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戈壁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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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3年12月14日訊】 一、少年墓

偶然發現一個小小的墓碑,我為此一怔:在莫管處前後十多年,怎麼從來沒見過它呢?或許是離村子太近,又孤零零地躲在偏僻的角落裡的緣故吧!和我一樣,好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因為從來沒人提說過。

拔開茂密的蘆葦叢,走近看了一眼。不看不好,一看又是一驚:墓主人竟然是個小孩子。

雖經風雨侵蝕,但碑文字跡清晰可辨。我壯著膽子,仔細地辨認了一下,在「劉春紅少年之墓」幾個大字的兩旁分別刻著幾行小字:「生於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一九七四年七年十八日十三時不幸觸電夭亡,父劉義,母高玉英,一九七四年八月一日立,八師二修廠」,祖籍不明。

看完碑文便匆匆地離開了。心裡有點害怕的感覺。因為農村人思想從小受封建迷信的影響。總以為夭折、短命的年輕人有凶煞。靠近他們的墓,要是碰到煞氣,輕則大 病一場,重則死亡。可是轉念一想:僅僅五歲半的小孩子,他要是活著比我年齡還大,何況死了已經三十多年了,還有什麼凶煞?心裡總算平靜了許多。

一九五八年部隊進駐莫索灣,開始開墾莫二場(148團)至一九六八年已有十個年頭。劉春紅應該是土生土長的新疆人,可惜年僅五歲就不幸夭亡了。生命短暫得就像夜空中劃破天宇的一顆流星。他的軀體本是泥土,還歸這片大地。

一代三奉獻: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這就是大公無私的兵團精神。駱駝性格錦葵心,這就是兵團人的品質。然而最令我欽佩的是劉春紅的父母親劉義夫婦,他們在那戰天鬥地,艱苦創業的苦難歲月為不滿十歲就夭亡的兒子立碑紀念,這說明他們是多麼疼愛兒子呀!當時的莫索灣是人跡罕至的亙古荒原。劉義夫婦肝腸寸斷,悲痛欲絕。在茫茫戈壁上立下了這個小小的墓碑,靜靜地守候在地窩子旁邊,看著父輩們早出晚歸。或許他們立碑是為了作個紀念,以免墳墓被風沙掩埋找不見;同時也讓以後來這裡的人們知道他們為了開發祖國的邊疆而犧牲的親人;或許他們早已預料到不久的將來這裡會成為人口密集的小鎮甚至大都市。

可憐天下父母心。愛子之心人皆有之。劉義夫婦的愛子之心,被這個孤零零的墓碑充分地證實了。試想:時隔三十載,當年的的戈壁荒灘已經變成了塞外江南。這裡早已是四通八達的交通樞紐。聽說即將建市。要是沒有墓碑,墳墓早被夷為平地,誰還會保留那麼一塊地方讓荒草掩蓋?孩子的屍骨也早被推土機推出沙灘,七零八落,無影無蹤了。如此說來,他們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時值深秋,茂密的蘆葦在驕陽的炙烤下開始捲葉泛黃。一堆堆的紅柳,一叢叢的駱駝刺全都倍受乾旱的威逼。黃沙、白草,一切的一切在遼遠的天空下顯得期期艾艾。

這裡就是天涯海角,然而浪跡天涯的腳步匆匆走過,有誰知道草叢中隱藏著一個小小的墓碑呢?

二、古墓群

看罷少年墓,我又向前面不遠處的墓地走去。那裡是莫管處附近各連隊人的公墓。遠遠望見戈壁荒灘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沙堆,有的沙堆前面還有墓碑,有的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天地遼闊,漠野靜寂。

我順著莫石(石河子至莫索灣)公路一直向前走。滿腦子的疑問:「能不能找到劉義夫婦的莫碑呢?或許還能知道他們兒孫後代的名字;他們是不是甘肅老鄉呢?」

我沒到過故都西安,也沒去過北京。當然沒見過皇陵是什麼派頭。但懷著對第一代開拓者的崇敬之心,總覺得眼前大大小小的沙堆群絕不亞於任何一座皇陵。

快到墓地時,我又猶豫了:那裡即沒有我的親人,又沒有我的朋友,平白無故的去那腐臭之地幹什麼?敗枝朽木,一股霉爛味,再說墓地陰氣太重,古代行軍打仗,最忌在墓地安營紮寨。還是不去的好。

