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楊繼繩《墓碑》(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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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4年1月13日訊】【導讀】《墓碑》是一本記錄中國六十年代餓死三千六百萬人的大飢荒真相的著作,作者是前新華社經濟記者、《炎黃月刊》副社長楊繼繩。他花了十多年時間,查閱資料,訪問經歷大饑荒的人,收集了上千萬字的資料數據,以翔實而豐富的資料記錄了大飢荒餓死幾千萬人的史實,揭穿了中共官方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之謊言, 揭示了餓死人的根源是人禍而非天災。《墓碑》獲得二零一三年美國海耶克圖書獎(The Hayek Prize)。作者說《墓碑》不僅是為紀念死去的三千六百萬人的靈魂,也是希望「埋葬」造成這個悲劇的中共體制。

(接上期)

三 整風整社:「四清」運動的前奏

面對嚴重的飢荒,一九六零年和一九六一年,在中共中央「民主革命補課」的號召下,河北省的工作重點是糾正「五風」和整風整社。河北省農村整風整社運動是一九五九年反右傾運動在農村的深入。其目的是保衛總路線,保衛三面紅旗,反對「走資本主義道路」。一九六零年的整風整社否定了一九五九年春天對「大躍進」錯誤的某些糾偏措施,使錯誤越走越遠,從而加劇了飢荒。

河北省通過「整風整社」這種方式把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深入基層,和糧食徵購、反「瞞產私分」結合在一起。中共唐山市委一九六零年初向省委的報告(註四十)中寫道:「我們解決領導核心問題的辦法,一是縣五級幹部會議,二是公社四級幹部會議。各縣五級幹部會議已於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前結束,取得了決定性勝利。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被徹底揭發批判,徹底搞臭。在全市參加五級幹部會議的一萬六千零一十八名幹部中,共揭發批判重點人六百二十二人,占與會幹部的百分之三點八八……。為了進一步搞深搞透,相繼又普遍以公社為單位召開了四級幹部會議。除支部委員、生產隊小隊長以上黨員參加外,都吸收了團支委和小隊以上非黨員幹部參加。以更廣的範圍、更多的人來集中燒三級領導核心。由於發動的充分,迅速形成了四面八方紛紛點火,上下交燒的有利形勢。全市共確定重點批判對象一千八百七十一人,占與會人數的百分之三點九五。這些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絕大部分已被駁得體無完膚,低頭認罪。」在整風整社運動中,還繼續搞反瞞產私分,據不完全統計,「共揭發、自報糧食九千二百一十四萬斤,棉花十三萬多斤,花生二百九十一萬多斤。」

中共張家口市委一九六零年一月十六日《關於反右傾整風運動和農村整風運動的綜合報告》中說:「農村以兩條道路鬥爭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為中心的整風整社運動,從一九五九年十一月開始,分兩批進行。目前少數生產隊已經結束。兩個多月來,已經取得了很大成績。一小部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富裕中農分子、農村黨內代表富裕中農的人、隱藏在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和各種壞分子都已經和正在受到揭發、批判或清洗。全市揭發出來的重點批判對象一萬零一百三十三人,占農村總人口的百分之零點四」

整風整社運動中,河北省確定霸縣、寧晉等二十個縣為重點,派出龐大的工作組。霸縣勝芳公社以稻田移栽「放衛星」而聞名。浮腫、婦女閉經、非正常死亡非常嚴重。工作組和縣委要給公社黨委書記續長嶺以黨紀處分和追究刑事責任。續長嶺對找他談話的工作組隊員安振英說:「我沒有完全按照縣委的規劃做,若完全按縣委意見辦,後果會更加嚴重。」工作組查明,霸縣縣委的規劃、高指標、大計劃、瞎指揮,果然比下面做的更嚴重。勝芳的稻田移栽的高產衛星,省委負責人多數去參觀過,中共中央有的負責人還站在移栽的稻穀堆上拍照紀念。縣委有規劃、中央和省領導人來參觀、鼓勵,來樹旗幟,這就沒有理由追究下級幹部的責任了。(註四十一)

