化宫,以及骡马市的市场和商场;第三天便是去青羊宫参观正在那里展出的“全国农业学大寨”五十五面红旗巡回展览;第四天便是去人民公园,参观那里展出的“新技术新工艺新产品”的工业成果展览;第五、第六天便是分组讨论和学习,总结各人参观心得和体会。

庞玉笃欢迎大家投稿写文章,同时宣布参观期间七天内,每晚都会在广场放映电影或成都监狱演出队排练的文艺节目汇演。

整个参观都让我们坐着公共汽车到达安排的目的地后,便下车排着队列有次序进行,允许在市面上自由行动的时间几乎等于零,我们同市民最多也只能打打招呼,不可能同他们交谈,四天的参观无非是让我们看看,自从:“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贯彻以来,我国经济建设的“成就”。

可惜,事物总是存在两面的,用之过滥的“思想改造工作”便成了“假、大、空”,至于农业学大寨,则是一窍不通农业生产的毛泽东,坚持他的根本行不通的“社会主义改造”又一精品!他想以此来掩盖推行三面红旗的惨败,为三年的饥荒和灾难辩解,也是夺回那“三自一包”占领的“农村失地”。至于三新展览恐怕只能作“形势大好的陪衬。”

我们就这样坐着公共汽车,从位于成都市中心西北方的宁夏街出发了。同六年前我到孙家花园从囚车里掠视灾荒的那种萧条相比,我们今天看到的成都市容、市场确有些起色:商店里有了货物;肉店里也挂着猪肉;菜市的摊位上摆着各种蔬菜和副食;食店门口不再有长长队列排着焦急的市民,倒是店小二吆喝招揽着客人们用餐。

不过,要讲“繁荣”却绝对不够格,堂堂四川省府,连整齐的街道和高耸的楼房都拿不出来。就以肉店里挂着的大大小小肉块来说吧,老百姓只能凭着每月半斤的肉票,才能用平价买到。若要吃“计划”外的肉,可不是一般贫穷的市民所能买得起的,当代中国人勒紧裤带,节衣缩食,是在无产阶级暴政压迫下养成的。靠老百姓节衣缩食换来的市场“繁荣”,不是太可悲了么?

同时“繁荣”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比如说相对三面红旗时代,可以说今天比那时“繁荣”,但是能将时间的长河纵向延伸而比较么?‘旧社会’有这么穷吗?如果同“黑暗无比”的旧社会都不敢比,能说“繁荣”么?再比方说,同国外比得么?被中共称为“水深火热”的台湾,就无法作比了,那里除了时时传来炮声,老百姓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在参观的过程中,我充其量只能像馋猫似的,嗅嗅那副食框溢出来的诱人香味。或者在挂满西服的商店玻橱中,对身上那一套临行时,场部统一发放的新的劳改服自感猥琐,如此“繁荣”倒是凑合了几个年轻的“代表”,他们用家里寄来的钱,买了许多的“蛋黄酥”和“鲜花饼”,塞进早已准备好的包里,准备拿回去美美欣赏几天。

我忽然想到,面前这“盛世”分明是三自一包这种对农民松梆换来的,是牢牢控制着统治大权的老魔头,颇不以为然的,因为这盛世带走了他经营多年的社会主义“大好形势”,有朝一日老魔头元气恢复以后,会不会像一阵风一样,卷走面前的不甚富足的繁荣,从新回到过去?

使我感到“浓厚”兴趣的,是“农业学大寨”展览。我是学生,生来就有一种尊重事实的习惯,毛泽东真拿出一套崭新的政策,以公有制为基础,开拓出一条比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更为发达的农业之路,那么,我们又何妨不尊重事实,同全国人民一道山呼“毛泽东万岁”呢?

然而在这么大的全国灾难面前,这位自称的“革命导师”,为什么不能为老百姓纠正自己的错误呢?