記得有一次坐車去幹活,路過一個墳地時,有一個老鄉指著墳地裡的沙堆(墓)憤怒地說:「那裡面埋的沒好人」。

他說的話很難聽,但是沒人反對。不用說車上所有的人都跟他有類似的想法。可是我覺得他說的話有點不對。隨著篝火、鐝頭、犁杖漸漸的向歷史的縱深隱去,一座座新城在戈壁荒灘上拔地而起。第一代兵團人早已從生產第一線退了下來。而當今最為靚麗的是奔馳在田間的大馬力和穿梭在城市與鄉村間的農民工的背包。假如沒有大馬力和農民工,新疆三分之一的土地將重歸荒蕪。

農民工不但在城市建設中起著重要的作用,而且是農場的主要勞力。他們就像大雁一樣,冬去春歸。為了生計,千里迢迢來新疆打工。吃苦受累還受氣,但是總不能把憤努的洪水向沙堆裡的枯骨傾瀉。因為沙堆裡埋的幾乎全是第一代軍墾戰士的遺體。他們並不是什麼老闆,他們也跟現在的農民工們一樣,吃苦受累還受氣,苦中作樂,辛辛苦苦一輩子。現在的老闆全是他們的後代。因為在東方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國剝削制度依然存在,剝削者和被剝削者之間永遠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當然,後代剝削人作孽,先人挨罵,不無道理。

山裏長大的孩子最喜歡爬山。眼看著前面不遠處又高又尖的沙包,征服的慾望就像火山爆發一樣不可扼制。

我順著莫石公路繼續往前走,透過林帶裡新栽的楊樹苗,看見一道又高又結實的鐵絲網一直向前伸展。那是封山育林,保護沙漠植被的屏障。我拐彎順著地頭的小路向前走去,這邊的鐵絲網同樣結實,沒有盡頭。

我堅信遠離高速公路的地方一定有通向沙漠灘的路。果然,走了不到兩公里,鐵絲網被剪斷,穿過缺口,有一條路直抵沙包腳下。

向前走不遠,前面出現了一道深溝,溝底還有水,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溝渠那邊的沙漠灘上全是墳墓。

我是農村人,小時候經常聽人們談論陰陽風水,耳濡目染,時間長了也就懂得了一些關於陰陽風水的基本知識。能分清絕地旺地。陰陽風水是一門科學,只不過被玄學化,披上了迷信的偽裝,令人難以捉摸。

古人對於墳地(陰宅)和住宅(陽宅)的選擇是非常講究的。在文學作品中經常提到某某人「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地理指的是堪輿學(陰陽風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天文跟戎事關系猶為密切。而地理與祭祀密不可分,祀事的優劣直接關係到一個家庭乃至一個國家的盛與衰。簡單的說,陰陽學認為死者和生者氣相通,死者埋在風水寶地,其氣受旺氣保養,保佑生者身體健康,興旺發達。相反,死者一旦埋在死絕凶險之地,其氣不但得不到保養,反而受到邪氣的侵害,甚至斷絕,導致生者生病,災禍不斷,甚至全家死亡。

只有那些夭折的孩子和暴死的年輕人才會被埋在荒涼的殘山破嶺或溝渠裡,那些地方本身就像徵著凶險。俗稱亂人墳,人死後一旦埋進亂人墳,等於扔進了垃圾堆,再也無人過問。埋在亂人墳裡的死人不分姓別,但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都是年輕人,除了十幾歲、二十歲的少年以外,大多是嬰兒。因為他們沒活到三十歲,沒有進祖墳的資格。所以在農村「活不到三十歲」也成了一句非常惡毒的罵那些不良少年的話。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在陰暗潮濕的溝渠裡埋墳,我懷著同情墓中枯骨的心情,下定決心向溝渠中走去。

進入大漠戈壁,浩瀚、死寂、荒涼這些詞都似乎顯得蒼白無力。

紅柳是新疆特有的植物,因其一年四季中,春、夏、秋三次開花,所以又叫三春柳。雖然滿地絳霞,但少有花香。走進一片白蒿,一陣芳香撲鼻而來,這是戈壁灘上獨一無二的香草。停下腳步,獨享戈壁的餽贈。覺得自己跟永遠鐵板著面孔一片死寂的戈壁終於有了親近感。我試圖與大漠溝通,用心靈去解讀蘊藏在戈壁深處的人生真諦。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這裡的砂粒中有漢唐將士的白骨。

