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願:《齊奧塞斯庫選集》中的掌聲和歡呼

提到齊奧塞斯庫,如今的年輕人恐怕沒幾個知道的了。這位老兄是前羅馬尼亞共產黨總書記兼羅馬尼亞總統,毛時代「中國人民的好朋友」之一,也是羅馬尼亞歷史上著名的獨裁暴君

日前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齊奧塞斯庫時代:連掌聲都分17個等級》,著實把我雷翻了。我這麼說一點沒有誇張,因為作者介紹了一本名副其實的「奇書」——《齊奧塞斯庫選集1974-1980》(以下簡稱《選集》),不被它雷到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本書 「奇」在哪?奇就奇在它那與眾不同的獨特體例:在每篇文章也就是齊氏在歷次會議上發表的講話正文之中,都附有與會者的鼓掌和歡呼。

全書的第一頁以鼓掌始,末頁以鼓掌終,586頁的篇幅中,95%以上的頁碼是有鼓掌記錄的,而且基本是多次鼓掌或熱烈鼓掌。根據筆者統計,全書共記錄鼓掌800次。僅用於記錄鼓掌和歡呼的字數,已經達到上萬字,占全書篇幅的近3%,可見掌聲頻率之高。

把這本仔細翻查一遍你會發現,幾乎講話的每個自然段都要鼓掌,有的是一個自然段幾次鼓掌,鼓掌頻率集中者一頁之中可以有五次以上的鼓掌記錄。在一個論述人道主義問題的自然段裏,聽眾六次熱烈鼓掌。

1974年11月25日的《羅共中央關於黨在十大和十一大期間的工作和今後任務的報告》第二節「羅馬尼亞對外政策的指導方針」部分,從全書第8頁到22頁,共有43次鼓掌,而齊氏的講話正文不過一萬餘字。計算下來,平均齊氏每講300餘字就有一次鼓掌。每到講話的某一大部分結束,尤其是講話末尾,鼓掌更是達到高潮,像前鋒進球後球迷席上的人浪一樣起伏不息。在慶祝羅馬尼亞建國六十周年的集會講話中,最後一部分共20個自然段,全體聽眾共鼓掌19次,只有一個段落沒有「熱烈鼓掌」的記載。

在羅馬尼亞共產黨十大和十一大工作報告講話的結尾,共有六個自然段落,全部講話字數連同標點共243字,六次熱烈鼓掌,平均齊奧塞斯庫每講不到40個字就要接受一次掌聲和歡呼。以人的語速每秒4字計算,齊氏每講話10秒鐘就要被熱烈的掌聲打斷一次。

看到這些記載,可以想見當時齊氏每講一段話話音還未落下,就淹沒在會場狂熱的鼓掌聲裏,鼓掌的長度甚至超過了齊奧塞斯庫講話的長度。鼓掌者的手還沒來得及在桌面下放穩,又得舉起來鼓掌。掌心從發紅發熱到麻木,手腕從酸痛到僵直,都沒有休息的機會。這樣的情態,上一代國人想必記憶猶新,現在也還有流風餘韻。

《選集》不僅詳細記錄了鼓掌的次數,更詳盡地標明了每次鼓掌的熱烈程度、時間長度,是否伴隨歡呼、起立,歡呼的內容,肢體動作,以致會場氣氛、鼓掌者的情緒活躍度等。由低到高,掌聲分為十七個等級:

鼓掌;活躍,鼓掌;熱烈鼓掌;會場活躍,熱烈鼓掌;

長時間鼓掌;長時間熱烈鼓掌;鼓掌,歡呼;熱烈鼓掌,歡呼;熱烈鼓掌,全場起立,歡呼;熱烈鼓掌,全場起立,高呼;長時間熱烈鼓掌;歡呼;高呼;熱烈鼓掌,歡呼;全場起立,高呼;長時間熱烈鼓掌,歡呼;全場起立,熱烈高呼;全體與會者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起立,長時間歡呼;熱烈鼓掌,歡呼,歷時數分鐘高呼;全場起立,在激動人心的熱烈氣氛中,熱烈歡呼;熱烈歡呼,鼓掌;長時間高呼;全場起立,在熱情洋溢的團結氣氛中持續數分鐘地歡呼—-,歡呼——,歡呼—–,歡呼—–熱烈鼓掌和歡呼;在代表大會大廳裏的全體與會者起立,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長時間歡呼—–,歡呼—–,熱烈地高呼—–這樣的區分,已經竭盡了官樣文章語言表達能力。

