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高尔品:短篇小说《曹冰芹》

【新唐人2013年1月12日讯】一九八五年深秋初探曹冰芹

想到此次去江南,可以见到曹冰芹,心里便有些抑制不住的快活。我们快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我还特别嘱咐总编室,别给我派皇冠,只需一辆北京古普就行,最好还是那种老式的,幷且不带任何随行者。我深知曹冰芹的禀性,如若我摆气派,兴师动众,他说不定不愿见我。他名谓曹冰芹,自然比曹雪芹还要清冷。

相知莫如少年时。当我在湟溪县应酬了那一个表彰大会,吃了一顿小地方的豪华筵席之后,我就躲开了许多的纠缠,连司机也没有告诉,便偷偷地一个人溜到了县城的小街上。

小县城的夜市十分热闹。古朴破烂的街道,配着八十年代各类豪华商品,相映成趣。只是天公不作美,绵绵的秋雨,在灯火里宛若闪闪烁烁的雾,身上虽不易湿,脚下却早巳泥泞不堪。我好不容易穿过—·条条小巷,几乎是湿漉漉地停立在一座小平房的屋檐下面时,一个半大的男孩突然打开门,猛地叫了一声: “叔叔,你找谁?”

他说的是道地的江南话。一颗大脑袋,脑门极宽,也是个“眉问尺”,活脱一个小曹冰芹。我不由得一乐,应道:“我找的就是你爸!”


“我爸就怕人找他。还说他本是山中人,不问山外事,不想跟人罗唆!”好一个小曹冰芹,他算吃透他那个老爸了!而且说起话末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儿,跟他爸少年时一个怪模样。

我笑了,随口打趣说: “你爸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就是他这个山中人的好朋友了,还不快放我进去。”

他一双大眼睛骨碌一转,正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一个一副农民打扮的中年妇女,已经走到门前,拉开了孩子。她言犹未出,里屋已传来一句问话: “是什么人在门口罗唆?问不清就说我没空,不见人。不管是谁!”

“爸,他说他像我这么大时,就跟你是好朋友了。”

屋里忽然没了声音。

我看着那女人厚道的脸上,明显地挂出了难为情的表情。我感到了她男人在家中的权威.也就故意不进门,专等他自己来请我。

他终于出来了。

我立即认出了他。他那板板的没有表情的脸上,两只眼睛刚刚一亮,诧异的表情,竞已倏然一逝。

“是你,周华楠。”他的话沉得很。

我心里有点忐忑,但还是立即捉住了他欲伸出来、又没有伸出来的手。

他的手太冷。

我终于进了他的家。他女人只给我泡了一杯茶,便走开了。冰芹与我隔桌相对而坐。

即便是在小县城里,这也要算是最低档的小屋了。它仅仅是一间被分割成两半的斗室,给人的感觉,也就愈加穷酸。没有沙发,没有音响,没有冰箱,也没有彩电。一架十二寸、被擦得明光锃亮的黑白电视机半嵌在墙壁上,天线像抬不起头似的耷拉着。电视机下面是一张很陈旧的方桌,干净得露出了原木的黯淡颜色。桌上放着一本线装书。方桌对面,是几把小竹椅。唯有小竹椅上方,挂着的那一幅字,才使这个比一般农家还要显得贫穷的家庭,露出了一点与众不同的书卷气。那显然是曹冰芹的手笔——“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龙飞风舞、却又内骨深沉的书法,立刻使我记起这是他最喜欢的两句辛词。

我坐在桌边,不由又向他看去。此刻,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手中的烟卷,在昏暗的灯光下忽明忽暗。

