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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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1月12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追者或被追者

(專業作家想起自己要寫的一個女人。她只穿了一件洗得像舊磚色的棉秋衣。剛被丈夫老劉剪過的頭髮洗過之後,正蓬鬆開來,使她如朝鮮族女人的圓臉變得更大,而雙眼也就更小了。)

「你往哪裡跑」!居委會的趙春雨主任站在門口大喊。

不過這時她雙眼完全睜大,由於生氣,雙手緊握胸前,喉嚨里還散著一點生芹菜根的味道。她剛才正在桌上切菜,老劉沒洗手便要撕一塊下酒。他倆剛嚼了兩口,兒子便從椅子上站起,往門口衝去。她僅來得及把盆里的芹菜放在離老劉遠一點的鋼琴上,便追到了外面。

「你往哪裡跑」!

「我不彈」孩子的請求,「我討厭慢板」!

「那你彈『足夠的幸福』」!

「舒曼的鋼琴曲我都不彈!不彈!」

「那好,今天晚上再練兩小時肖邦的『革命』 都是快板,還有你喜歡彈的左右手八度同奏。」

「不彈!不彈!」小開的聲音像是喊給四周的鄰居聽,音量不像個十歲的孩子。

(居委會的主任趙春雨,住在文化局宿舍。她是大資本家的小姐。解放後為了把屁股移到革命隊伍中來,她和家庭劃清界線,積極要求入黨。但被發現藏有一張解放前彈鋼琴的照片,被打成右派。)

「回來!」趙主任剛走下二層水泥台階,小開便抓著那棵剛種上的小楊樹盪悠了半圈,便嗖地如子彈般飛跑到左邊的小街上。

春雨楞了一會兒,她聽見鄰居甲肝在和三樓的離休幹部付科長說;今年小開再考不上音樂學校,明年就超齡了。付科長說;總是彈那幾首,我都聽會了。然後又對著她大聲說;你家的鋼琴也太舊了,得花錢調一次了。

趙春雨沒理會他倆的話,這舊鋼琴也是她和老劉省吃儉用才買的。

她隨兒子逃走的方向起跑:「回來!小野種」。

她發現兒子在夕陽下如一隻公雞在飛奔。她也加快了速度。腳下的膠底布鞋因沒穿襪子,與腳貼的更牢靠,令她有腳下生風的輕鬆感。

她十八歲那年,因每天上下課都要跑回十多公里的二姨媽家,所以校運動會上,她獲得了長跑冠軍。今天雖然她己經五十三歲了,雙腿依然有勁。上個月她還追到了一個藉著往每戶投口紅廣告,偷了台錄音機的外地的小偷。

「回來,再跑我打死你」!

兒子穿了一伴鑲著藍邊的白色校服,紅領巾像雞冠似地鮮亮。雙臂明顯地上下揮舞著。母親心想,只要和兒子節奏一致,這樣不出五十步,就能一把抓住他。但她很快發現自已無法擺動的太快,就像頭鴨子做不了雞的節奏一樣。她自從右派平反,從新疆的勞改農場回到了城市以後,剛來得及進照相館拍了張全家福,就開始發胖了。

(專業作家記得六十年代的趙春雨曾經是這個城市的一朵金花。只要她從街上走過,男人都會愣一陣兒。八十年代勞改回城便沒人能認出她了。)

那是一九八一年底,生了前面那個小雜種之後,過百歲時照的第一張照片。她也剛四十齣頭,還有的是生命去為黨也為自己去奮鬥。老劉和她都分配到事業單位,他還恢復了黨籍。她在當居委會主任之前,也是市音協的文化幹部。

當年,女兒小新正準備報考音樂學院。音協的那架鋼琴,白天她開辦學習班用,到了晚上便讓小新練琴專用,鑰匙在春雨的口袋裡。而琴譜只要出版了她就買,都算在音協的帳上,白用。一家四口上有組織關懷下有理想目標,生活之花就盛開了。平反的補助費八千元除了補交的黨費二百六十元,剩下的錢正好訂購一台國產的鋼琴,一年以後就可以取貨。她便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漸漸的心寬體胖。但趙主任與老劉正相反,屬於好動的人,每天早晨天剛亮就起床,去開放俱樂部門前組織跳秧歌舞。前幾年興跳老年迪斯科時,也是她首先弄到音樂,在紅領巾公園領頭跳起。她要把失去的青春追回來.她把肥胖很快控制在一百五十斤以內。但自從六年前小新發病到去逝至今,她其實再也沒怎麼胖起來。

