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華:聽嫂子講大飢荒時的慘狀

我平時不常回老家,但只要我回老家,嫂子就從她住的另一個院子里聞風趕到。

今年清明節前,我回家祭掃。到家的時候,嫂子已經在等我了。

我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她沒有聽清我的問話,對著我的臉「啊?」了一聲。侄孫告訴我:奶奶今年聾了,給她講話得大聲。

我又把我的問話大聲重複了一遍。

「八十八,」嫂子終於聽清了,「咱隊里我是最大的了。」

「好啊,」我大聲說,「你有福!」

「有啥福?早該死的人了,我那年就該死的,眼看著不行了,懷裡摟著小閨女(嫂子最小的女兒)就等著娘倆一起死。俺大大(父親)好人啊,沒有比俺大大更好的人了……那天晚上,我都睡倒覺了,俺大大喊我,說『小紅(嫂子的大女兒)的娘,起來,起來吃肉……』」

嫂子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有時候不得不停下來喘喘氣。侄孫媳婦在旁邊說,俺奶奶迂了,魔魔道道凈說以前的事。但我已經聽出來了——嫂子說的分明是大飢荒那年的事,我也曾親身經歷過的那些事。不過,她以前說起父親和爺爺都是說「咱大大、咱爺爺」,這會改成「俺大大、俺爺爺」了,我琢磨著,一定是孩子們不願意聽她嘮叨這些陳年舊事,而她偏要把這些只屬於她自己的故事說得真真切切不容置疑,所以就用了「俺」這個字。

「我心裡想,」嫂子接著往下說,「這年頭糊塗(稀飯)都喝不上,哪有肉吃?我開開門,俺大大捧著一個小紙包,交給我,我開開一看,是一小把熟肉,我問俺大大哪來的,俺大大說,說……」

嫂子有點哽咽了,拿起栓在上衣大襟上的手巾擦淚,話說得越發斷斷續續,但我聽得很明白,她講的是此前兩天的事,王福雨家的三嬸子挨斗,村幹部逼她要糧食,她出門接受批鬥,把兩個孩子鎖在家裡,不料孩子弄翻了油燈,引起大火,兩個孩子都被燒死,兩隻羊也都燒死。父親手裡捧著的肉便是從前邊王福雨家買來的。

「我接過來俺大大給的肉,嚼碎了抹進小閨女嘴裡,她又多活了十來天,後……後來還是餓……餓死了……」她頓住了,嘴唇在抽搐。我趕緊打斷她,換個話題,問她:「咱爺爺的那隻箱子,還有那把大算盤還能找著嗎?」

「有,俺爺爺的那個箱子還有,」她又執拗地說成「俺爺爺」,說著起身,「你跟我來。」

我隨著她沿著泥路穿過幾戶人家,來到了她住的院子。我就出生在這個院子,也在這個院子里長大,當時大哥和嫂子住在東屋,我和父親、母親及二哥住在堂屋。父親、母親沒能逃脫中共建政後毛澤東製造的兩場大災難,相繼於大飢荒和文革中離世,大哥也在文革中坐了六年冤獄,身心遭受巨大摧殘,死於不當死的年齡。後來侄子成了家、侄女也都嫁出去了,嫂子一個人仍然堅持住在這個院子,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誰也不跟,似乎要堅持陪著幾位逝去的老人和她的小女兒。

走進嫂子住的那間屋子,裡邊堆滿了罈罈罐罐鍋碗瓢盆和散發著霉味的衣物。靠東牆鋪著一張小床,幾隻箱子把床和鍋灶分開。嫂子指著其中的一個箱子說:「這個……這個就是俺爺爺用的箱子。」

我大喜過望——這隻箱子一直陪伴爺爺到他離世,因之這是我爺爺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遺物了!我用一條破毛巾輕輕地擦去上面厚厚的灰塵,現出一隻油漆斑駁的木箱,已經面目全非,底座也已經脫榫,快要散架了,但我卻彷彿看到了爺爺,或者說爺爺分明站到了我的面前——一位慈祥可愛的老人,最早給我啟蒙教育的老人,60年埋葬了父親、叔父後向爺爺告別(這是我與爺爺的最後一面)時他奄奄一息的模樣都歷歷在目。我的雙眼模糊了。

嫂子繼續她的話題:「俺姑娘給我說過,俺爺爺俺奶奶帶著俺大大、俺叔還有兩個姑娘逃荒到大南門的時候,一路上就背著這個箱子……」嫂子說急了就開始氣喘,話說得越發斷斷續續,但在我面前卻呈現出了一幅清晰的圖畫:我看到了爺爺攜妻將雛背著這個箱子踽踽前行的身影。「俺爺爺想著來到這個地方日子能……能……過得好些,誰知道俺爺爺、俺大大跟俺叔在一個星期裡頭都……都……都給餓死了……」

嫂子說不下去了,我也聽不下去了,便不再發問,今天只好聽嫂子說到這裡,改日再來聽她「嘮叨」家裡的事。

文章來源:作者博客(個別字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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