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有些话不用问,答案就在我眼前;有些话我想问,却显然失去了应有的情境。我满怀的渴望,预期的快乐,两个老友一杯在手的怡然之情,仿佛已被这间穷酸的小屋吸干,被曹冰芹的脸色表情推开得远远的了。我没有想到时至今日,他还在过着这样的日子;没有想到,他年轻时那副清高狂狷的派头,眼下竞已变成了这样的森冷与阴暗……他刚交四十岁,大额头上,皱纹已如车辙之印,又深又密。原先就从两边聚向额顶的头发,虽然仍像当年那样乱糟糟,却不但失了孩子气,且黑中已现枯黄。他的脸色黄巴巴的,棱棱角角,岂但不随和,而且透着明显的愤世嫉俗。我和他虽非话不投机,但坐了半天,彼此却说不出几句有意思的话来。他那调皮的儿子虽然对我充满好奇,却只敢在里间的门缝里,不时地探出一下他的大脑袋。他的妻子也只把自己在里屋做针线的身影留给了我。我感到她的脸就像是没有抬起来过。

我心里的压抑跟我的期望相距太远,满脑袋居然给弄得乱糟糟的。许久之后,我为了打破这沉闷的空气,这不和谐的故友相逢,便装出高兴的模样,对他说:“冰芹,多年不见了。我这次来开会是假,来看你是真,说专程来看你也可以。你不仅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友,而且是我至今仍然最佩服的人。虽然我……”

我咽下了下边的话。因为内疚,还有,就是他脸上的那种缺少表情的表情,使我说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我,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才做出了很有礼貌的样子,对我说了句:“谢谢。你知道我的脾气,生来厌贵——见贵则厌。”

我正在下沉的心,像是被人突然抽了一记冷鞭。

我真的坐不住了。我要走,他也没有挽留我。

他把我送到了小巷口,临分手时却突然握了我的手,而且低声说:“你能来看我,我还是很感激的。”

那一刻间,我不觉将他的手捏紧了,他却立即松开了我的手。

深秋之夜的细雨,在街灯昏暗的光里飘浮出来,又在灯光照不进的夜色里隐去,犹如我心头的如烟往事,一会儿清晰无比,一会儿又朦胧难辨……

他是我中学同学,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地主世家,少时读过私塾,古诗文可以信口背来,在班上人称小曹雪芹。他既自卑,又清高,一时发狂,居然把自己的原名曹室年改成了曹冰芹。他当时因不了解我的出身,加之我爱好文学,又佩服他,便和我成了好朋友。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当他突然知道我竟是一个大干部留在外婆家的儿子时,他便和我绝了交。直到我参军出发,去学校专政队小黑屋的铁窗前流泪跟他道别时,他却抓住我握在铁栏杆上的手,也哭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给他写的信,有的退回来了,有的却石沉大海。后来,我才打听到,他下了农村,在无望的年月里,和一个孤苦的地主女儿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前几年招聘教师,他才考进了县城的一所初中任教……。

绵细的秋雨依然飘浮在夜色里,在街灯昏暗的光里飘舞,裹着两个曹冰芹,冷冷地盘旋在我沉沉的心头。

一九八七年初夏二看曹冰芹

我自然不能忘却一九八五年的那个深秋之夜。曹冰芹,打碎了少年时代在我心中留下的那一个梦。我知道,少年时的友情,因岁月的磨洗,命运的不同,如今地位的悬殊,已经被各自沉在心底,宛如一件家传的古董,被锁进了秘阁幽室,虽可以为衣食丰足自诩风雅的人偶尔拿出来把玩一番,但对于一个怀才不遇衣食难足的人来说,则连想到它都只有痛苦而已。

我心里又有了些悲哀,为曹冰芹,也为我自己。

谁想到,就在我真的要将他忘却时,他却给我来了一封信。信虽很短,几乎是以词代文,格调沈郁,但仍可以窥见他“拔剑四顾”的茫然心态。结尾处,他又借用辛词表达了他的心情——谁共我,醉明月!

我明白了,在他的心中,我依然被视作他少时的知友。

我很高兴,立即给他回了一封信。虽然我自叹文采远不如他,但还是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临了,我几乎是央求他给省报写稿,劝他不要埋没自己。人生苦短,奈何以自苦为自娱呢!