我们参观农业展览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又逢春暖花开的季节,据说,每年在这里都举办花会,惟独大跃进那几年却停办了。我想当年除了大家一窝峰的去炼铁,练纲,放卫星而无力举办外,恐怕因为农业受到重创,花木也无源了?

我们穿过布满花卉的走廊,夹在市民行列中进到展览大厅,正厅里挂着新闻图片,摆着的是“改造大自然”的“宏伟”模型,其中当然有大寨大队虎头沟的改造远景,另一个大厅里则存放着一些良种种子和禾苗的标本,以及农业器械,农药之类,据说也来自大寨展览的五十五个典型。

举办展览的说明人,声嘶力竭为毛泽东改造自然的“伟大气魄”唱赞歌,那音调和音色都绝对与当年大练钢铁的开始曲一模一样,惨痛的经历倒使我担忧这些抽象的图片和模型,除了为惨败的三面红旗招魂外,几乎没看到一点解救饥贫的中国农民,所迫切希望得到的东西。我只好用“假、大、空”三个字来概括这些图片和模型。

(三)稍加统计的“大寨精神”

那一天,我专门带去了笔记本,趁解说人员说教的时间,快速简单地抄下了五十五面红旗的全部“业绩”,一股灵感油然而升,揭穿假、大、空的最好办法,就是对具体的事例,进行一翻实实在在的核算,这是毛泽东三面红旗时期没有人去做的事,例如谁也没有去算算一个土法上马的小高炉,投入了多少劳动力和原材料,砍了多少树木,而最后练了几吨铁?谁也说不出一块实验田里投了多少工?费了多少种子和人力,耽误了多少农时?而第二年又收获了几许?这种简单的经济核算本属国家的基本依据,却被毛泽东黑着脸给禁止了。

因此,谁也说不清楚,那些年,人们在“紧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口号下干了多少蠢事?是因为没有人想建没需要核算,还是人们不敢算这些账?揭毛泽东的底?所以在这场大灾难中,竟无人拿出一份有数据,有说服力的调查材料劝阻蛮干,速速悬崖勒马。

是因为大家头脑发热,被毛泽东的气壮如牛“气魄”弄糊涂而没有想到,还是有人想到却不敢为之?尤其在庐山上,那些从朦胧中醒来的开国元老们,早知终没有逃脱囚死狱中的悲惨命运,倒不如在庐山会议上,抛出足有说服力的报告,用数据和事实揭底,就是牺牲了也会名垂千古。

于是,我从五十五面大寨红旗的典型中,选择了一个用简单数字加减法就得出结论的例子——河南安阳县宅北小屯公社,南滚龙沟大队的“事迹”,图片介绍这个大队在党支部“带领下”,选择二庄生产队一条田坎,费了两个冬天时间,投入八千个劳动力,动用两千土石方,筑起一条长90米高差9米的石坎,将一快平时只能种些豆子的坡地,改造成一块面积二分八厘的平地。

我们不妨把当时最廉价的农村劳力,每个工零点五元计算;并以一元钱一土石方,最廉价的投入来算,为了这二分八厘地,这个生产队便投入了六千元成本,然后假设改造后每年按亩产千斤的最理想收益,按当时粮价每斤0.06元折算,二分八厘地一年收250斤粮食,除去当年人口、肥料、种子的投入,每年从这二分八厘地里取回的最理想收入不会超过八元。

这就是说假设这快田经改造后,风调雨顺,年年获最好的收成,每年所得的8元要补偿耗掉的6千元,得花上整整七百五十年时间。

而七百五十年以后会是怎样呢?不妨让我们回顾七百五十年前,那不正是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在大都建立大元帝国的年代吗?环看华夏,从那个时代流传至今的这种简单的垒石结构,有几个保存着?像这种民间的垒石结构能耐住一百年不被风化和风雨冲刷,便已是“古绩”了,这同毛泽东当年一轰而上的士高炉群有什么两样?而大跃进中轰轰烈烈上马的社会主义业绩,到今天没过八年,所剩几何?

