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高尔品:短篇小说《盲人街的 婚礼》(上)

【新唐人2013年2月2日讯】一、盲人街种种

秀城有一条盲人街,背靠老城墙根,跻身在老城内外无数曲曲弯弯的小巷子中间。大都是平房矮屋,也有几座小楼,在一堵堵爬满青苔的矮墙檐上,挤出了它们矮巴巴黑秋秋的楼板楼尖。只有家家户户的门槛石条儿,才显得精光溜滑,尤其是门榫,直被磨出了一个个小窝宕,溜溜圆,雨天积水,真像盛了酒一样,外街来的淘气小子,就骗过那些自小失明的瞎孩子,说那就是喝酒的酒盅儿。

盲人街的名字究竟何时得来,已经无从查考,但是,盲人街上,至今住的成年男女,都是盲人,这却是无需考证的。凡是成婚了的瞎子夫妇,原来住在盲人街的,自然便一生一世地定居下来,婚配了的瞎子男女,却又自觉地搬进了盲人街上。而那些失明人生下的不失明的孩子,待他们长大成人,成了家,不论是男是女,是谋到了饭碗,还是远走高飞,又都一个个地离开了盲人街;只是当他们失了明的双亲还在世时,逢年过节,他们才回来向二老献一番孝敬,这虽然成了盲人街居民户祖传的规矩,可是到了这几十年,这规矩便有点儿要塌台的危险。这是因为要进出盲人街,都须得迁户口,还需要调房。而因为迁户口与调房,便自然会牵动出一溜儿不大好办的事情来。

可是,世上难事虽多,却难不住这些双目失明的盲人。他们当真拄了根细细的竹竿儿,往公家人办公的地方一坐,不走‧了,事儿便有了七成。何况人心都是肉做的,那些公家人心想与这些瞎子又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往往也就高抬贵手,依了他们。


盲人街的盲人终于保持了自己种族的纯粹性,这自然是一件替失明人争了脸面的大事。再说失明人又两眼不看窗外事,省得摔碎一片心。任你那帮有眼睛的闹得“神州震荡风雷激”,盲人街却“我自岿然不动”。因而,盲人街上那种淳厚的民俗人情,也就随处可见。

自然,盲人街也不是世外桃源,以致不知有汉。十年动乱间,为了填满填实小生产的汪洋大海,盲人街上有牌照、也交税、自产自销的盲人们,因也一家家倒了门面,竟弄得遍秀城一时间便连锅铲子、篾篮子、“猫叹气”和鞋刷、马桶刷都没了地方买。

但是,盲人们要生存,就要吃饭;要吃饭,就要谋生路。于是,盲人街竟成了一条卖“老鼠药街”。家有不失明的小人的,一根细竹竿儿便把一家几口牵着,大清早便溜到了百货公司,商店饭堂的门口,先将那几张老鼠皮往细竹竿上一挂,再把几包老鼠药往地上一摊,亮开嗓子便喊出一首“卖老鼠药”的歌,那声韵跟秀城夏天喊卖棒冰的差不多,只是因为毕竟是药,那歌声便多了一层悲天悯人的神韵。没孩子的失明人,便干脆把几张老鼠皮、几包老鼠药放在门前街口,扯着嗓子吆喝。虽然挂“红袖标”的也曾对这些看不见国家大事便不关心国家大事的瞎子生过气,也企图动手,可是,瞎子们却站起来,腰杆儿挺得笔直,唾沫星儿还直溅——“我卖老鼠药是除四害,你们连四害也不给除了吗?”

挂“红袖标”的想了想,也对。何况四害不也是动物社会的阶级敌人吗?再说,和一个瞎子又能讲出什么理?因此,教训了两句,也就讪讪地走了。瞎子们又因为是瞎子,便不论是光明与黑暗,全不能难倒他们,这又是何等的幸事!

然而,在这些失明人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件忿忿不平的事情——那就是他们盲人夫妇生下来的每一个不瞎的孩子,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一条失明人世代居留的盲人街,难道普天下一秀城,便没有一个睁着眼睛的人能够嫁到或是招赘到这条盲人街上来吗?难道盲人街便永生永世只能住下他们盲人?

