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乃修:大工程與極權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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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極權制度會出「人工奇蹟」?

人類歷史上,專制政權或極權制度有時會創造出一些人工奇蹟,而民主制度卻顯得平平常常,似乎乏奇可陳。例如古代埃及的金字塔,古代中國的萬裏長城,這些人工奇蹟,在本國人的心靈和記憶裡,是無盡的苦役和苦難的表徵,是暴虐文化和悲哀人生的表徵,然而在這種文化之外的人(諸如歐洲人或西方人)卻看得迴腸蕩氣、視之為人間的鬼斧神工。他們難以想像古代非洲人和古代東方人,在那種粗陋的技術水準和艱難的生存條件下,卻創造出如此驚人的人間奇蹟。

為什麼專制政權或極權制度能夠創造這類人工奇蹟呢?這不是因為這種制度偉大或優越,而是因為它殘酷、強暴、非人性。一般說來,只要沒有人性,只要有足夠的野蠻,只要肯把全民的勞力毫不吝嗇地集中投放在一項事業(這種事業多具誇示性即所謂「面子」工程),只要肯把巨大的社會財富拿出來投入某一項大工程,就能夠創造出這類奇蹟。民主社會之所以創造不出這類奇蹟,不是它缺乏想像力、雄心壯志、技術能力或物質能力,而是因為它根本不會那麼想,更不會那麼做。從根本上說,它們的政治根基、價值觀念以及人權觀點完全不同。極權社會在創造這種人間奇蹟的過程中,思考的基點是法老、皇權、領袖、集團的尊嚴以及皇祚、政權的萬世獨攬,靠的是政權的專制性能和強暴性質,對全社會的控制、對人民的強制以及對反對者的迫害。

埃及的金字塔是法老的墳墓。為一具僵屍建築如此巨大的陵墓,投入巨額的社會財富和難以計量的社會勞力,只能說明那個政權沒有人性、沒有民族公益心。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大規模驅動全國勞力北上修築長城,在戰國長城基礎上,由渤海向西陲拓展,一路翻山越嶺,綿延萬裏之遙,以無數民工的白骨壘起這座觀賞性勝過實用性的萬裏長城,以為秦朝政權從此便可以萬世一姓、固若金湯。事實上,萬裏長城在防禦北方遊牧民族入侵、維持國家穩定和政權穩固方面幾乎毫無作用,反倒倍增民怨,人人皆成政敵。秦興苦役、築長城五年而國內大亂,人民揭竿而起,天下響應雲集,政權旋即傾覆。

西漢政論家賈誼指出,秦之滅亡,在於「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過秦論》)這是批判秦政的反人道性、非道義性,即暴虐性,因而人心叛離,強弱形勢逆轉,迅速導致滅亡。唐代詩人杜牧指出秦之驕奢淫逸、揮霍民財、終至暴亡之歷史邏輯:「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樑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阿房宮賦》)從這窮奢極欲的極權社會種種怪現狀、人權備受侵犯到獨夫民賊的驕橫頑固心態,從社會全面腐敗到言論封殺、天下皆怒,杜牧這番犀利文字與賈誼批秦「仁義不施」觀點彼此輝映。

極權社會一切操作皆是工程

在極權社會裡,一切操作皆是工程,而且是大工程(有時稱為「運動」),它的基本特點就是興師動眾、侵犯人權、大搞運動、揮霍民力民財、不計經濟效益、只求政治利益或宣傳效果。諸如毛澤東集團一九五八年搞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運動。他依靠政治宣傳和強權脅迫等手段,調動全國財力、物力和人力,投入這場自欺欺人的浮誇風運動。一時「提前進入共產主義」、「畝產十萬斤」、「鋼鐵年產一千萬噸」、「大鍋飯」、「人間天堂」之類宣傳甚囂塵上,一年後這種「中國奇蹟」敗絮盡露,假話自破,大饑饉肆虐全國,數千萬人死於這場人為的政治災難。毛澤東集團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年搞的又一個中國奇蹟──「轟轟烈烈」的「文革」運動,則是又一場經濟崩潰、人性泯滅、禍國殃民的民族大災難。輕蔑人權、反對人道、竭盡民力、迫害異見,依然是秦政權鑄長城、殺無辜、剿言論、坑儒生的極權政治千古一脈之特色。

此後,依然有種種大工程,諸如所謂「金盾工程」、「三峽工程」。

「奧運」本是體育比賽,卻成了全國的超級大工程。創造體育奇蹟、金牌指標掛帥也就成了「國家利益」、「國家榮譽」。以高度強化方式訓練幼年孩子成為奧運會上的體育明星也隨之成了大工程,乃至為求獎牌而虛報女孩年齡(正如虛報產量、虛報賬目等等作假行為)。

於是,不計一切代價地投入巨大財力、人力、物力,從事各種超級場館的建築,調動數十萬軍隊和民眾全城警戒,以高牆擋住背後的破爛房屋和街景,以封網擋住民眾的觀點和輿論,以絢爛色彩、斑斕煙火和盛大晚宴,構築一個體育盛事中的中國神話。然而,社會的腐敗、政治的危機、人權的侵害,卻是那五分鐘漫天煙火所無法掩蓋的。

奧運只有十六天。火炬一滅,洋人一走,一場虛驕的熱鬧無影無蹤,中國人還得在腐敗的空氣裡呼吸,在污染和墮落裡掙紮,在各種不公正中艱難奮鬥。

民族的強大在於正義公義和人權

一個民族的強大和尊嚴,不在那場開幕式的堂皇,而在政治的正義性、社會的公正性、人權的尊嚴性。自己的人民受到政治輕蔑、權利侵犯和人格欺辱的國家,不會有民族的尊嚴。萬裏長城也罷,三峽工程也罷,奧運工程也罷,無論花費多麼巨大的財力和人力、創造如何驚人的人工奇蹟,無論製作怎樣的障眼法、玩弄怎樣的小計謀,都不能取代中國最需要的一場政治改革,這才是對中國自古至今政治痼疾的根治。

人們有時容易被極權政治下的大工程、大運動的堂皇外表所迷惑。這正是極權政治的特長之一。由於它掌握著整個國家高度集中的權力,可以運用強權隨時、隨地、任意地調動、剝奪、集中全國的人力財力物力,投入一項巨大工程或面子工程(作為人類體能比賽的奧運會這一「面子工程」性質更為明顯),可以不顧法律、人權、諾言,以「國家利益」的名義侵犯公民權利。很明顯,這種行為方式使極權國家在興辦大工程時往往比民主國家顯得似乎更有社會動員力、更有效率。

後代人讚歎長城這一人間奇蹟,似乎完全不知長城磚石裡仍在汩汩流動著的無數築城民工的殷紅鮮血和生命,似乎沒有聽到每一塊城磚在傾訴著歷史的暴虐。建安詩人陳琳憤慨質問:「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飲馬長城窟》)中國古代民間流傳的孟薑女日夜哭長城、長城為之坍塌的故事,更向人間昭示著一顆美好的靈魂、堅強的性格、反抗黑暗的意志,向人間控訴極權吃人這一歷史罪惡,向人類昭示暴政必然坍塌這一人間正道。這個故事還向人們昭示:人道的價值勝過長城的奇蹟。千里尋夫、哭倒長城、道義情感聖潔的孟姜女,高高淩於率兵督鑄長城的將軍蒙恬和威虐天下的秦始皇之上。孟姜女哭崩長城是中國人最偉大的民間故事。

--轉自《爭鳴雜誌2008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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