三年灾难,数千万同胞饿死这惨痛的教训还不够么?毛泽东在指挥他的无产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时,真是没有把为之打江山而牺牲的农民兄弟的死活,当成一回事,硬要把他们引向那个不可能有任何“美好前景”,和任何收获的,无止境的劳役之灾中,让他们备受饥饿死亡的痛苦?看来,眼前这点靠“三自一包”刚刚复苏的国民经济,使民不聊生局面暂趋缓和的局面,竟反而成为他积蓄力量阴谋组织一场,打倒敢于同他的“革命路线”,唱对台戏的“党内走资派”的本钱!

独裁欲正酝酿着,一场比“反右派”更大的政治阴谋,使经济上暂时的复苏,面临着销声匿迹的结局,农业学大寨明显的同三自一包相对阵,登上了中国的历史舞台,中国将发生的社会危机,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清的。

于是我便写下了“从南湾龙沟这个典型看大寨精神”一文!这是我留在盐源农场管教科,在文革开始前的一篇有深刻说服力的文章。这一篇当年曾搅动西昌地区的“反动文章”,就是我对这次参观学习最精彩的总结。

1966年4月初,正当报纸上起劲的批判邓拓吴晗等人的三家村札记,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已将北京城里,中共内部的“思想交锋”极为浓烈的火药味,从报纸上洒向了全国。

可惜被长期愚民政策弄瞎了眼睛大多数中华苍生,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结束了九天的‘参观学习,’我们从成都回到了盐源农场。

从成都回归盐源的路上,暖烘烘的春天忽然变脸,料峭的春寒使我们因少带了衣服而得了感冒。回到盐源农场,农场管教科再次组织了参加本次参观的二十二人,重新集中农一队,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参观观后”的总结学习。

庞玉笃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将成都看到的“大好形势”写成“发言稿”,交他审核修改后,轮回地在农场所属的古柏,北鸟和二道沟三个分场进行分队传达,藉以教育一直对形势抱怀疑态度的一万名农场流放者。

刘顺森因为路途上挨了刑具,本来早被庞玉笃划在宣讲人之外,我推口感冒不适,提前离开参观小组,回到了六队。

六队的“学习组”全体成员,以空前热情围着我们,询问成都之行的前前后后。一言难尽的我只能平淡的讲述了一路的经过,当说到刘顺森还为被铁门砸锁而挨了手铐的事以后,老头子们都沉默了。

陈力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怎么朱国骥还没有回来,我们就先回来了?我向他讲了详细的经过,特别向他说:“我写了〈从南滚龙沟这个典型看大寨精神〉一文后,他问我留下了原稿了吗?我说留下也没有用,经常都要大搜查的还不是要搜去,反正我的原稿已经记在脑子里了,随时都可以写出来的。

第二天,下午在院坝里碰上了李培连,他的态度十分冷淡,想来庞玉笃已经向他讲了我在参观中的表现,只问了我一句“回来了?”通知我吃完饭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

第九节:杨修的故事

晚上,他正在办公室看书,见我进去以后,并不马上说话。我盯着他那张阴沉的脸想猜出此刻他准备向我说些什么?凭我的直觉已经感觉到我这次参观有违他的初衷。一个“学习班”推荐出去的人,写出与当局完全相反的东西,等于给他的工作“抹黑”了。但是,我想倘若他正处于一个彷徨的时期,他应当认真的读一读我写的这篇文章,也许他就会明白是非曲直不决定于口舌之辩。

