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道濟:回憶腥風血雨的六四夜晚

筆者生在北京。在1989年前後,家住大北窯國貿中心旁邊,京倫飯店東側光華路內。如果從我家4樓的窗戶探出身去,往左看,大概100米的地方,就是建國路,也即長安街往東的延伸。從此往西到天安門廣場,差不多4公里的路程,步行大概要1個半到兩個小時。

當時我已經結婚,父母住在別處,只有我和太太兩個人。她在建國門友誼商店附近上班。我單位有班車,每天七點去三環路大北窯橋附近等班車,晚上5點下班,坐班車回來,6點以前就到家了。還沒孩子,日子過得挺舒服。

89年4月胡耀邦去世後,北京的政治氣氛逐漸緊張起來。當時正值趙紫陽深化企業改革的時期,物價不斷上漲,高幹子弟利用權力化公為私(官倒),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腦體倒掛(知識分子掙錢少,反而是個體戶,一些體力勞動者掙得比教授多,叫腦體倒掛),貧富不均,特別是以鄧小平為首的八老集團,利用1988年學潮,把深受民眾愛戴,威信極高的胡耀邦趕下台去,社會上積聚起強烈的不滿情緒,胡的死,終於點著乾柴,迅速燃起了反政府的熊熊大火。學生開始遊行請願,要求重新評價胡耀邦,懲治官倒,公布官員財產,提高知識分子待遇等等。

4月份的高潮是4月26號。北大清華學生帶動下,全北京二十萬高校學生,衝破警察幾道封鎖線,從位於北京西北郊的中關村地區,沿二環路環城遊行示威,主題是抗議政府前一天發表的人民日報社論《要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反對把學生的愛國行動定性為動亂。記得那天是星期三,我下班後到家,已經隱約聽到學生呼喊口號的聲音。聽說學生正在經過建國門二環。迅速騎車過去,果不其然,學生隊伍浩浩蕩蕩,旗幟招展,組織良好;一望無際,場面壯觀。他們從早出來,一天時間,許多人特別是女生,已經有點走不動了,但互相攙扶,堅持往前走。各種標語,「打倒官倒」,「擁護共產黨的正確領導」,「公布官員財產」等等,可以說,學生的遊行相當理智,並沒有打倒共黨等類似過激言論。行進中,他們還高呼口號,記得最清楚的是:「人民日報,輿論強盜;北京日報,胡說八道;光明日報,光明何在?」等,震耳欲聾,聲傳數十里。

5月中,學生開始在天安門廣場絕食示威。天安門廣場到處是人,被單一鋪,躺在那裡,一個個蓬頭垢面。幾天下來,廣場一片惡臭,到處狼藉。學生們身體逐漸不支,暈倒的越來越多。而救護車也逐漸增多。到後來,北京到處隨時可見救護車,裝載學生,鳴笛呼嘯而過,去往各大醫院。此情此景,經歷過的人終身不能忘懷。北京老百姓深受感動,到廣場送吃送葯,絡繹不絕。當時,我每天下班後,騎車去一趟廣場,已成定律,呆在那裡,感受波瀾壯闊的學生運動,很晚才回家。

初期絕食,主要是北京高校的學生。隨後,外地生湧入,絕食運動更加壯大。到最後,台灣作曲家侯德健,大陸劉曉波等社會精英也加入進來。美國等西方國家人士捐贈帳篷,擴音器等器材,外國媒體蜂擁而至,隨處可見手拿話筒攝像機的洋人男女。北京工自聯(應該是北京工人自治聯合會)在廣場西北路邊,架設高音喇叭,連續播放里根總統的演說文章(題目忘掉)。廣場中各個學生組織及社會團體經常發布消息,方式就是拿擴音器喊:各位同學,各位同志,現在發布xxx消息;然後等大家圍攏過來,一個人站在自行車上,甚至騎在一同伴的脖子上,開始念:昨天,趙紫陽總書記已經被軟禁,李鵬臨時代理總書記職務。。。諸如此類。