就在我感到自己的信又将如石沉大海时,曹冰芹给我寄来了一篇论宋词的稿子。我既为封中无信而遗憾,又为稿子写得如此练达而兴奋,虽然那里面有些乡村学究的气味。

我嘱咐文艺部的主任,请他安排发表。

这之后,我又开始渴望着见到他,渴望着我们能真正有一次“一杯在手,痛饮达旦”的快乐。不久之后,他又写来了一篇稿子,是为学校写的报道。

我当然明白这类稿件的来路,更明白较之他论辛词的稿子,对他重要得多。自然,它很快就在第一版上见了报。

我像是一个在良心上多少有些亏欠的人,直到此时,才多少喘了一口气——我总算为他做了点什么。我甚至已在心里下了决心,绝不让他再做“山中人”,要让他也能张扬文采,成为一个混得不错的人。如今,才不及他,比他过得滋润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暗想,只待时机成熟,我就业把他弄到身边, 让他彻底摆脱困窘之境。我这样做幷不为过。

这之后,我们已常有信件来往。从他几封简短的来信中,我感到他似乎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我从心里为他高兴。
不久,我调了工作,成了本省的教委主任。周围前呼后拥的人更多了,但我忽然觉得,自己多么需要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我立刻决定再去江南见曹冰芹。现在,我要改变他命运的机会来了。

当小车在盘山的公路上飞驰时,我的心情就像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一样美好。这一回,我当真可以与曹冰芹开怀痛饮了。我甚至想到了一件有趣的往事:在那个绝对不能言爱的岁月里,我们俩曾躲在学生寝室里,在小床上偷偷地谈过它,幷且发现我们俩少年,爱的居然是同一个女同学——“校园里有一枝黑色的梅,”可是少年曹冰芹的名句呢!

一念及此,我差点笑出了声。

到了湟溪县,刚坐到“接风”的餐桌前,我就对那位县教委主任说,我想去看曹冰芹。他,还有满桌的“父母官”,却坚持说叫他来就行了,我只好作罢。

果然,下午一觉醒来时,曹冰芹已站在我的房门口。

我伸出手去,他握紧了它。

我因有上次的教训,热情依旧,但已笑得含蓄。

他却不似上回,满脸上虽未必都是笑容,但他的笑是咬紧了牙齿的笑。这使我感到了他笑里的真诚与笑里的感激。

我用一句开玩笑的话,把他引进了屋﹕“我看你也该换换装了吧,别弄得这样土。”

他在沙发上坐下小半个屁股,咧开嘴笑了一下,说:“不能比你。”

我继续开玩笑:“我比你官大,你比我才高。”

他的眼光仍然没有离开那台嵌在窗户里,正吹出阵阵冷风的空调,像是对它,又像是对我,还像是自叹自语地说:“我们过的哪是人的日子!”

他摇着头,脸上又有了悲哀与不平的神色。

我忙岔开话题,说:“告诉你,我这次还是专程来看你的,视察是假。”

“多谢。”他的话再说得热情,却总有些僵。

我望着他,说:“我已跟他们说了,晚上的正式宴请,我罢宴。我说我要去你家吃饭,怎么样?”

他先是一楞,后来脸上终于掠过了一丝惊喜的神色——“你说话当真?!”

我忙说:“这还能假!我老远地来这里,就是为了能与你痛饮达旦。”

“好,那就走!”他马上站起身来。

我一楞,忙说:“急什么?先在这聊聊,到时再去。让嫂子买点卤莱炸臭豆腐干就行了。”

“哪能这样慢待你!你嫂子也不会同意。只是我那里不能有这样的舒服。”

他这话有刺。我连忙说:“那就现在去,现在就去。”

出门时,他又仔细地看这屋子,看屋里讲究的摆设,然后,神情黯然又有些忿忿地说:“我在你这里呆不惯。这不是我呆的地方!”

我们刚出房门,他又回头盯着我问:“你又要坐车?”