起始於西漢的西域屯墾事業時興時衰,延續了兩千年,華夏炎黃子孫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奮鬥、拼博、繁衍,生息了兩千年。「新中國」成立後,十萬官兵化劍為犁,用鐵鍬和坎土曼在亙古荒原上開出了萬頃良田,在人類史上創下了新的奇蹟。

今天,我去拜訪的就是延續並發展了屯墾事業的軍墾戰士。越往裡走,地形越狹窄,墳地周圍雖然有沙包,但根本談不上藏風聚氣,背陵向陽。

我站在墳地的一角開始探究先人們在此處葬墳的理由。我仔細查勘了一遍,斷定確實不能埋葬先人遺骨,說白了就是一條水溝。明明不能埋葬,卻埋了這麼多,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我把目光鎖定在渠底的一小灘水裡。戈壁灘上的積水最容易乾涸,而這裡的水又淺,池子又小,卻沒有乾涸的痕跡,似乎永遠保持著這個樣子。

有人考證:莫索灣是絲綢之路的新北道。或許這裡以前曾是個泉水池。有一灘澄澈的泉水。我彷彿看見了那馱著白練的長長的駝隊,悠悠的駝鈴聲振盪在無邊的戈壁大漠上,還有那些幽怨、淒切的琵琶聲,乾渴、焦灼、疲憊、哀愁……有一個人奄奄一息,永遠躺在了泉水旁,於是這裡便成了一有有象徵意義的地方,那就是墳地。後來兵團人將死了人埋在這裡,越埋越多,便形成了今天的規模。戈壁荒灘倍受乾旱威脅,水就是生命線,人死了埋在泉水旁,鬼魂免受乾渴之苦。而讓我感到非常難受的是墓中的枯骨水浸、鹼蝕,早已是消失 殆盡。

墓碑沒有一定的方向,沙堆橫七豎八,各佔一方,新疆天大地大,死者也佔盡地利之便,這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余秋雨筆下新加坡的日本人墳墓擁擠不堪的情形,我總得好笑,笑那些強盜們的可悲下場,殺人無數,瘋狂搶佔別人的地盤,到頭來只給自己搶了一塊僅能容身的墳地。

亙古荒原草粘空,五十年前聚精英。

遍燃阿房分天地,一犁破土世界新。

第一代軍墾戰士八人拉犁氣死牛,犁開戈壁造良田,呵退沙漠成綠洲。如果把他們的事蹟跟神話連在一起,他們個個都是開天闢地的大英雄,難怪他們躺的這樣自在,挺得如此舒坦。

有的墓碑字跡清晰,不但有死者的姓名,籍貫和出生死亡年月,而且有孝子賢孫的名字;有的墓碑已經倒掉了一大截,後人重新立了一個碑,這樣一共有兩個碑,有些墓前只有一塊發白的木板,上面的字早沒了。而更多的墓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沙堆,當然無法知道里面的白骨是誰。

好多墳墓上面都長了又高又大的梭梭柴,將整個沙堆罩得嚴嚴實實。按理說墳墓上長樹不是好現象,因為樹根穿透棺材將屍骨纏繞、擠散,甚至壓斷。所以最近有人用水泥將整個沙堆糊抹了一遍,以免雨水侵蝕,防止梭梭柴生長。

看著這些司空見慣,寒磣得可憐又不以為然的墳墓,我暗自慶幸。當年我離開學校來新疆打工,在148團29連當職工,因為兵團當官的貪污特別厲害,我年年種地不拿錢,於是丟掉職工出來打零工。而他們就是為了保住職工,等一點退休工資才長成一棵梭梭柴的,生前是拓荒牛,死後變成一棵梭梭柴,阻風擋沙,綠化戈壁大漠。而那些任意揮霍民脂民民膏,傷風敗俗的貪污犯們有誰知道這些梭梭柴的苦衷呢?