但是,在全省還是有大批基層幹部當了替罪羊。一九六零年冬至一九六一年春的整風整社運動中,河北省共揭發出各種犯錯誤幹部十七萬四千七百五十七人,占幹部總數的百分之十三點九,預計處理三萬七千四百一十二名,占幹部總數的百分之二點九八。「把一些五風嚴重的社隊看成地富反壞分子、蛻化變質分子或死官僚主義分子奪了權,把犯五風錯誤的幹部,當成地富反壞分子、蛻化變質分子進行了批判鬥爭,並把這些幹部集中到縣社進行』訓練』,實際是批判。據一九六一年四月中旬的不完全統計,共『集訓』了六千七百六十三名」。(註四十二)

一九六零年河北省還在邯鄲市搞了三十二個農村「三反」試點。這也是農村整風整社的一種形式。這三十二個大隊都是三類隊,即落後隊,也就是毛澤東說的「三分之一」。從試點的總結報告(註四十三)中,可以看到他們對落後原因的分析。報告認為,這三十二個隊有以下四種情況:屬於民主革命不徹底的佔百分之十二點五;屬於領導核心嚴重政治麻痹或犯有喪失階級立場,包庇地、富、反、壞的佔百分之十五點六;屬於資本主義自發勢力很大,領導權被富裕中農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分子所把持的佔百分之四十點六;屬於領導核心能力薄弱或組織渙散的佔百分之三十一點二。值得注意的是,這裏就提出了「民主革命不徹底」的問題,比毛澤東對信陽事件的批示中提出「民主革命不徹底」早半年。

河北省是從一九六三年開始的「四清」運動的發源地之一。一九六一年整風整社的作法,很類似於兩三年以後的「四清」運動。例如,「四清」的指導文件「二十三條」提出「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而河北省委一九六零年的整風整社就提出「農村整風的重點是黨內,而黨內又是領導核心的正確性。」在運動的作法上也為以後的「四清」運動開創了先例。

一九六二年一 月的全國七千人大會以後,中央頭腦清醒了一些,一九六一年中共中央頒布《農村人民公社條例》(即「六十條」),緊接著開始了對「大躍進」、反右傾運動中被錯誤批判和處理的幹部甄別平反工作。河北省成立了以省委候補書記、省監委書記裴仰山為組長、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朱子強為副組長的領導小組,專門負責全省的甄別平反工作。

甄別平反工作阻力重重。在工作組中,相當數量的大躍進和反右傾積極分子思想難以轉彎,有些在大躍進和反右傾升上去的領導幹部擔心自己的位子問題。經過多方工作,先是給原唐山市委書記劉漢生、原張家口市委第一書記葛啟、原承德地委書記王克東等平反。省委第二書記、省長劉子厚代表省委承擔了責任,向被錯誤批判和處分的同志道歉說:「現在向你們道歉,向你們道一輩子歉!」在這以後,其他人的問題也得以解決。

但是,事過半年,一九六二年九月,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提出了階級和階級鬥爭問題,還批評了翻案風,河北省委多數領導人聞風而動,對甄別平反工作大加挑剔和指責。在省委內部,對甄別平反工作的估價出現了分歧,爭論不休,難以統一認識。在省委第十三次會議上,省委第一書記林鐵講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河北省的甄別平反工作是正常的,健康的,翻案風也是有的。」才算收場。「甄別平反工作總結」無法向中央上報。

在對被錯誤處分批判的幹部甄別平反之後,「向你們道一輩子歉」之言猶在耳,省委於一九六三年改組了承德地委,調動了王克東的工作。一九六四年又大揭張家口地委階級鬥爭的蓋子,「新賬老賬一起算」,改組了張家口地委,免去了葛啟地委書記的職務,同時被撤職和調離工作的地、縣級幹部達五十二人之多。

當時,既容不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也容不得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甄別平反的人。他們抓住省監委在甄別平反時對被錯誤處分的幹部表示同情的隻言片語,羅織罪名,對省監委「拆廟搬神」,讓省監委的人統統下去搞「四清」,由一位省委副秘書長管監委。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又以這些罪名,召開省直機關處長以上的幹部會,對省監委書記裴仰山進行批判。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裴仰山以「老右傾」被省委拋了出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葛啟、王克東也在劫難逃。(註四十四)