“走。”我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不吱声了。

我们刚走上街头,迎面就碰到了一个他的熟人。他跟那人招呼,然后才显得很不自然,又很别扭地看看我,先对我说:“我们学校的周校长。”

他显然在犹豫,是否要介绍我。我正准备敷衍过去,他却又开了口:“周校长,这是省教委主任周华楠同志,我的——同学。”

我只好连忙与周校长握手。周校长惊喜的脸色,与他几乎已弯下腰去的谦恭,使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们又遇上了那位分管文教的副县长,我因在午宴上见过,便有心帮冰芹介绍起来。

原来像是没有发现他存在的副县长,看他的表情立即便有些变化。

这一下午,还有那大半夜,我和曹冰芹同窗对酌,说古道今,真可谓不知今宵何夕!当我突然向他提出找个机会去看看“那枝梅”时,他不禁开怀大笑,连声说:“我至今还在爱她!”

我忙示意他小声点,不可让嫂夫人听见。

他却哈哈一笑:“山中之妻,懂个什么?不妨事的! ”

我又看到了他少年时的狂劲。他终于又活了过来!我瞥见里屋里的那个农家妇女,她依然低脸纳着鞋底。只有他们的儿子,还在门缝中探头探脑……

这一晚,要不是司机终于在县教委主任的带领下,找到了冰芹的家里,我大概会赖着不走,要把那壶底喝穿才肯罢休。

一九九零年仲春三见曹冰芹

我的车离湟溪县政府招待所还有一箭之地,我就看见远远的大门前面,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曹冰芹。

他第一个迎了上来,第一个跟我握手,又第一个叫了我一声“周主任!”然后,才逐个地向我介绍县里的头头们。

他满脸笑容,神情自然。头发养长了不说,还有了光泽。一身紫红色高领毛衣,配一件深咖啡色国产西装,脚蹬一双圆口布鞋,虽存几分土气,但整个人却使我感到焕然一新。我像是看到了一个新“眉间尺”,看到了一个新曹冰芹。

他如今已是湟溪县的教委主任,据说只等县里换届,他便可以有个副县长的头衔了。

不用说,又是要先吃一桌接风酒。

此番我当真是下来视察的。临行前,我曾让秘书电告沿途各地、市、县,充其量四菜一汤,绝不可借我而吃百姓。可是菜一上桌,光凉盘就有八只碟子!

我迟迟不动筷子。虽没有拉下脸来,光景已有些难堪。新任县长是刚提的,我瞥见他在给曹冰芹丢眼色。

坐在我对面的曹冰芹立即对我说:“周主任,这八个冷盘是杨县长自己出的钱,有发票的,你不要抹他的面子。”

我想了想,认定他不会骗我,只好笑笑,说:“那就吃吧。下次再不要这样。你们一个月才拿多少钱?”

冰芹一听我的话,立刻笑逐颜开,站起身率先向我敬酒,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县里其他几位领导,对我总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只有做酒司令的曹冰芹谈笑风生,一副名士不拘的派头。士别三年,自当刮目相看,所以,见他高兴,我也高兴;我一高兴,大家便全都做出了高兴的样子,这顿饭一开场也就吃得十分地欢畅了。然而,我一心向往的,仍是独自与他的深夜对酌,向往着可以放浪形骸的真快乐。眼前这光景到处都打,幷不稀罕。

莱一道道地上出来,十只鶏腿,十棵菜心,垫着一整只油光锃亮的肥鸭,是为当地一道名菜。杨县长看出了我脸上的意思,忙说:“周主任,这都是我们老曹用稿费请的你,有发票的。”我看看冰芹,冰芹咧嘴一笑:“确实,应当的。”
他的话讲得朴实,我自然信。

接下去,又是甜点心,又是莲子羹,又是水果——居然还上了芒果!

我心里叹了口气。真不知可还是冰芹付的账?这也太……

饭后,别的人都走了,只有曹冰芹留了下来。

我毫无倦意,想跟他聊聊;他也兴奋得很,而且不再称我的官衔了。我看他那张脸,再不似原来那样满面秋霜,双颊上的肉不仅饱满,已经滋润了许多。他抽烟的模样,已石些怡然之情,当然,坐沙发也不再只坐半个了……他变了,真的变了,我出神地想。

我想到了此次来湟溪的另一个用意,却又不想立即把它说出来。我换了个话题,问:“冰芹,你说老实话,今天的酒菜,当真是杨县长跟你请的?这要花多少钱?”