一九七六年初秋里的一天,盲人街整整一条街上,忽然响起了好一阵震天动地的鞭炮声,所有的盲人,就像过节一样,一起挤到了一座矮小的木房门前,为的是一个睁着眼睛的漂亮女人,竟嫁给了盲人街的瞎子,而且嫁的是盲人街上至今也配不成对儿的呆瞎子根宝。

二、睁眼睛的漂亮女人

她小名儿叫秀娃,大名字便叫秀秀,跟这秀城一样,只要一听名字,便知有一种秀秀气气的味儿。她还是个菜农,住在秀城城边上,跟她父母一样,为秀城的城里人种菜。因此,她吃商品粮,却又没有城填户口,算到底,在七七四十九个等级上,她排不上最后一位,却也只能算倒数第二。因而,当秀秀出落成了一个秀模秀样的姑娘时起,只要一见到国营的,大小集体的,以致于城里工厂的临时工、合同工,一句话,凡是有城填户口的,她都觉得自己总归矮了人一截。可一见到乡下种田的,她又会安慰自己一句:总比他们好。她手里总还有些儿活络钱,扯几尺“的确凉”,做一件漂亮的花衬衫,总还不那么难!

秀秀命里该发,竟嫁了个下放来的中学生小白脸儿。又怪秀秀命苦,这小白脸儿自上了大学,那脸便一天白似一天,终于要跟她离婚。理由便因她是农业户,何况子女户口随娘,他不愿从此辈辈儿孙只能当菜农,连集体工厂招工也没份。甚至也因这个理由,他连小女儿玲玲也不愿要!

刚死了菜农爹妈的秀秀,在床上睡了三天,一咬牙起了身,去法院画了押,回来望着房梁就发了痴。可是,床上躺着的菜农户口的小女儿,却又使她心里一阵绞痛。

她返身扑到孩子身上,任眼泪把孩子的小脸洗了个透。

她不死了。

可是,二十五岁的守寡女人,怎么往下过呢?她虽然土,却土得有几分姿色;何况前街后村的人一见她,老老少少光指指戳戳地不说,最可恨的是那帮轻薄的小青年,那直勾勾的眼光,就像粘住了她的身子,以为“小寡妇”好欺,总有一天,要她也给他们开一次荤!

秀秀不是封建的土疙瘩,也不是朝三暮四的洋皮球。她想得通,要嫁人,要找一个一辈子再不会对她变心的老实人,不怕他聋,不怕他瞎,不怕他长一只瘸胯子,歪胳膊,只要他心肠好,对她好,对小玲玲好!

可她心里却又在希冀着,甚至恨恨地痴想着——她只有一个条件,非有城镇户口的不嫁!她不能再让只有菜农户口的小玲玲走自己的路。要是能找见这样的人,他就是呆、瞎、麻、瘸占全了,她也愿意一辈子侍奉他没有怨声!要不,她心里的那口气不能平……

然而,她毕竟是个二婚头,轻薄少年嘴巴里的“二锅头”,况且她毕竟有个当预备菜农的小“拖油瓶”!

一年半载过去了,上门来提亲的并不少,当姑姑的更是为她跑折了腿。可是要她的,不是种莱的,便是种稻的。秀秀心里的那口气咽不下,提亲的人,全都没趣地走开了,秀秀自己也只能没趣地独守空房,没来由便哭上一场,叫几声死去的爹和娘,眼泪愁肠叫她风韵锐减,肉销骨轻!常来看她的姑姑,也只能陪着唉声叹气,劝她“认命”。

忽然有一天,姑姑跨进门槛,说出了盲人街上的瞎子怀根大伯,要为他瞎眼侄子根宝提亲的话。姑姑还提醒她,说当菜农的瞎眼姑娘莲香,不正因嫁了盲人街上的瞎子,才终于转成了城镇户口。眼瞧着莲香那不瞎眼的孩子,就要比当菜农的出息许多!那年月,盲人街上的瞎子都能办成这件大事儿,何况今天哩!何况怀根大伯满嘴都允了,说只要秀秀嫁给根宝,她母女的户口事情,就在他肩上,大不了也就是三年两载的事。

秀秀傻了,怔了,搭不上腔,回不上话,一夜未眠,眼泪象珠子般直落。第二天,她自己走到姑姑家,说她愿。一个愿字刚说了一半,眼泪便扑簌簌地弹了下来——秀秀想不到自己竟当真落到了只能嫁一个瞎子的地步。

可是,瞎子有城镇户口,怀根大伯又给了她希望,何况根宝是单身,连公婆都没有,而她与那年轻的瞎子,也就隔着一堵老城墙根,况她从小就认得根宝,还逗他玩过真正的捉迷藏……