四 胡開明並非「胡」開明

在大飢荒期間,有一些幹部敢冒政治風險為民作主,河北省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胡開明就是其中之一。《炎黃春秋》雜誌一九九一年第二期發表了曉凌、柳錚的《胡開明並非「胡」開明》一文。從胡開明的女兒胡曉燕那裡,我得到了更多的情況。

張家口市委第一書記葛啟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以後,一九五九年九月底,河北省委派常務副省長胡開明到張家口去指導整風反右工作。同年十二月,又任命胡開明為中共張家口地區黨委第一書記。

張家口地區的張北縣,一九五八年,實際畝產只有一百斤,卻冒充平均畝產四百斤,成為全省糧食高產的「元帥縣」。一九五九年十月,張北縣委總結上報:全縣二十三萬人,每人平均佔有糧食一千七百七十斤。

胡開明到張北縣以後,採取突然襲擊的方式看了幾個糧食「高產」社隊:

黃蓋淖公社食堂,每人四顆燜土豆,一碗酸溜溜(草)湯。人們喝一口湯,咬一口土豆。胡開明手中的材料卻明明白白地寫著:黃蓋淖公社平均畝產四百一十斤,創歷史最高紀錄。

大囫圇村,剛剛秋收一個月,生產隊、大隊的庫房只剩下一個糧底子,社員家中沒有糧食。而按上報的「衛星」,說這裏的糧食成十倍地超過了糧倉的庫存能力。

一九五九年秋收前,張北縣總人口二十三點四萬人,就有二十一點四萬人缺糧,缺糧人口占農業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三。一九六零年形勢更加嚴峻。而各幹部卻大喊「形勢大好」,大張旗鼓地反右傾。

通過調查,胡開明發現,全張家口地區百分之七十的社隊缺糧。寒冬已到,二百萬人生活沒有著落。

胡開明走馬上任以後,首先為一批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平了反,並安排了工作。當然這隻限於地委有許可權的一批幹部。像葛啟那樣省里管的幹部,他沒有權這樣做。

一九六零年飢荒嚴重。胡開明到蔚縣西合營。看到這裏的農民餓得沒辦法,春播時,前面播的種子,後面就有人一邊扒出來,一邊往嘴裏填。生產隊沒辦法,只好種子拌上農藥,並通告了全體社員。可是,飢餓的痛苦,超過了對毒藥的恐懼。種子照樣被扒出來吃掉,只不過在吃以前在土裡搓搓,然後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裏。非正常死亡人數大量增加,個別村莊沒有力量把屍體從屋子裡抬出去。

然而,上級自欺欺人地把農民的飢餓當作疾病,讓衛生部門解決。宣化市委書記蘆起到農村調查群眾生活情況,看到一個老人躺在炕上,他問:「大爺,您是不是病了?」

老人沒有回答。

蘆起又問:「大爺,您病了嗎?」

老人看了看他,還是沒有回答。

蘆起以為老人沒有聽清,又提高聲音問:「老大爺,您是不是病了?」

老人突然用力撐起身子,怒氣沖沖地說:「我沒病,給我吃飽,什麼都好了!」

隨行的大隊支部書記說:「這是市委書記。」

老人說:「我罵的就是他!」

有人把這事當笑話說給胡開明。胡開明笑不起來。他覺得老人罵的不只是蘆起,還有自己……。

一九六零年冬天一個深夜,盧起打電話向胡開明報告,由於飢餓,許多哮喘病人在黎明前死去。他要糧食,還要治療哮喘病的大煙土。據說,只要將大煙土和一點食物服下去,就能治療和減輕哮喘。胡開明承擔風險,果然發放了一些大煙土,也真正治好了一些人。

