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帳火車站派出所門前擺了一個通告欄，裡面定期張貼判決書。被定罪的有流氓犯、盜竊犯、殺人放火犯，還有一種叫做現行反革命犯。

判決書用大號黑體字印刷，在每個槍決犯的名字上打了一個猩紅的叉，遠遠看過去便覺害怕：一個人就這樣失去了最寶貴的生命？他的親人從此抬不起頭來。被處死的不外乎兩種犯罪，一是強姦殺人，一是現行反革命。

每次看紅與黑對比極其強烈的通告，心裡都會生出莫名的恐懼。我還不知道何為反革命，但隱隱覺得就是母親經常囑咐的那句——不能說政府的壞話。郭管村就有一個「現行反革命」。小學五年級的那個夏天，大人嘀咕說，有個人用鍘刀把自己切成兩半了。當時只覺得可怕，好端端的人為何要自殺呢？

長大後才知道，那是一個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名叫郭立理，完小畢業，人極聰慧，自尊多思，關心國家大事，從一九六四年起先後向北京「黨中央」寫信，陳述自己對一系列運動的看法，因為以個人名義寫給中南海的信件，經常被當地公安機關扣押，他便用西北農學院的信封寄出，署名為實名，還在落款處畫圖標明自己的聯繫路線，他以為上面會派人聽取自己的意見。

等待他的卻是嚴苛的管制。他需要定期向專政機關彙報思想動態，白天勞動，晚上背誦毛澤東的「老三篇」。這當然難不倒他，他很快就會一字不漏地背出《為人民服務》，而且能倒背如流。一九六六年春節剛過，荷槍實彈的公安前來執行逮捕命令。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鎮定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繩子，伸手請縛。此時，他年僅二十一歲，結婚三天。郭家兄弟四人，郭立理為老幺，跟父母生活在一起。

他被從重判處八年有期徒刑，扶風縣公安局在判決書里羅列的罪名有三：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為劉少奇翻案；為彭德懷鳴冤叫屈。

八年後，他出獄了。妻子一直等著他，他若低頭過日子，也可以等到春暖花開的那一天，僅僅二年後，中國就發生了劇變。但他已經對現實絕望之至，不願意如豬狗一般苟活，第二年夏末，他走進天絳公路邊的牛舍，用力舉起鍘刀，將自己的頭顱擱在冰涼的鍘板上，從容鬆開雙手。

三年後，扶風縣公安局派人到村裡為他平反，發給補償金二千元。

郭立理死後，高家村有人半夜騎車路過牛舍附近，自行車突然飛起來，隨之重重摔倒，騎車人被砂石破了相，鮮血飛濺。人們說，烈鬼煞氣重，少從那兒走啊。我每次路過那兒，都下意識加快了步子，生怕被鬼纏住。

（選自本人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暮色四合》一書，由FT中文網專欄剃刀邊緣之「故鄉在童年那頭」及「毛澤東時代的關鍵詞」系列構成，也有部分新作。敬請關注。）

──轉自《作者博客》（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李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