他正在抽烟,我的话让他一楞。他似乎不忙着回答我的话,先使劲捺灭了烟头,然后咧嘴一笑,大声说:“实话一笑话!”

我心里微微一怔,紧紧盯住他的脸。

他往沙发上一倒,也不看我,说,“我要用稿费请你,是真心;县长说由他请,也是真情。县里其他几个头头,说我们俩多此一举,一分钱也不要我们出,更是实情!”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似乎有些郁郁地说:“没想到现在你比我还要书呆子气!”

他又仰身靠到了沙发上,头也低了下去,却又突然抬起脸,对我说:“你真要发票,他们马上就能给你送来。你要几张便有几张,要开多少钱的都行。”

他说完后又仰靠到沙发上,注视了我一会儿,又说:“我也惯了。叹人生,哀乐转向寻,今犹昔!”

他用一句辛词结束了他的感慨,幷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他的话无疑是向我心里压了一块怪石,我几乎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我突然感到有些累。

他看出来了,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又显出很高兴地对我说:“今晚,或是明晚,由你定,一定要去我那里喝个痛快!我知道你来湟溪盼的就是这顿酒。还有,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那枝梅’。你若去了,她一定受宠若惊。我也住在这里,你隔壁的套间,有事随叫随到——县委派我专门陪你呢。”

他将我的手握得很紧,满脸上虽不再是咬着牙齿的笑,但眉宇之间,似乎仍荡漾着不尽的感激之情。

他走了。我躺到了床上,燃起了一丈烟。

我在烟雾里又看到曹冰芹。我开始追寻着他过去,现在,还有将来的人生足迹……

我又想到了他最后说的那些活,想到了‘那枝梅”。我要去看看她的心,突然地淡了。谁知道她今日是个什么样子呢?老了,是自然,其他呢?算了吧……

我三见冰芹的好心情,像是突然地变了。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了。

一九九一年初冬四会曹冰芹

曹冰芹来了,是来省里主持记者招待会的。他如今已是湟溪县的县长了。

他到省城的第一站,便是开着一辆满载山里土特产的桑塔纳到了我的家。我自然说不可以,他却坚持说:“有什么不可以?每个领导都有一份,你幷非特殊。何况这全是记者招待会上的展品——湟源特产。先送一些给省里领导,是顺便,也是应当,更是寻求你们对开发湟溪、造福山民的支持……”

我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司机和他自己,把那些大一捆小一包的送进了我的家门。

我注意到他已有些发福。西装也换成了进口的,脸上不但更多了些油光,而且白里已渗着红润——他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一定要请我去宾馆好好儿吃一顿,我没有同意,而是坚持在家里请他。

这一顿酒,吃了足足半夜。他说得多,喝得多,也吃得多。待到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时,他才突然告诉我:“我开着车子去看‘那枝梅’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太苦了些。丈夫只是个小学教师,感情也不好……”

他说到这里,一口饮干了满盅的酒,然后握紧酒杯,突然诵出几句陆游的《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诵毕,他便一个劲地摇头,一个劲地叹气,然后猛然举起杯子对我说:“冰芹已四十有六,焉能再有儿女之情。如今,一心铭记的,就是要谢你的知遇之恩,还报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罢了!”

我与他碰了杯,发现他盯着酒杯的目光已有些散乱。但他念的《钗头凤》里面的﹕“错,错,错……”几个字,许久之后,竟叫我心头隐隐一痛。

啊,曹冰芹……

注1﹕这是作者迄今为止,写的最后一篇短篇小说,因在海外,难以查找原文发表的期数,记得是发表在1992年的安徽文学,但是否是10月号,已不太清楚。

文章来源:《黄花岗杂志》第二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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