現在她雙腿因剛才的快速運動而發軟,腿蓋骨似乎也跑歪了。母親眼見兒子一個急轉彎,像腳上擦了油般旋到了建設巷裡,那兒是他的學校。

她想,也許他要跳牆,他知道我怕登高。這小鬼頭,他知道我連下樓梯都怕。春雨曾在六歲的時候,趁母親和鋼琴教師不在,從涼台跳到地上,為了逃避登台演奏。那時,她已經不用看譜便能彈奏貝多芬《致愛麗絲》和門德爾松的《春之歌》了。她摔破了手,臉上也留了一塊疤。以至於三個月沒去上學,功課也跟不上了。母親和父親就決定把她送到了一個有鋼琴的教會辦的音樂學校,專門學習了鋼琴。

「小開他媽,跑啥呀」?喊她的是老劉的同事。

「小開逃跑了」。春雨沒來得及回頭。她想,以前都沒顧上看兒子是怎麼長大的。當初只一門心思讓小新成名。只要是按照她的訓練,考中央音樂學院都沒問題。她自己當年就差一點從那裡畢業。女兒的音樂天份比她好,長得又和她一模一樣。在勞改農場,小新只在電影上看過鋼琴伴奏《紅燈記》,就說長大了當鋼琴家。春雨在炕邊上給她畫了一排琴鍵,沒幾天她就能彈《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了。小新的天份令她燃起了對人生的渴望。一定要讓女兒繼承她未完成的事業,當一名鋼琴演奏家。

(專業作家把牙籤扔掉站起,去書架拿出一張夾在書里的照片對血客說:我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血客把照片湊到檯燈前看著。專業作家說,這是趙春雨的女兒,死了。不然的話也可能參加國際鋼琴大賽。照片是他前幾年在醫院門口拍的。女孩躺在板車上,嘴角咬著手指頭,身上鋪了一張廣告。)

她萬萬沒想到女兒剛回城才四年就得了腫瘤。頭兩年打針吃藥,單位還給報銷,但從六月十六日以後,小新滿十八歲, 就要自費了。她的病情很快惡化要做切除手朮,醫院的韓大夫告訴她,再不把四萬元押金交齊,就只好辦理出院手續了。

四萬元是她和老劉五年的工資收入。她就和老劉商量,他先辦離休.一次拿到了二萬多元的離休費,再加上把鋼琴和冰箱賣掉的九千元,還有從親朋好友湊的二千多元,全都交給了醫院,還差了九千元.

他倆便開始託人走後門給院長送了兩瓶法國葡萄酒和一套咖啡伴侶,這才同意先動手術,半個月內再補齊餘額。

老劉買了輛板車,開始滿大街轉著找活干。好在這個城市天天在拆遷,搬家的活干不完,每天也能掙上四五十元。但女兒的手朮的情況很差。腫瘤雖然切除了,可腫瘤細胞己擴散到盆腔和胃部,必須要做化療了。

她必須還要再交一萬元才能讓女兒住在醫院里。

一周后,醫院通知預交的錢只夠再打一針消炎藥,病人便要離開病房。這個生活的難關,她就無法跨過去了。

那天中午,她和老劉把女兒從病房抬上板車,準備拉回家裡。老劉蹲在醫院門口不走了。他知道回家后女兒就是等死了。他去旁邊賣死人用品的個體商店,抄起一把頂門的角鐵,把人家牆上畫的一幅廣告給敲爛了。他其實早就聽人說那廣告上畫的等待升天的少女像小新,那個留著長發號稱野獸派的青年畫家,也曾追求過小新,有一次還被他發現兩人在紅領巾公園說悄悄話. 畫家後來因流氓罪被判了十二年。老劉又進去找了支毛筆和紙開始寫道:

親人,救救我吧!!!

我叫劉新,家住西直門北四十三號。今年十八歲。於一九八四年下旬突患胝骨腫瘤。去過人民醫院、友誼醫院治療並做了切除手朮。但我的腫瘤細胞己擴散到盆腔和胃部,必須再住院化療,急需要一萬元的醫療費。

我己經下半身灘瘓,大小便失禁,眼看能活在這個美好的世上不會多久了。現在我來到大街上,懇求路過的叔叔阿姨們伸出同情的雙手,給我以經濟的幫助。結草含環,感恩不盡!

老劉寫完了以後, 把它壓在女兒身上。小新如被暴雨砸在地上的花。雖然發著燒,雙眼紅腫,還是說要回家。春雨給女兒擦著眼淚,是啊,回家等於進了墳墓,這是醫院門口或許還有一點希望。她把床單扯了扯,盡量別讓人家看到女兒的身體。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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