秀秀原想没声没息地嫁过去,哪里想到,一条盲人街却像开了真仗似的,鞭炮声震得她心里扑落落跳。

她不敢看那些挤在自己身前身后的瞎子们,更对着那一双双朝她摸过去的手,浑身一阵阵哆嗦。她是个有眼睛的人,也就不停地扭著身子,生怕那一双双带着目的、却又没有目的的手向她身上袭来。可当她眼看着那一只只手落了空时,她的心里又不由一紧,这一紧,竟差点叫她涌出两颗泪滴儿——她忽然觉得他们比自己还可怜。

秀秀站在根宝矮屋的堂前,在屋外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再不动了,再不忍心躲开这些不能用眼睛来看她、只能用手来触摸她的人了。她感到受屈难堪,眼泪在转,心也在抖,倏然间,当初与那个小白脸结婚时的情景,竟闪过她的眼前……

也就在这一刻儿,一只手终于摸摸索索地摸上了她的脸,摸到了她终于一涌而出的眼泪,那只手不动了,停在她的腮帮上。

“秀秀姑娘,我知你心里难过。一个有眼睛的女人,嫁给了—个瞎子。可这是我们盲人街世世代代的大喜事……”

秀秀终于抬起湿眼睛,看着面前两眼瘪下去的、头发已经灰白的老人,她的心一抖——我是第一个……

她的心又一颤——她男人的眼睛,也是像他这样瘪下去的么?

她见过他。可是,为什么再也记不起他的瞎眼睛是个什么样子了啊!

她忽然懊悔自己没有亲自去领结婚证,却让姑姑代替了她,她是因为难为情啊!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瞎子老人时的大声地在骂着什么人,这骂人声忽然把她吓了一跳——

“……根宝小杂种,你若是对秀秀姑娘不好,一条盲人街的瞎子,都饶不过你……”

那声调忽然又变了,那样蕴蓄着叹息与温情:“根宝小杂种,你还不算是有福气的么?”

可是,有福气的根宝在哪儿呢?新娘子秀秀偷偷地瞧了一眼,却没有找见他。

三、呆瞎根宝

呆瞎子根宝在新婚第一夜是翻转身子朝外睡的。

但根宝不是聋子,耳朵比谁都灵!

既如此,他难道就没有听到新娘子秀秀半夜里的饮泣。

谁说没听见呢?他自然是听见了。可是他装聋,还把身子离新娘子秀秀更远了些!

难道他真是个呆子,不知道他的女人是个有眼睛的漂亮女人?看不见她漂亮、还摸不出她脸上身上的轮廓?何况他又是盲人街上第一个娶了位睁眼女人的福气丈夫!

可是根宝偏像人说的是个呆瞎子。岂但是呆,而且呆得出奇。他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卖老鼠药的瞎子,是个没爹没妈,家徒四壁,靠着大伯子帮助,又借了几个瞎子哥们的钱才结得起亲的人。

说亲的来找他时,因听了他大伯子的话,没告诉他秀秀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因此,他当初心里的那个甜劲自然不用说——他想小时那个逗他捉迷藏摔跤,撞到城墙根上,碰痛了脑瓜儿的小秀秀的声音,想那小秀秀如今长成的,自己永远不能用眼睛来消受的模样,更想着自己这个连瞎女人都不愿嫁的呆瞎子,居然有福气睡在一个不瞎的漂亮女人身边,用自己的手摸她的脸儿、身子……

从小就呆憨得出奇的根宝,笑眯眯地瞎想了好几夜,却未料,给他办终身大事的那一天,瞎子大伯却告知他,秀秀是个离过婚的,还带着个小拖油瓶,并用脏话威胁他说,你要是“散扯”,待那个有眼睛的苦命女人不好,老子不拆了你的骨头架儿才怪!

根宝一下苦了脸、嘟了嘴。他嘴巴里不敢回大伯子,心里却折腾得不死不活起来——我就是个瞎子,也是个童男子,就因她不瞎,离了婚便能嫁我;还让我交了运气?!

他憋不住了,终于喷出话来。可是,瞎子大伯只一巴掌,便把他那些话,从嘴巴子上打了回去——“小杂种,你眼瞎心倒不小,人家要不是遇着伤心事,那么个漂亮女人,会睁着眼睛嫁你这个卖老鼠药的瞎子么?”
“你怎么知道她漂亮?”