一九六零年冬,河北省委主管農業和生活安排的負責人和省委商量做出決定,農民口糧每天降為四兩(十六進位,相當於十進位的二點五兩)。省委負責人還說,吃四兩者是馬列主義,超過四兩的是非馬列主義。隨後,河北省委提出了「吃四兩,曬太陽」的口號。人不能進行光合作用,曬太陽怎能頂得上吃糧食?這也是大飢荒期間的一個奇談。最實際的還是尋找代食品,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張家口有五十多萬人參加了採集代食品的活動。採回玉米芯、高梁桿、土豆藤、榆樹葉等二億三千多萬斤。二萬六千四百多台加工機械粉碎這些原料。代食品做的窩窩頭用火柴一點,就可點燃。因吃代食品而生病的人日益增加。

胡開明親自找到省委主要負責人,說:「請你們下去看一看,一天四兩糧食怎麼活下去?」這位負責人說:「全省都是四兩,又不光是你張家口!」「張家口是塞外高原,氣候嚴寒,代食品也極少,不增加糧食,老百姓能活下去嗎?」「 老胡呀,我也想增加指標,可是沒有糧食呀。」「不是沒有,指標就在你們手裡,關鍵是敢不敢負責!」

胡開明說的是實活。省委確實掌握著一批機動糧食。但是,沒有人敢負責把它用於救濟饑民。然而,與省委主要領導人的態度相反,在張家口的蔚縣一個公社,卻有人敢於負責,做出了一個秘密放糧的決定。這個人就是東城公社書記武萬升。

蔚縣縣委書記趙某與省委駐蔚縣工作組共同研究,為了模範執行省委指示,做一個「真馬列主義者」,再壓低一兩,規定每天定量為三兩。這三兩糧食還是由公共食堂統一管理,經過層層剋扣和多吃多佔,農民能吃多少?因此,蔚縣死亡人口迅速增加。這個縣東城公社很多人得了浮腫病,在死亡線上掙扎。公社書記武萬升想:難道餓死人才是馬列主義嗎?看著群眾餓死而見死不救,連半點馬列主義都沒有!他秘密召開大隊書記會議,做出了秘密決定:第一,從公社掌握的糧食儲備中,給全社每人分十斤糧食。增產隊可以分十五斤。這些糧食不交食堂,由社員拿回家裡食用。預計全社放糧四十萬斤。第二,從入庫糧食中撥出白面和玉米面五千斤,與中藥材合成製成消腫點心,分配給病人食用。第三,國家幹部帶頭,每人捐獻一個月的工資和一身衣服,救濟嚴重困難戶和病人。在會上,武萬升將自己開會前剛領到的八十八元工資全捐獻了。

武萬升是準備丟官的。但是,胡開明不僅沒讓他丟官,還把他提為陽原縣委書記處書記。

一九六零年冬,胡開明又一次打電話找到省委主要領導人。他詳細地彙報了張家口地區的飢荒,提出要殺一批過不了冬的牲口渡荒,請省委領導開綠燈。這種請求使這位領導人為難。他不敢決策。恰好這時毛澤東到天津視察,於是,這位省委領導人小心翼翼地向毛彙報了張家口地區想殺老牛和瘦羊的事。毛幾乎沒有思索,手一揮,說:「救人要緊,殺就殺吧!」一道指示下來,殺了一批老弱牲畜,救活了多少人難以統計。

一九六零年一-十月,張家口下屬的宣化市非正常死亡四千六百三十八人,平均每月餓死四百六十多人。這時省委提出「吃四兩」的政策(在這以前宣化吃五兩)。胡開明曾在省委常委會上提過意見,但沒有採納,他只好含著眼淚執行「吃四兩」的政策,結果,十二月就餓死了一千零五十九人,一九六一年一月,餓死一千八百九十一人。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一日,胡開明給正在北京開會的省長劉子厚寫信,談張家口的群眾生活情況:

