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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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1月5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抄寫者或空心者

按專業作家打算的描述,他應該蹲在一個老城市的邊沿——又是農田變為城區的地方。那裡用水泥鋪出一片嶄新的生活區。但農民們並不習慣那種變化,所以,家家新蓋的三層水泥房的樓下照樣堆著柴禾及爛舊的雨衣,雖然到死他們也不會找到爐子燒柴了。女農民照樣在腦後系一塊黑布,站在樓梯口,不知擋什麼。因為她們沒什麼借口再站在陽光下了。男農民穿上了西服但照樣吸著竹管水煙。站立的姿勢是歪斜的,雖然那依靠的鋤早已不在身邊了。孩子們常常不在樓里的洗手間大便,而蹲在大街上。他們的屋頂上都插滿了電視天線。很多人到那個城市去賺錢生活,那些找到工作又沒戶口的人便租房子住下來。農民成了房主,成了暴發戶。老城區的人開始注意他們以往不屑一顧的菜農了。

他死死盯著那隻塑料袋,這動作幾乎令他失去記憶或者失去反應。他好象看到了那座改裝的教堂和遮蓋在路旁的法國梧桐樹。沒人認為他是在看塑料袋或蹲在那兒做些什麼。他和空中飄浮的塑料袋連成一體,在一個枯燥的角落。

他闖到這座城市來還沒有合法戶口,身體又有病,家鄉那座常年累月灰濛濛的城市令他厭倦了。當然,他也交不起單位新規定的三百元風險費。他來到這個發展中的沿海城市,就像口膠糖般粘住了。漸漸地警察也懶得把他一次次叫進派出所了。他在這裏當過飯店洗碗工,當過酒店守衛,當過送煤氣的,還收過塑料瓶和收集殘羹剩飯賣給養豬個體戶。最後,他替人寫狀子,寫信,寫招牌,靠一支筆和信封信紙紮下了根。他熟悉這裏或中央首要部門隨時下達的文件,熟悉婚姻事務、金融法規、工商稅收和最新的出版法。掌握別人不懂的企業投資法、個體營業規章法、租房稅收規定、交通法規、平反最新通知和老人福利、工廠補助的文件。他起草的狀子有理有節,整齊規範。這一帶沒給平反的右派靠他起草平反信,工廠病患者靠他告狀要補助金,青年人靠他轉達情深意長,文化人士的老婆靠他的狀子,在法庭上與知識分子丈夫爭風吃醋,租房者和出租婆靠他寫租約,不認字的農民靠他寫信讀信。他收費不高,盡心儘力,文采則主要發揮在起草情書和懺悔信上。往往一封情書就能幫人把對方領到公園的長椅上。

如果我們從他揮毫的幾千封信中抽出一封,從中可以發現這個筆客,如何兢兢業業錘鍊自己的文字技巧和對人性的深入探究。他夢想當作家確切地說是文學家(他所寫的信件雖然由別人口述,都是他加工潤色和整理的,都是擊中對方的糖衣炮彈),願望像河面的閃光源源不絕點綴著。

這是他替一個老女人寫的奉勸女兒不要愛一位專業作家的信。由於文不對題,上午已被退貨,這信,使他難過得幾乎停止了工作。選擇如下:

……男人和女人在開始不會因為愛情,而是好奇,到一起的。我是稀里糊塗就跟了他的。開始是好奇他那張與眾不同的臉,大得像芭蕉扇。我臉紅和微笑都是從那裡開始。女人一旦被男人的嘴沾過,也就不怎麼害怕自己藏在衣服里的身體了。他就按這個程序把手伸了過來。這裏面又包括了我對自己生理反應的好奇。我被這張好奇的大臉後面的男人全身翻了個遍。那是種怎麼也想不出的下流動作——如果少女時代的我知道女人的一生都要這麼迎接男人把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撒尿器官插到我體內,我決不去愛男人。以後,我也跟其它女人一樣,被叫做戀愛了。那種由於身體被男人掌握之後齷齪的感覺,大概都被稱為愛情。由於那種熟悉,兩人便可以在一起了,被周圍的朋友稱為愛得難分難捨了。要知道,愛情就是從友人的眼光和語言里轉告我的。

我看到「愛情」的來源並沒就此打住,相反,我和他都在性發泄上把愛情推到如膠似漆的程度。我們發泄疲勞了就吃和睡。形成了每天的生活模式。這模式被稱為正常夫妻生活,然後就有了你。你出生的惟一好處就是把我倆的性生活減少了。你今天處在我當年的年齡。如果母親的話你能聽聽,也許會把一生安排得更穩。首先,你不要相信男人,比如請你去某個地方喝酒的男人。特別要小心作家,他們講的話令你不容易推諉。他們是專業說謊者——他們說的事在生活中幾乎見不到。如果我沒猜錯,你們大概已經有了性關係,因為他一定會在表達愛情的同時配上那些動作。如果是這樣,你就該清楚了——愛僅僅是從嘴裏吐出來的聲音,隨之而來的都是一些實在的接觸。你也會在性的好奇中忘掉愛情的位置。我們都是女人,對我們的凸凹處都很清楚,那些地方根本沒有他們所設想的那麼美好。一旦他把你翻遍了,你就毫無價值,和案板上的肉沒什麼兩樣,就像他們的那個尿管和牲口沒什麼兩樣似的。