由於學生以自己的健康及生命帶動了整個社會,其政治呼聲深入人心,各個工廠學校甚至中央國家機關,都紛紛前往廣場聲援學生,形成了廣泛的社會政治浪潮。到後期,北京各大媒體紛紛倒戈,轉而支持學生,呼籲政府,同意學生條件,儘快結束危機。在極權環境下生活了幾十年的市民,各階層人士,深受鼓舞,歡呼跳躍。記得每天晚上,市民們紛紛湧上街頭,在自己家的附近聚集,回憶過去,倒苦水,控訴共黨暴政,展望未來。各種說法都有。有的訴說文革遭遇,當場痛哭失聲。有的說:「他們欺負我們已經40年了,該讓他們還債了。」記得最有意思的是一位老大媽,問其他人:「革命以後,這帶魚會不會再降到三毛五一斤?」周圍的人笑聲一片。整個社會沉浸在一片改朝換代的興奮狀態。

與此同時,中央的鎮壓部署緊鑼密鼓地進行。記得戒嚴前,單位開全體幹部大會,傳達小平同幾個中央常委的講話。鄧小平氣勢洶洶地訓斥幾個常委,不要怕美國的干預,政權都丟了,怕又怎樣?你們不要怕,我們有幾百萬軍隊哪!念到這裡,人們一陣硒笑,意思一方面反感,一方面也不太相信能出現如此極端現象。答應學生條件,政治改革,什麼都解決了,用得著動刀兵嗎?當時誰也沒有意識到鄧小平等老傢伙如此喪心病狂,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開槍。

戒嚴令應該是5月20日頒布的。大批軍隊試圖進入北京。但是遭到北京郊區人民的阻擋,並沒有立即進入城區。到了大概二十幾號,政府除了保證供水供電外,放棄了對街頭的管理,警察已經無影無蹤。學生擔負起指揮交通的責任。奇怪的是,大概一個星期的時間,北京司機行人自覺服從學生管理,交通秩序良好,沒聽說有什麼交通事故發生。當時氣氛開始緊張起來,許多廣場學生分散到全市各地,維護秩序,掌握各地情況,發動市民,阻擋軍車的到來。我家附近的三環路大北窯橋下,成了一個信息集散地,晚上人山人海,均是響應學生號召,到此阻擋軍車的民眾。我這幾天沒去天安門,而是每晚到大北窯橋下,觀察動靜,獲取信息。

6月3號,星期六,晚上6點左右,我剛剛下班車到家,太太正在做飯,就聽樓下眾人變毛失色地驚呼,「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登時像開了鍋一樣,人聲鼎沸,地動山搖,小孩哭,女人叫。我想下樓,但我太太非得一起去,她是怕我參加什麼行動,惹禍上身。我們拿兩個饅頭,鎖好門,隨人流走到街上。

到了建國路上,看到一隊帆布蓬軍用卡車已經被民眾堵在了路中央。頭一輛車車頭下堆滿了壓扁的自行車,足有三四十輛。其後的軍車多的望不到頭,在橋上還有許多,應該不下百輛。聽別人說,當時軍車對大北窯橋的路不熟,妨礙了速度,民眾看到他們來勢洶洶,紛紛把自行車往車前扔,擋住了第一輛車,隨後被民眾團團圍住,動彈不得,整個車隊就此被擋在了路上。

人們圍著軍車,有好事者從車後掀開了帆布,只見車內站著十幾個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士兵,緊張地注視著人群。人們衝著他們大喊,你們幹什麼來了?是想向學生開槍嗎?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仔細看這些士兵頂多十八九歲,眼中充滿了稚氣和驚恐,無處躲無處藏,站在車上,只有沉默。這時一個少校軍官從後邊吉普車下來,走到第一輛車,命令士兵拉上帆布,然後向大家解釋:我們奉中央軍委命令,到北京來駐防,我們不是來打老百姓的。。。他的話立即被民眾的喊聲淹沒,最後什麼話也說不了,只好退回車內。

說實話,從小到大,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全副武裝的士兵,心理上受到很大震撼,古人說:「夫兵者,不祥之器。。。,肅殺之器也。」心中油然一股寒意從頭到腳。記得我和我太太說,當年日本人進北京,北京人的感覺應該也不過如此。

儘管心裡忐忑不安,但是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臨近。我跟我太太建議去建國門立交橋看看,是不是也有軍車。她沒說什麼,我們倆步行去建國門立交橋。

建國門橋的情況大致相似。軍車是沿二環路,由北向南,想在此右拐向西,直奔天安門。但在上立交橋時,路不熟,速度慢被民眾堵住。只有幾輛停在橋上,其他分散在各個ramp上,沒有上橋跟在後邊的帆布蓬軍用卡車也有很多,至少也有百輛左右。大批民眾圍住軍車,試圖做他們的說服工作。。。