我想只要不是死心塌地地为虎作伥,不盲目崇信而自甘愚昧的人,都不会违背人的认识普遍规律,李培连也肯定一样。

如此静默了几分钟,他慢慢地抬起眼来,似乎文不对题地问道:“三国志想来你是看过的,不知道你注意到‘曹阿瞒兵退斜谷’这一章不?”我一时的被他这个出其不意的问话感到不解,竭力回忆起我在初中读过的三国志,只记得曹操失了汉中退守阳平关,在斜谷界口被蜀军围困,其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了,便摇了摇头。于是他不紧不慢的把这段故事细细的讲来:

曹操与刘备率军战于阳平关斜谷界口,由于粮草被张飞所劫,遇马超而累累失利,欲退兵恐蜀军耻笑,正在进退两难犹豫不决之际,是夜,疱官给他送来了一碗鸡汤,曹操看到碗中的鸡肋,心中有感。正逢夏侯惇请示今夜军号,曹操随口回答“鸡肋。”惇出帐传令全军,今晚以鸡肋为口令。

行军主薄杨修见传此令,便教随军将士打点行装,准备回程。惇不解而询问杨修,杨修说:“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可惜,今承相进退不得,正思考在此无益,不如早归,故出此军令,所以还是早打点行装,以免临行仓促。”

夏侯惇闻言置信,正在令军士收拾行装,正好碰到曹操因心烦巡视军营,见夏侯惇军内如此行动便召惇问原由,惇答:“这是主薄杨修解破今夜军令,知道主公已无心恋战,不日就会撤退,不如早作准备啊!”

曹操想起扬修恃才放旷,累次在朝臣和自己的儿子面前,点破他的内心机密,早怀忌恨素有杀他的心思,这一次终于找到了借口,便以扰乱军心的罪名令刀斧手将杨修推出斩首。

第二天,曹操率兵出斜谷界口被马超魏延大败,中了一箭几乎丧了命,这才想起扬修的话,悔不该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杀了道出真话的杨修,才有如此败局。遂下令收杨修尸体,厚葬,并传令班师,带着箭伤回到了洛阳。

杨修因屡次识破奸诈的曹操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因而遭到曹操的忌恨,最后召来杀身之祸的故事,本来就是了解三国志的人所共知的,罗贯中是否怀有警示后世的文人,不可恃才的意思姑且不论,但出在今天社会上,人人自危的时代,在层层封锁,隔墙有耳的监狱这种险恶之极的环境中,李培连几乎是坦言了他的观点,用历史的典故来告戒一个备受监狱狱吏注目的“反革命要犯”。

在他的心目里,是否把我看作杨修式聪明外露的人物并不重要,但这种坦露内心,作为一个狱吏确实难能可贵。他这不等于在告诉我,在对毛泽东的看法上,我们原本是一样的。向我讲杨修的故事,仅仅表明他对我“赤膊上阵”的担忧。

中共党内派斗已演化为公开争夺权力的生死斗争,在激烈的“路线斗争”中,那一个派别的成员都会严守心扉中禁忌的一页,否则随时会被自己的“同志”抓住小辨子,引来杀身之祸。到这个时候我明白,他组织我们这个特殊学习班真费了一翻苦心。他确认,只要还没有失去人性和良知,处在不同社会层次上的人,都会用不同的方法向恶势力作斗争。

“我看了你这次去成都参观所写的东西,”李培连挑明了今天把我找来的用意。“不过,我提醒你不要以为你才最能洞察现实,若大的中国不乏智者和能人,比你见识广的人恐怕并不少,他们今天都在沉默和静观,没有像你那样锋芒毕露,这些人可并不是你能用愚昧无知,麻木不仁所概括得了的。”

也许在这种光明与黑暗,民主与独裁的博斗之中,一味靠勇气和牺牲是不够的,但是何以证明这种“大智若愚”的沉默,不是为内心虚弱所进行的辩护?观潮和弄潮,所不同的前者是胸无大志,无所作为的旁观者;而后者是不讲时机一味蛮干的莽夫,随时可能成为“铁拳”下的斋粉!

