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回憶父親在我這個年紀的普通一天

明天是父親的生日,我給他電話,想祝他生日快樂。但話到嘴邊,卻又莫名地哽了回去,因為從小到大,我們父子間都沒有用過這種正式的親暱說法,我怕他不習慣而顯得唐突和尷尬。他在電話那頭,給我講了家裡的一些事情,還說他們在地震過後,又開始做小買賣了,早晨四點就起床去進貨。他說這些話時,語氣很平常,而我眼前,卻是當天早晨無邊大雨中他那越來越白的頭髮和越來越疲憊的身影。

在我記憶中,早起是父親的宿命。在很小的時候,我總記得屋頂上的明瓦還漆黑的時候,他就會扛著那輛鳳凰加重自行車出門。那時,他在成都上班,每週休息一天,為了不讓這寶貴的一天全消耗在路途上,他總是起早貪黑地趕路。

後來,他調回老家工作,單位到家的距離,由70多公里變為12公里。這個變化,已讓他非常快樂,為此犧牲了一級工資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如此,他每天必須面對來回24公里的上下班路程,照常是五六點鐘起床,空腹騎車到單位,在確定沒有遲到的前提下,買個饅頭充飢。

在父親三十多年的上班經歷中,我有限地與他同行過幾次,但因為年紀和興趣的關係,對他這幾十年所走過的路和經歷的風霜雪雨,都沒有太深的印象。直到現在,我成為一個四歲小女孩的父親,每天婆婆媽媽地跟在女兒身後,為她撿去每一顆可能硌她腳的小石子,或在勞累一天疲憊回家不得不應付她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時,我開始理解是什麼東西把父親由一個充滿幻想的青年變成一個性情乖戾,在眾人眼中甚至有些古怪的老人。他所經歷的人生,是由什麼樣的一天一天堆砌起來的?我開始在記憶深處,打撈和父親相關的記憶,並努力把它還原,最終,我的記憶定格在14歲那年的某一天,當時父親的年紀和今天的我一樣。

我記得那是寒假一天,父親心情似乎特別好,說要帶我去單位玩。這是很難得的,我非常高興,雖然大清早起床對於一個貪睡的少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們早晨五點就起了床,我坐在鳳凰車冰冷的後架上,一起到父親所在的工廠。父親這天破例,帶我去吃了油茶,賣油茶的老人剛生好火煮好油茶,為我們舀了第一碗,香香的花生脆脆的饊子混著粘粘的暖暖的油茶滑進肚裡,讓人渾身熱乎乎的。

但這股熱乎勁沒維持多久,我們上車出城,車輾在鋪滿白霜的路上,發出嘰嘰喳喳的響聲,公路被白霧籠罩著,雞似乎也被凍住了,和遠近的村子一樣,沉默無聲。

我們在路上走了一個小時,油茶帶來的暖意已揮發殆盡,只剩下僵硬麻木的四肢。到單位時,離上班還有幾分鐘,父親說:再吃個饅頭吧。看得出,為了載我,他也特別餓。

饅頭已經冷了,父親說烤烤再吃。我們來到他所在的車間,在一個有爐子的小休息室裡,他為我烤上饅頭,然後讓我做作業。自己拎上另一個冷饅頭出門,不一會兒,整個車間機器就開始轟鳴,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聲很有質感地砸進我的耳朵。

父親是起重工,據說比其他工種多5斤口糧,這是父親選擇它的惟一理由,當然,他為此付出的辛苦和汗水是否合算,卻沒人說得清。對於家庭負擔重的窮人來說,汗水和辛苦,通常是不被計入成本的。

工間休息的時候,父親滿頭油汗地進來,大喝兩口放在爐邊的茶水,工友們在一旁抽菸談笑,他則不抽菸,只是笑笑,先前他也是抽菸的,自從弟弟出生之後就戒了。

中午吃飯是父親最快樂的時候,他和幾個同齡的工友各自買一份菜二兩酒三兩飯,湊在一起吃。這天因為有我的緣故,他多買了一份菜飯,即便如此,他們桌上的飯菜,比起旁邊的青工們的伙食,還是顯得簡陋粗糙。

和父親一起吃飯的幾位叔叔家庭境況都差不多,幾個父親級的中年工人在一起聊的話題,不外乎兒女不聽話妻子吵吵沒錢或廠裡某人某事,這顯然與我這個14 歲半大孩子的興趣不一致,因此,我也記不住他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他們聊的事中,很少有幾件是令他們高興的,話語間充滿著酒氣和憤然。

中午休息兩小時,這算是父親最悠閒幸福的時段。通常,他是在車間保管室的兩塊木板上和衣而臥,中午的車間寂靜而冷清,我躺在他身邊,對他恬然的鼾聲不以為然,心中想的是溜到廢鐵堆裡撿子彈殼。那是我懂事後僅有的一次與父親隔那麼近睡覺,只可惜當時,除了想溜出去,還是想溜出去,就像後來對家的感覺那樣,現在想重新回去,卻已是不可能。

父親午睡的習慣一直保留至今,這是他難得的僅有的幸福,四季不變,風雨不改。

下午上班,照例累得一身油汗。下班的汽笛響時,父親帶我到工廠浴室洗澡,這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我們在人山人海的浴室裡找到一個位置洗好澡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了。我們和下班的車龍一起衝出廠門,父親總是要在廠門口那些農民菜攤上買點土豆白菜或四季豆,雖然比城裡價格要貴一點點,但沒有辦法,因為等我們騎車回城,即使最有耐性的菜販子也早收市回家了。

又是12公里,回到家時裡,蜂窩煤爐熄了,父親囑我去外婆家接火,自己則去井台打水回家淘米洗菜。等我把火接回來時,父親已把四季豆和土豆洗好,切成一堆,爐火一燃,馬上開始煮飯做菜。因為煤很差火不旺,一飯一菜做好,差不多要消耗一個小時,這時,時間已近晚上九點了,媽媽也拖著疲憊的子回家,一家人完飯洗完碗,都已經睡眼朦朧了。

這是我記得的父親普通的一天,不包含加班、買煤或與母親吵架等非常狀態。他的幾十年,就是由這些瑣碎的日子構成的,像構成秋天的葉子,沒有人能說得清,更從來沒有人關注和體諒過。很多勞累與不開心,累積進他的生命中,成為一個個無人看得見的傷疤。

今年,我也38歲了,很快,我也會像一個沒人理會的老鳥,目送女兒離家遠去,成為一個遠遠守望孩子歸家的老父親,我不知道我的女兒,能否有空閒時間,回頭想想她爸爸人生中某個普通勞碌一天?我希望她有!我希望天下所有兒女,都能有記得父母為我們付出辛勞與愛的那份心思。

想到此,我握緊電話不想放手,聽老父親講他凌晨4點起床去進貨的退休生活。在電話裡說家常是父親反感的,他歷來主張有事說事,免得浪費電話費。但今天,他似乎也忘了自己的戒律,有史以來第一次和我長聊了一次,歷時5分鐘……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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