見此情景,我對我太太說,軍車僵在這裡,我們乾脆去天安門吧。我太太猶豫了一下,最終同意,於是我們又繼續向西,沿長安街向天安門走去。

一路上,氣氛已經很緊張了。鑒於北京市政府用各種媒體呼籲市民呆在家中,人流比往常少很多。學生及市民把長安街上的隔離欄杆橫在了路上,又推了許多公共汽車及民用卡車橫在路中央,以阻止軍隊的前進。有人用翻斗卡車拉來幾車磚,堆在路上,作為對抗解放軍的武器。這時天漸漸黑下來,長安街上大部分路燈已熄滅,開始起風了,捲起一陣陣塵土,雖然是夏初季節,卻給人一種秋風肅殺,凄凄慘慘的感覺。這時路上出現了許多三五成群,穿著綠褲子,白上衣的年輕人,一看就不是北京人,一些市民意識到這肯定是脫去軍裝,化整為零的「解放軍」。起初一些年輕人試圖阻止這些人,但是人數太多,遇到攔阻,也不說話,盡自往前走,市民與學生管不過來,只好不去理睬。

記得剛走過外貿部辦公樓左右,一聲呼嘯,回過頭去,只見黑影中一大隊人急速跑了過來,到得跟前一看,黑壓壓望不到頭,足有四五千人,一律綠褲子白汗衫,不顧一切,跑步前進。遇到欄杆縱身躍過,身手矯健,令人驚嘆。有一兩個摔倒在地,沒人管,所有人只管向前。摔倒的人自己爬起繼續跑。看來像受過訓練「解放軍」的特種部隊,肯定是得到死命令,限時趕到天安門某處。本人從來沒當過兵,這回體會到了軍隊兵貴神速,軍令如山的含義。這幾千人跑步通過,足有兩三分鐘。當隊尾剛過,十幾個等在路兩側的市民蜂擁而上,抱住了最後通過的一個士兵,一頓亂揍,大磚頭就往腦袋上拍,我太太嚇得不敢看。這時幾個學生跑過來,阻止了這些人的行動,扶起那個已成血葫蘆的士兵,找車送往醫院。

越往天安門走,人越少,沒有路燈,氣氛越來越詭異。我太太想回去了,我那時年輕,總想看看熱鬧,就勸她,都到這裡了,再走幾步就到了天安門,堅持一下。大概9點多一點,我們到了天安門,但是大失所望。天安門廣場所有燈都滅了,只有學生自己的燈亮著,鬼火一樣。風繼續刮,行人匆匆,車輛稀少。我只是在天安門北側,望向廣場,隱約可見,只有很少的人,圍在紀念碑周圍,大部分學生看來已經撤走了。待了二十分鐘左右,我說,咱們往回走吧,燈全滅了,當年四五運動時天安門鎮壓,也是先滅燈。要出事,回家吧。我們兩個回走。

大概11:30左右,回到了建國門立交橋。軍車仍在那裡,只是帆布蓬全打開了,市民們給士兵們水和麵包,士兵們雖不下車,但已經不緊張了,許多和市民聊得熱鬧,氣氛和緩。我們正在橋下觀看,突然橋上人群喧鬧起來,接著一陣馬達轟鳴,一聲金屬撞擊的沉悶聲音,然後馬達聲持續了一會,漸漸消失。人們的叫聲喊聲四起。我和我太太趕忙上橋觀看。原來一輛坦克從天安門方向通過立交橋,撞上了事先被橫堵在路上的公共汽車,然後向東駛去。只見那輛加長公共汽車半邊稀爛,另半邊完好,並沒有倒,仍然呆在原地。可能是坦克速度太快,力道太大的緣故,把Bus腰斬。氣氛又緊張起來。一些市民和學生商量,乾脆推一輛軍車過來,如果再來,諒它也不敢撞自己人。於是上百人推在路邊的一輛軍車橫在中央,開始士兵司機不幹,但拗不過這麼多人,只好聽天由命,被橫在了那裡,與剩下的半截Bus一起堵住了橋面。大家聊天分析,估計那輛坦克還會回來,看它怎麼過。