夕陽照在沙樑上,給整個墳地投下一道陰影,浩瀚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似乎顯得更加荒涼。

三、沙原隱泉

走出墳地,便開始爬沙包。沙子又鬆又軟,一腳踏上去陷好深。我穿的是涼皮鞋,細細的流沙直往透氣孔裡鑽,沒走幾步就灌得滿滿的。腳好像腫了似的,感覺到鞋子夾腳。只好一屁股坐在沙堆上脫下鞋子將裡面的沙子抖乾淨,重新穿好鞋子,沒走幾步又灌得滿滿的。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沙包的頂端。舉目四望,天山雪峰雄偉峻極,富庶美麗的準噶爾盆地一片墨綠。

君子登高必賦。我不是什麼大人君子,我只是一個打工的窮小子。賦就不必了,但是登高望遠,心情舒暢,扯開嗓子吼幾聲甘肅老家的山歌是必不可少的。

不遠處一群水鳥時起時落,上下徘徊。原來是一個大水池。我唱著山歌走下沙包,直奔水池。

我折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紅柳棒子作枴杖,因為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鹼,很滑,再說萬一水池附近的草叢中有水蛇或狼,棒子還可以 防身。

重新路過墓地,在沒有白草的沙粒中我發現了幾枚生鏽的子彈頭,頓時恍然大悟:「哦!原來是刑場!」

我這才記起十年前莫管處有一個監獄,今天的六號其實就是以前的勞改農場。犯人槍決後就地掩埋,因為他們生前個個罪孽深重,所以死後沒有資格進入附近的公墓。至此,我心中所有的疑團總算解開了。我彷彿聽見一聲槍響,一個身影倒地,立即隆起一個小小的沙堆,長出一棵梭梭柴。浩瀚的大漠吞噬一個人的生命無異於火辣辣的太陽曬乾一滴露水,即簡單又尋常。

翻過一道沙梁,一灘碧水呈現在眼前。水池被沙梁環繞。四周高,中間低,絕無水路。我仔細地看了一下,不是渠水蓄積的池塘,而是一個泉水池。水澄澈碧綠,一畝見方,就像鑲嵌在戈壁荒灘上的一塊翡翠。

水池離墳地很近,只隔著一道低矮的沙梁。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剛才的推斷完全正確,只是墳地那邊的泉水即將乾涸,而這邊的水池依然存在。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很笨,不是智者。雖然喜歡山,但此處無山可樂,只好樂水了。在仁者的眼裡山是有感情的活物。當然,智者與水更有感情。我是一個粗俗的莊稼漢,不懂水的情感,也看不出水池的美。在我眼裡泉水池就像小姑娘水靈靈的大眼睛,明澈晶瑩,使人頓時忘記一切煩惱,心靈淨化,全身輕鬆。

水池邊全是一丈多高的蘆葦,有的紮根水中。我坐在蘆葦叢中靜靜地看著野鴨子在水面的蘆葦叢中來回穿梭。看著看著,水池好像變得越來越大,漸漸的淹沒了整個世界,天地間只有透明的綠。

要是在這裡蓋一間房子,住在水池邊多好!或者還可以養一些魚。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然而這個寒酸得可憐的理想本來就是個奢望。因為戈壁荒灘也是公家的,鐵絲網這麼一圈,除了能走後門的有錢人以外,誰也不敢動一草一木,哪有外來打工人的份?

這裡是水鳥的天堂,要說自由,人類遠不如鳥類,鳥類尚且能夠共同佔有一個小水池,和平相處,絕對的自由竟爭,而人類所謂的和諧共處是在一定的階級意識的支配 下進行的!總是少數人統治著大多數人,山河、湖泊、城市、鄉村,包括戈壁荒灘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大多數人只能按他們的意願有程序地工作,無休無止地創造財富,供他們亨樂,自由是相對的。

即便追溯到狩獵為生的遠古時代,同樣有「不狩不獵,庭有懸鶉」的大人君子。其實他們是名正言順霸佔獵物的強盜。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只不過是詩人想像中的奇觀罷了。然而現實中存在的才是最美的。在戈壁荒灘中能有這麼一灘清泉,真是奇蹟,必定是個好地方。在甘肅老家,有山必有山神,有水必有水神,有水神龍王廟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沒有水神少了龍王廟那便是妖精的洞府。肯定有美麗的傳說,而這裡什麼也沒有,連個小小的故事都沒有。

不,這裡有故事。這裡的故事多的像天上的星星,無數顆星星彙集成了一部承載兵團事業蓬勃發展的蒼桑史,連同思鄉的熱淚一起被瘞進了沙堆。

2010.8.28

文章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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