張家口市的疾病死亡情況是相當嚴重的。全市去年共死亡五萬八千八百七十七人,死亡率為百分之一點八九(一九五八年為百分之一點三一,一九五九年為百分之一點六四)。最突出的是蔚縣,去年共死亡一萬八千二百四十人,佔全縣總人口的百分之三點三六。全市現有病人八萬六千二百三十六人,佔全市總人口的百分之二點八……從今年一月開始,口糧水平普遍提高到五兩……現在吃代食品的食堂佔百分之九十五,許多社員吃了拉不下來。蔚縣白樂公社田照町生產隊,百分之八十的社員便秘。雖然做了很多努力,但疾病和死亡情況未見好轉。據統計,去年十二月全市共死亡九千五百八十四人,日平均死亡三百零九點二人。今年一月上半月共死亡四千六百一十九人,日平均死亡三百零八點二人。一月上半月的后五天同前十天相比日平均死亡增加了一百五十七點三人…….據《內部參考》三千一百三十三期刊載的中國科學院資料:從事中等強度勞動的人,每日需要熱量三千-三千五百大卡,如能達到此數的百分之七十,就基本可以不發生營養不良性水腫。現在農村人口每日平均口糧五兩,中等勞動力不過五點五兩,再加上二點五兩代食品,發熱量只有一千大卡左右……加上有的地方工作不好,群眾還吃不到自己的定量,問題就更大了。」

在這封信中,胡開明建議:「不知中央是否可以再挖庫存,或者多進口一些糧食,再給河北調一點,以便比較順利渡過災荒。」省委終於通過了給張家口地區提高二兩的定量。全省也都改為每天六兩。

糧食定量提高到六兩以後,胡開明注意力轉向公共食堂。他認為食堂不解散,農民就不能免於飢餓。省委工作組在涿鹿縣西二堡搞調查,總結出公共食堂十大優越性,什麼解放了婦女,節約了糧食等等。還引用了很多社員讚揚公共食堂的話。胡開明給涿鹿縣委書記王潔波打電話問:「省委調查組在你們西二堡搞的調查你看過了嗎?」「 看過了」,「你怎麼看?」「我….」王潔波支支吾吾。

胡開明對王潔波說:「不要你現在作明確的回答。請你馬上組織幾個敢說真話、實事求是的同志,不帶任何偏見和框框到城關再搞一次調查,要分頭和社員個別談話,優點就是優點,缺點就是缺點,如實給我報來。」一個星期以後,王潔波送上一份報告,公共食堂沒有什麼優越性,倒存在十個問題。

胡開明來到壩上,要親眼看一看公共食堂的情況。等到吃飯時間,他看到幾個食堂。

他頂著「白毛風」來到康保縣的一個村。公共食堂設在一個破廟裡,百十個社員蹲在避風的角落裡,就著天上飄落的雪花和冷風,吃著糠菜餅子。他在康保縣山區視察時,看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提著個瓦罐吃力地往山坡上走,瓦罐里是半罐子糠菜糊糊。孩子告訴他:「爹娘和妹妹病在家裡,這是給他們領的飯。」問孩子「你家不能做飯嗎?」孩子答道:「不能,糧食都在食堂里,(家裡的)鍋也砸了鍊鋼鐵了。」胡開明聽了,久久沒有說話。他目送那個孩子拎著瓦罐,在寒風中一步一步走上山坡,直到翻過山樑,消失在坡那邊……

在這段時間,他調查了幾十個食堂。在省委常委會上,他有選擇地彙報了自己了解的一些情況,他請省委考慮,是否可以停辦公共食堂?他的提議遭到否定。但是,胡開明抱著對群眾生活負責的態度,在張家口解散了食堂。一兩個月以後,由於胡喬木等在湖南實事求是的調查,經毛澤東同意,全國的公共食堂也都解散了。

為了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胡開明在蔚縣常寧公社推行「包產到組」。群眾進一步要求搞「包產到戶」,但胡開明認為還是包產到組好。一九六二年六月,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葛啟得到平反,回到張家口任第一書記,胡開明調回省里,但他還在張家口調查研究,寫了一份《關於推行「三包」到組的生產責任制建議》,七月三十日,在華北局農村工作座談會上,胡開明就這個調查報告的內容發了言。會議簡報送上了中央。八月八日,胡開明又把這個報告送給了毛澤東。這時正在北載河召開中央工作會議。這個會議批判「黑暗風」、「單幹風」和「翻案風」,為八屆十中全會定了調子。八月十六日,毛澤東在胡開明的報告上批示:「印發各同志討論」,沒有作任何表態。但胡開明已明顯地感到,此時風向已變,對責任制多持否定態度。其實,就在八月九日,即收到胡開明報告的第二天,毛澤東在中心小組會上的講話中,已經批評了胡開明。毛澤東說:

一九六零年以來,不講一片光明了,只講一片黑暗,或者大部分黑暗。思想混亂,於是提出任務:單幹,或者大部分單幹。據說只有這樣才能增產糧食,否則農業就沒有辦法,包產百分之四十到戶,單幹集體兩下競賽,這實質上叫大部單幹,任務提得很明確。兩極分化,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討小老婆,一邊富裕,而軍烈工干四屬、五保戶這邊就要貧困!

赫魯曉夫還不敢公開講解散集體農莊。

接著,毛澤東批評了內務部一個司長到鳳城宣傳安徽包產到戶的經驗。又指名批評胡開明:

(斜體字)

河北胡開明,有這麼一個人,「開明」,但就是個「胡」開明,是個副省長。聽了批評「一片黑暗」論的傳達,感到壓力,你壓了我那麼久,從一九六零年以來,講兩年多了,我也可以壓你一下嘛。(結束)(註四十五)

這段話,在文化大革命前沒有傳達,下面不知道,胡開明也沒有受到衝擊。文化大革命中,這段話被公開出來,成了「最高指示」。胡開明的命運可想而知。文革期間的一九六九年,他被由省里押送到張家口地區每一個公社輪流批鬥。但是農民在給他送飯時,在白菜下面偷偷地埋上了豬肉和豆腐。

一九七八年,胡開明被調到安徽省任省委常委、革委會副主任,配合萬里搞聯產承包責任制。

胡開明是真開明還是「胡」開明?張家口的一位老幹部送給胡開明一副對聯:

敢說真話擊鼓破天驚

歷史作證你是真開明

附記

二零零四年十月,我到河北省檔案館查資料,有不少收穫。但其中「控制」檔案不讓看。我所看到的與大飢荒有關的「控制」檔案目錄有:

[一] 毛主席對徐水縣商庄公社的批示;

[二] 毛主席、周總理、鄧小平一九五八年視察河北的講話;

[三] 各地市委關於鐵路發生偷搶糧、幹部違法亂紀的情況;

[四] 河北省委關於省辦公廳翻印農村糧食、人民生活、死人整風整社的調查材料;

[五] 毛主席聽取河北省委彙報時的指示;

[六] 毛主席、劉少奇、周總理、鄧小平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

[七] 中央工作會議文件——中央負責人的信件;

[八] 中央負責人信件和毛主席的重要批示;

[九] 省委書記處會議三零一次會議材料;

[十] 省常委第一屆一三二次會議關於糧食安排問題;

[十一] 省委關於當前對敵鬥爭情況全省政法工作會議;

可能還有其它與大飢荒有關的控制檔案。等將來檔案開放以後,利用控制檔案,這一章的內容會更加豐富。

註解:

[註四十] 中共唐山市委:《關於前段農村整風整社情況和今後意見向省委的報告》,一九六零年一月二十一日。

[註四十一] 安振英:《河北省甄別平反工作的回憶與思考》,載《炎黃春秋》二零零八年第二期。

[註四十二] 《中共河北省委整風整社辦公室、檢察委員會關於一九六零年冬到一九六一年春農村整風整社運動的組織處理工作總結》,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註四十三] 中共邯鄲市委:《關於三十二個農村三反試點基本總結和下段安排意見向省委的報告》,一九六零年六月二日,中共邯鄲市委文件, [六零] 一四一號。

[註四十四] 安振英:《河北省甄別平反工作的回憶與思考》,載《炎黃春秋》二零零八年第二期。

[註四十五] 毛澤東:《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上的講話》,一九六二年八月九日,《毛澤東思想萬歲》(一九六一-一九六八),第三十二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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