這時大概是十二點多到一點的樣子。立交橋上仍然很多人。一些外國記者在人群中採訪攝像一陣忙乎。我選擇了一個地點,就在橋上靠近主路,向右拐的一條叉路路邊,面向西邊。如果坦克過來,也不會撞到我這裡,否則它會衝到橋下。我和我太太站在那裡,靠在欄杆上。一個瑞典來的記者就站在我旁邊,手持攝像機,時不時用英語和我們聊天。我的英語當時很爛,大部分聽不懂。我太太口語還行,和他還能說上話。

又過了十幾分鐘,又聽到馬達聲音。只見從大北窯方向一輛坦克車疾駛而來。後來我才知道實際上那不是坦克,而是裝甲車,也是全封閉,但它沒有長炮筒。過去看戰爭電影,以為裝甲車開起來像拖拉機一樣,慢慢行進。沒想到那個大鐵傢伙跑起來飛快,應該和小轎車差不多;轉彎調頭都極其靈活,像小孩的電動玩具一樣。只見它到了中信大廈附近停下來,原地轉了幾個圈,大概在查看周圍情況,或者確定方向。隨即調正方向,向立交橋開始加速,越開越快,最後加速應該不少於60英里。老百姓慌忙躲向兩旁,只見它直接沖向軍車與Bus的結合部,咣的一聲,聲音並不大,但其勢摧枯拉朽,軍車與bus應聲翻倒。眼看一個正在軍車駕駛室外踏板上的的白衣學生掉到車下,當場被倒下的車幫壓扁腦袋;另一個士兵不知怎麼從車上掉下來,裝甲車從身上碾過。裝甲車毫髮無損,輕鬆闖關,揚長而去。市民們立刻炸窩,高喊打死他打死他,群情激憤。幾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尾隨追去。據後來聽說,此裝甲車後來在天安門之前被點燃,裡邊坐著一名某軍政委,爬出來後被民眾打傷。

這時在場的老百姓才真正意識到大事不妙了。沒有上峰的死命令,「解放軍」怎麼會撞自己的車?殺自己的人?一時間恐怖氣氛籠罩現場,一個中年婦女受到驚嚇當場大哭大鬧。我旁邊的那個瑞典記者臉色慘白,嘴唇哆嗦,拿攝像機的手不停顫抖。我讓我太太呆在那裡別動,擠上前去。民眾正在搶救在軍車裡的士兵,還好,除了幾個頭部或身上受輕傷的以外,十幾個士兵都沒有大事。那個學生被倒下的bus壓扁了頭,只有身體留在外。沒有人能搬動車體拉他出來,只好隨他去。那個當兵的橫屍路中央,身體已被疾駛的裝甲車壓扁,還能看出人形,鋼盔,槍都在那裡,只是被全部壓扁;沒有看到太多血,可能瞬間被車輪帶走。身體特別是頭部的慘狀令我幾天做噩夢,到現在還記得一排牙齒已經到了頭上方。。。太恐怖了。

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是臉色煞白,神不守舍的樣子。屍體慘狀,民眾中的歇斯底里都被敬業的外國記者拍下,儘管這些外國男女,心中也是充滿恐懼,手在顫抖,但是他們盡量保持冷靜地,盡職做好自己的工作。許多婦女拉著那些女記者抱頭痛哭,有的人沖他們咆哮:「你們一定要讓全世界知道,這些畜生今天都幹了什麼」。這些記者回答,我們會的,一定。

這時一個中校軍官鐵青著臉,帶著幾個人走上橋來,查看了死去士兵屍體,然後命令所有士兵離開汽車,到橋下待命。這些飽受驚嚇的娃娃兵們趕緊從其他車下來,走到橋下。後來聽人說,那些士兵告訴民眾,他們是從東北調來的部隊,所有人槍里都沒有子彈。

已經夜裡兩點多了,我和太太決定回家了。一切都已揭曉,屠殺開始了,街上已經很危險了。

第二天,我大概十一點才起,走到街上,建國路上沒有任何車輛,除了一夥住在附近的人群外,也沒有任何行人。前一天來的部隊已經棄車離去,一些市民點燃了所有停在路上的卡車。上百輛車,綿延幾公里,頓時烈焰蒸騰,黑煙滾滾,遮天蔽日。有的人拿著望遠鏡,借過來看,建國門立交橋停滿坦克,炮口都沖向這邊。直升飛機在頭上不斷盤旋。一切彷彿隔世,北京已變成了戰場。(完)

文章來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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