各個等級之中,「熱烈鼓掌」和「長時間鼓掌」的頻率最高,合併占到60%以上;伴隨著鼓掌的歡呼、起立、高呼、熱烈歡呼大都出現在講話的結尾,或者某個重要章節的告一段落。雖然頻率不如熱烈鼓掌,但每次出現時記載的內容卻最為詳細,顯示其比通常的鼓掌來得重要。這也符合大會的實際情形,每到領袖講話結束,會場總是淹沒在掌聲和歡呼的狂風驟雨之中,會議也就此勝利落幕,對外宣佈為一次團結的、圓滿的、成功的大會。沒有了群眾的掌聲和歡呼,會議就好像缺乏一個合理的結尾,領袖的講話也落了空,文章沒有做完。

耐人尋味的是,處於最低等級的「鼓掌」本應是最經常動作,在選集中出現的頻率卻極低,全書加起來不過10餘次。這似乎形象地說明了,會議參加者不僅沒有不鼓掌的權利,甚至沒有一般性的鼓掌權利,這樣的鼓掌很可能被認為是敷衍。一定要表現出熱烈度,具有時間長度,才能被認為是真實的內心表達,雖然在「熱烈鼓掌」之下發熱的也許只是手掌。

「鼓掌」集中出現的一篇講話,是1978年8月羅馬尼亞歡迎中國領導人華國鋒訪問的宴會祝酒詞。或許是由於掌聲的物件不僅僅是獻給齊奧塞斯庫,而更多是給予來訪的外國元首,關於掌聲的記載一律為簡單的「鼓掌」。此前一篇齊氏訪問中國時在歡迎宴會上發表的講話,則沒有掌聲的記載。當然這次宴會中不可能沒有掌聲,或許齊奧塞斯庫不便於在著作中表現出坦然領受兄長國家的掌聲,這成了全書中唯一沒有掌聲記載的講話。

鼓掌之外,編者還偶爾記錄了與會者的「活躍」情態。在以嚴肅為己任的官方語言中,「活躍」這個描述算是對與會者個人情緒的一種不失分寸的寬容(估計聽眾是得體地笑了起來,而不是竊竊私語),或許也體現了與會者在此處的鼓掌是自發、衷心的。但它總是讓人想起對類似魚缸裏的金魚這種小動物的狀態描述。

在一次農業問題的講話上,齊奧塞斯庫提到要讓人們唱唱歌、跳跳舞,但也必須幹活,用了一個比喻說,「只靠跳舞是不能生活的,那你就會像蟋蟀和螞蟻一樣倒楣。」此處記錄「會場活躍,熱烈鼓掌」。

可以認為,齊氏用蟋蟀、螞蟻這樣的比喻調動了會場的氣氛,讓代表們感到了某種鬆弛。但從另一面來說,這些代表的情緒鬆弛,是否也是對講話者需要效果的自覺配合呢?譬如說,換一個普通人用倒楣的蟋蟀和螞蟻來比方懶漢,是否就能讓會場「氣氛活躍」,代表們情緒鬆弛呢?此處表現得「活躍」或鬆弛的代表們,也不過是近似於齊奧塞斯庫口中的蟋蟀這樣的小動物,在豢養者撩撥下奉命活躍而已。

自然,連這樣的「活躍」機遇也甚少,全書中僅出現了這一次。齊奧塞斯庫並不是一個善於開玩笑的人,或者說他不覺得有必要常開這樣的玩笑。他更需要的不是氣氛的活躍,而是鼓掌的熱烈。

鼓掌只有熱烈度和時間的分別,畢竟與會者的一雙肉掌發不出複雜的音效。但歡呼不一樣,既可以在熱烈度和是否起立上有所區別,歡呼的內容更是大有講究。

儘管所有歡呼的內容都是圍繞齊奧塞斯庫,但一般來說,需要把齊奧塞斯庫和某個另外具有永恆性、崇高性的事物聯繫起來。

最直接的歡呼語式是:「齊奧塞斯庫——齊奧塞斯庫!」更常見的歡呼語式是「齊奧塞斯庫和—–」,「和」的物件只有一種:人民。這個歡呼用語出現相當頻繁,尤其是在群眾大會的講話上,似乎說明著齊氏和人民的良好關係。