根宝摀住嘴巴子跳开了,却冒着眼水抢白了他大伯一句,直把他大伯气得浑身一哆嗦。

“反了,杂种!”

一根枴杖,竟顺着墙角桌椅板凳腿儿横扫过来,打得木器家伙乒乓乱响,直到那棍子终于打到了软软的地方,大伯子才喘喘地歇了手——“小杂种,自你娘老子死了,就我拉扯你这么大,你倒违忤起我来了!”
瞎子大伯不信当年造反那一套,没造过反,更不允许瞎子根宝造反。

他骂着,还要用枴杖朝那软地方打,岂不知,那枴杖也只是打在那软被头上。

根宝再呆再瞎,躲棍子的功夫他也有的是。况且是他的家,他熟,他又年轻,又比他大伯子灵便。他早逃出门去了,正顺着墙根,往外直溜,差些儿也摔了个斤斗!

大伯子还在根宝屋里咆哮哩,根宝却早逃远了。

不过,根宝还是知道自己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依着传说是朱元璋用糯米粥砌起来的老城墙根上面,直喘气儿。二十七岁的大男子汉,还硬挤出了几颗猫尿。他知道自己违拗不了大伯子,要真地违拗了,这一条盲人街,他便再也呆不下去了!

这也便是新婚那天,秀秀睁着眼睛却没有寻到根宝的原由。

那刻儿,他正躲在一处人不知道的地方生闷气,死也不愿出来拜天拜地。

可是,祥林嫂撞香案撞破了头,临了还是依了贺老六,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子。新婚第一夜,根宝虽然翻身向外睁着眼睛睡不着,却听见了新娘子叹息咽泪的声音。

他,一是那股子呆气还未泄尽,二因他毕竟是个瞎男人,不似那有眼睛的,脸皮反要厚些,心里虽想,却又抹不开,临到天快亮时,他才赌气似地略略睡平了些,心里却又想着,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

可是,当秀秀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儿,咽着泪轻声问他“为什么你也要欺侮我这苦命女人”时,根宝的心虽然一动,却猛地从嘴巴里冒出一句“我要真的!”这么一句话。

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秀秀,待她回过神来时,眼泪早溢出了眼窝。她知道瞎男人嫌自己不是个姑娘家!

瞎子根宝却不吱声了,并且朝她拢了过去。这回轮到秀秀躲起他来。

可是根宝性子一上来。也会使蛮。

天亮了,根宝凭感觉,已知是到了什么时辰。他穿好衣裳,起了身,利利索索地抹了脸刷了牙,也不管已经起身的秀秀正呆痴地看着他,腮上还留着夜来的泪痕,竟从床后面拎出一只又脏又破的布包,把它往秀秀怀里一搁,便从门后面掏出一根细竹竿儿,自己握了一头,却把另一头指指戳戳,好不容易才戳到秀秀的心窝上面,说:“送我卖老鼠药去!”

有眼睛的秀秀,先看着破布袋口上露出的那几条老鼠尾巴,巳发了怔;待到瞎子丈夫当真把竹竿儿抵到了她的心窝上面,要自己把他牵到大街上去卖老鼠药,秀秀的脸早烫了,心里面竟什么滋味都翻了上来……

她像害怕那细竿儿会捅透她的心那样,用自己高高的胸躲着它。

然而。她终于躲不掉它,只能忍着眼泪,轻轻地握着那根竹竿的尖儿,拿起了那只装老鼠皮、老鼠药的破口袋。
她不由一阵恶心。

她也许就是这个命,她想,却又迟疑在已经被瞎子根宝返身锁好的矮门前面。

秀秀,她竟连盲人街街面上铺路的条石也不敢看了——连它们也在笑话她呀!

四、小白脸儿……

秀秀忍了一眼窝的泪水、一肚皮的羞惭,把瞎子丈夫送到了百货公司的台阶上。可根宝为了对外显白自己已是个有女人、并且还是个漂亮睁眼女人的男人,因而,又故意拿腔拿势地坐在台阶沿儿上,在早晨零零星星行人诧异的眼光里,指三拿四地摆着谱儿。硬叫秀秀将老鼠皮一张张挂在竹竿儿上,把老鼠药一包包平平整整地放到地摊儿上,直到他用双手摸摸,满意了,才一挥手让秀秀回去,待秀秀转了身,却又一招手说:“中午送饭来,要鱼!”