但是,我听得出来,我们对毛泽东其人,以及他今天“革命路线”的认识还有相当的差距!对这位比一般的狱吏思想深厚的人,我何不借这个机会讲出我对将发生变化的看法:

“毛泽东当然不会只是普通玩弄路线斗争的政治人物。他集中了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封建君王之道,在开国之时为了稳固自己今后君临天下作准备,你大概不会忘记他早期所作的‘沁园春《雪》’吧!那时候他就产生了一个古代君王无人能同他相比的宿愿。”

“他想把中国拉回到一个独裁的帝王时代。他的“社会主义”既是他认定的王命,违背这王命等于让他从皇帝的地位退下来,这是帝王根本不能做到的。

“一个渺视唐宗宋祖,秦皇汉武的人岂能不采用开国元勋所使用的技俩,他们哪一个不在开国后对开国元勋们大开杀戒啊?刘邦杀异性诸王,李世民玄武门杀自己的兄弟,朱元璋在得到天下以后,竞会认为他的大臣们一个都不可信。

就连忠心不二,通达阴阳的刘伯温都只能回青田隐居,对胡丞相以“叛国谋反”罪开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文字狱!你想一想,刘少奇像不像胡帷庸啊”!

“难道毛泽东所有发动的运动,不都是在革命的外衣下,为自己黄袍加身作准备么?但是时代必竟不同了,他所奉行的公有制的信条,遇到了严酷现实的否定。他必须从这个死胡同里慢慢的拨出腿来,却遭逢了国内,国际那么多的谴责和压力?”

“要他退出历史舞台的声浪,迫使他为保住独裁政权从新组织人马,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憎恨民主,憎恨代表民主思想的知识份子的缘固了,这也就是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根本原因。”

“所以,今天不是你所想象的理性和革命的时代。更何况他所主张的革命和阶级斗争,已经把中国带到了贫穷和野蛮境地,他已经孤注一掷,走上了消灭一切反对派的绝路上了!”

“所以,只有反抗才是生路,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不就因为统治阶级过分的残暴,才逼出了农民造反,“皇天当变”来的么?当然,这可能是渐进的过程,共产党或者放弃它们独裁主张。建立一个新的政府!促使它民主化的,在我看来就是老百姓的不断反抗和斗争,如果都是些“大智若愚”的观潮派,由谁来改变这种苦痛的现状?”

“现在最需要的是能振臂一呼,让人民不再沉默的义士,即使这些义士有些人会牺牲自己,但他们能换来民众的醒悟不是很值得么?”

对于我这翻议论他默默地听完后,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我们的争论似乎并没有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见。

但我清楚,对于像他这种开始从新认识中共的人,是不会轻易的表示对我见解的认同的。但是我想总有一天,生活的实践会修正他原来的那一套“信仰”,而今我必须同他保持最大限度的思想交流,获得他的同情和支持,也是我的一种胜利。

可惜,这一次便是我们之间在狱中的最后一次思想交流。

其实,我个人也是在不断的实践和思考中,才渐渐认识了中共的,与李培连不同的是,我是从对自己所遭遇的无辜迫害,和一家人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开始的,而李培连却是从中共内部分化出来的异类。当年反右派运动,我是被无端受整的学生,而他当年却是雅安农学院对右派学生进行残害的打手。在三面红旗的振憾下,我也未曾想到过毛泽东真是一个千古暴君,他的解放全人类的外衣,以及恶毒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统治,太令人迷惑了。

敞若我这一晚上给他讲的这一翻道理,拿到1958年去向他讲,说不定,我不但不能点拨他的盲区,还可能为他“邀功”请赏提供材料。今天我这样讲,会不会对他的心灵起着启迪作用,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会的。

直到今天,毛的遗毒还在被他的继承人死抱着不愿清算,给人深深的担忧。我是因为我有一种从切身的痛苦中,产生出铲除他遗毒的深切愿望,来写自己的回忆录的。我把这当成我义不容辞的天职。

(上集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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