最常見的歡呼語式是「齊奧塞斯庫——」,破折號搭配的物件有好幾種,包括:「齊奧塞斯庫——羅馬尼亞共產黨」;「齊奧塞斯庫——和平」;「齊奧塞斯庫——羅馬利亞」。最經常出現的是第一種搭配,可算標配;「齊奧塞斯庫——和平」的搭配通常出現於讚美其外交政策,因為齊氏施政的最大亮點似乎是他和中國一起奉行「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反對蘇聯對其他「兄弟國家」的霸權,齊奧塞斯庫歷次講話中的外交部分永遠是鼓掌和歡呼頻率出現最高的段落。

筆者孤陋寡聞,從沒聽說哪個國家的出版物曾有過這種雷人的體例。古代的君王固然以山呼萬歲為成例,但並不在詔書或起居注中注明臣民三跪九叩的情形和次數。現代的「無產階級革命導師」中,馬恩無緣熱烈鼓掌和山呼萬歲的待遇,有了待遇的列寧和史達林著作中也沒有掌聲和歡呼的記載,至少翻譯成中文的沒有。毛澤東雖然在國際共運史中的地位和齊奧塞斯庫相比不啻天淵,享受的崇拜也登峰造極,卻也沒有在語錄和選集中記錄掌聲和歡呼。民主國家元首的著作就更不用說了。所以說,《選集》的體例實在稱得上是齊奧賽斯庫時代的一大獨創。

如果你想研究共產黨當權時羅馬尼亞的政治生態,這朵奇葩可是個生動的標本。那個時代,各種官方會議總是伴隨著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齊奧賽斯庫本人出席的會議就更不用說了。由《選集》的附錄可見,會議的監控者是如何細緻地對每一次鼓掌的細微區別了然於心,並記錄在案。在這樣的情形下,誰又敢在自己的掌聲中稍微露出懈怠呢?記得《炎黃春秋》曾載文披露,齊氏在位時期每次舉行大會,羅馬尼亞官方都組織一批保安部隊成員坐在會場的頭七、八排。齊奧塞斯庫講話時,隔兩三分鐘這些「政治啦啦隊」就站起來鼓掌、叫好。出席大會的其他人也不得不站起來鼓掌。齊奧塞斯庫每講一次話,大家不得不站起幾十次。誰又敢坐著不追隨這些保安部隊人員呢?

在記錄政治生態的同時,這朵奇葩也赤裸裸地展現了齊奧賽斯庫的虛榮和自欺。你看,這傢伙不僅陶醉於每次講話時與會者鼓掌和歡呼的現場效應,而且還要把它們一個不拉地保存在自己的著作裏。做事如此出格雷人,動機不就是為了顯示他是如何深受民眾的擁戴和崇拜嗎?不難想像,當齊奧賽斯庫翻看自己的著作,看到一陣接一陣的掌聲和歡呼時,他是如何的忘形自得。那一刻,他一定被自己是如此的深受人民的擁戴和崇拜感動了!

由附錄的巨細無遺和鄭重表述來看,《選集》編者顯然認為掌聲和歡呼是齊奧塞斯庫講話的必要組成部分,也就是齊氏著作的組成部分,而且是正文,不能拿掉或以注釋方式體現。當然,編者這麼認為絕不是因為他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編輯觀,而是因為這是齊氏本人的意願,他不得不執行罷了。那麼,齊氏本人為什麼要把每一次的掌聲和歡呼一個不漏地記錄在案呢?

選集的中譯者特意注明,書中有一篇文章是根據羅馬尼亞《火花報》譯出的。由此可以推見,當時的羅馬尼亞報紙登載齊奧塞斯庫的講話,也必須是正文加掌聲一樣不可少。

順帶說一句,別以為這裏講的僅僅只是齊奧塞斯庫時代的軼聞,它照見的其實是所有共產黨國家的共同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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