根宝摆谱儿,秀秀倒不恨。她恨的是他既要在人面前显示他有了个漂亮的睁眼女人,背地里却说什么他“要真的”!昨晚上,她要不是怕半夜三更惹得瞎子冒火,她就死也不会依了他!

可是,她到底还是依了,巳名副其实地成了瞎子根宝的女人,她还有什么话说!

秀秀回到盲人街,偷儿似地溜进那矮巴巴的小屋,在黑幽幽的新房里,忽然间觉得既孤单、又凄惶——她这是何苦来啊?什么人不好嫁,却偏嫁了个瞎子,还是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瞎子!她一想到早上戳到她心窝上的竹竿尖儿,那一条条老鼠尾巴,还有根宝那摆势拿谱的行止,她心里便又窝上了一股气。这股气终于从她的嘴巴里冲了出来——“吃鱼哩,叫你吃鼠屎!”

她忽又含着眼泪冲自己笑了一下,抹了抹眼泪,还真上街买了一条鲑鱼,煎好了放足了盐醋酱糖,自己尝尝味儿蛮好,这才盛了,扣上门向百货公司走去。

可是,她的步子却越来越慢。她忽然感到害怕再见根宝,害怕看他那一双茫茫然然的眼睛,和故意使出来的生气脸色,害怕一街的人都会用惊诧好奇的眼光向自己还有她的瞎男人看来看去。

秀秀总算捱到了百货公司的台阶儿上面,低着脸,将饭盒儿递到了根宝的脚前。

根宝闻到了鱼香,嘴角上似是透出了一丝笑,秀秀虽也闻着鱼香,心里却在翻搅,连一眼也不看她那男人,只想转身就走。
根宝叫住了她——“你上哪?在这一起吃!我还有话对你说。”

秀秀顿住了,却难堪地向四周望了一眼。谁知这一眼,竟把她的脸看得发红,接着便泛了白。

原来,是那小白脸,她先前的男人,正挽着个挺赶时髦的姑娘要买老鼠药,并且小白脸正惊异地看着她,还轻轻地莫名其妙地叫了她一声“秀秀”。

秀秀的心一颤,头就有些晕。可那不死的小白脸儿还在盯着她不说,她那瞎眼男人却因耳朵特别灵,早听准了小白脸叫秀秀的声音,竟连忙问起来:“秀秀,谁叫你?他是谁?是谁?”

根宝见秀秀不应,却又断定秀秀并没有走,因此,抽开挂满老鼠皮的细竹竿儿就要朝前探,边探还边喊;“秀秀,你碰见谁了?你怎么不开声?什么臭男人,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呆瞎子根宝,又使起了呆劲,连脸也红了,那竹竿儿还颤巍巍的,挂着的老鼠皮更是一晃一荡的。

秀秀不敢抬眼睛,不敢出声,更不敢看那小白脸儿一眼。虽然,她感觉得出小白脸儿的声音、脸相、眼神都没有恶意,可她仍然恨不能找个地洞或阶缝钻进去,或者死了才好。

这是怎样的丢人现眼呀!

小白脸的脸忽然也红了,甚至掠过了一丝怜悯的神情——“你,怎么会嫁给他?”

那声音里既有轻蔑,更有惋惜。

秀秀的心猛地一颤。

她忽地抬起脸来,睁着蓄满眼泪的大眼睛,瞪着小白脸儿,小白脸儿也在看着她,连他身边的年轻姑娘也在奇怪地朝她看着。

秀秀盯住他,拚命忍住泪水,猛地掉头跑了,还用手绢死死地塞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

秀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的,她没有跑回瞎子根宝的家,却穿过早巳坍塌的城门,直向她当菜农的家扑去。

她终于扑进了空落落无声无息的家里,一头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着,喊着她的爹和妈,可是爹和妈全不答应她。

她忽然又喊了自己小女儿一声,并且猛地坐直了身子。可是,哪里有她的小玲玲哩。因为她要嫁人结婚,小玲玲正在她的姑姑家里,讲好了姑姑帮她带十天半月,待她过完了喜事……

眼泪,从秀秀的大眼睛里扑落落地向外滚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好悔,什么都悔,从头都悔,悔不该啊……
她伏在枕头上,抽抽噎噎地哭个没完了。

(待续)

原载:《湛江文学》 1984 第3期

文章来源:《黄花岗》杂志第四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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