愛情是抓摸不到的。不要叫他總是在你身上翻查。那隻會令愛情的偽裝被剝開……

他根據老女人的口供寫得很長。此女人自稱也會舞文弄墨,只是手抖個不停,捉不住筆了。她對愛情赤裸裸的剖析,令他呆若木雞。

生活本身一點也不浪漫。抄寫者回憶老女人說話時的神態感到皮膚都在萎縮。他想到自己那些誇大其實的情信,令自己都臉紅的甜言蜜語。他明白了他把他們成全只是增加了街上體態臃腫的婦女的數量,而那些不甘寂寞的男人將再來找他,用和他有關的求愛方式逗弄下一個姑娘。

談戀愛是多餘的,老女人訴說,如果他要娶我的女兒和她廝守到底,最好先來看看我。我這裏展覽著她九千多天以後的一切,將讓他為愛情而激動哆嗦的病症煙消雲散。

老女人還認為,這個時代匆匆忙忙的所謂愛情根本沒有。愛情折磨和痛苦是兩碼事。痛苦像血水般溶於體內,而折磨不過是小打小鬧的生理本能反應。如果你是處於歡樂的愛情中,那隻證明你沒有真正投入對方懷抱,你們歡樂細胞的活躍依然是單獨的。她斷言,愛情被對方承諾只是個基礎,是胡思亂想的開端,代表不了承諾本身。當那個拒絕看信的女兒表演自殺的消息傳來時,她驚呼:她簡直是我的轉世。沒有人能征服她。吃她的不過是只動物園的老虎。如果她再活著轉回來,我倆就是一個堅強的堡壘。

他捶打著被老女人攪得渾渾沌沌的腦袋。抄寫員于夜晚踅回市中心一座舊樓門洞改建的屋裡(聽說屋主——開個體火化場的母子倆去野外郊遊一去不歸)他在那裡進入沉思狀。半個門洞里的電燈正配他有點禿頂的腦袋。他雖缺乏老女人洞察人世的銳利雙目,卻有一座圓形腦殼裡不住奔騰不息的腦漿,使鼻翼下端滲出一層機智的汗毛。

那張臉一看就不適合體力勞動:陰白、上圓下尖、嘴唇透出少女的潤紅——肺病的前兆,眼珠又黃又暗。那張臉時常無緣無故、無能為力地笑著。當他替老女人寫信、並聆聽告誡時,微笑會一直持續著。

現在,他的動作和眼珠都遲緩了許多。他曾愛過屋裡桌上成堆的稿紙中的一位姑娘。今晚,他感覺到自己如空中飄浮的那隻白色輕盈的塑料袋。他機智的大腦曾經從它聯想到少女的白色裙裾,想到家鄉春季的楓葉,想到外國香煙的滋味,想到尿道和下水道的親密關係,想到男人與女人從廁所出來后悠閑的撫摸。那聯想現在被老女人攪得七零八落。

抄寫者在牆上釘了四排木板,放上改革開放以來出版的一些新書。熱愛思考的抄寫員從老女人那兒有了根本轉變。對女性的看法他也曾反覆過。(當黃昏來臨,專業作家常看他穿過丁字路口蹀躞而去。吸引專業作家的是他有一雙少年人的眼睛,中年人的禿頂,超過四十歲的前額和孩子般的身體。他的內部結構專業作家並不了解,也許由於不了解才吸引了專業作家一次次靠攏他,去探尋那位集中了人生所有階段於一身的男人。)荒誕比生活更接近真實。他寫到。

我們從他書寫的草稿裏面幾乎判斷不了他。他可以是任何角色——面帶微笑扮成法律的代言人,言詞有條有理。面帶微笑扮成如花似玉、含情脈脈的少女。面帶微笑的農民青年和面帶微笑的中年寡婦。他什麼都是,不分年齡性別。要給他定位只好這樣說:他是所有人的組合。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他的聲音隨每位定戶的要求變化著。每一次工作都把他拋入某種角色,像從一個起點,開始划冰反覆留下的一圈圈痕迹,有大有小,交叉錯落。可他始終又能從起點的位置開始。從他經歷的文字人生中看不到他在圓圈軌跡中存在過,他的存在只是個划冰者。他早晨為申請人上訴,下午就替另一個人駁訴。他喜歡求愛的書寫工作,不過,有多次拒絕的信也由他起草,他常默默為人家去了信又無結果的愛情牽腸掛肚。忠於職守的抄寫者活在各種不同的信件中,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像牛胃一樣把匆匆干過的事一點點咀嚼著。此時,桌子上放著一封草稿:

張遲慧同志:

我們的關係應該了結了(雖然我心裏很痛苦)。前面括弧里那句是他懇求客戶加上的。他替他給她寫了三十五封情書,和他一起經歷了初戀、熱戀、組織上反對、女方家長的挑剔、調戶口、第三者插足、分房子等坎坷道路。那個可憐的閨女。

夜晚,他恨不得越過那個輕浮的青年,把自己的苦衷傾訴給她。倒霉的是他白天又在替他給另一位姑娘起草初戀的情信。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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