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不能以執行職務為由逃避鎮壓責任

自香港警隊於9月28日使用催淚彈對付和平請願的市民後,港人對警隊的執法表現議論紛紛。當中很多港人雖不認同警察的舉措(包括縱容黑社會攻擊抗爭者、甚至在暗角「光明磊落」地毆打市民),但同時認為警察只是在履行職務,他們很難拒絕來自上級的命令,因此呼籲市民繼續支持和尊重警隊。警察們真的可以「履行職務」為由,為自己在過去二十多的種種行為開脫?在此,我願意借用著名德國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提出的「平庸之惡」(banality of evil)概念以作分析。

漢娜‧鄂蘭曾撰寫《平凡的邪惡 – 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一書,分析二次大戰時德國軍官艾希曼的戰爭責任問題。艾希曼雖然並非納粹政權的高層決策者,但卻是納粹德國在國內與佔領區屠殺猶太人的主要執行者。在法庭面對審判時,艾希曼承認納粹德國在二戰中對猶太民族所犯的屠殺罪是有史以來最惡劣的罪行,艾希曼甚至承認自己在屠殺猶太人的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但艾希曼同時辯稱自己的所作所為並非發自內心,他從來無意殺死任何人,也從未憎恨猶太人;他所做出的一切行為都只是在履行職務。艾希曼又聲稱他在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最終解決方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偶然的,因為任何人都可以取而代之;艾希曼甚至認為自己所有的罪行都是來自對上級的服從,而服從應該被譽為一種美德。

對於艾希曼的自辯,鄂蘭作出有力的反駁。鄂蘭指出:只要你參與了執行任務,你就要負起責任,就是有罪。鄂蘭首先點出以「執行職務」為抗辯理由的荒謬:

「如果被告為了開脫罪責,說自己並不是出自於作為『人』的意願,而只是因為職務要求才像機械般執行犯罪行動,而且任何擔任這個職務的都會如此做,這種說法,就好比一個罪犯指著犯罪統計表 – 該統計表顯示某時某地的每日犯罪人數 – 說自己不過是做了統計表所預期的事情罷了。換言之,既然總得有人犯罪,那麼只不過碰巧是他而非別人。」(漢娜‧鄂蘭:《平凡的邪惡 – 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

鄂蘭的分析讓我們看到,以「不過是在執行命令」為逃避罪責的遁辭,其實否認了作為人的道德能力。鄂蘭的意思是,無論是否聽命行事,只要該行為本身為惡及違反良知時,我們便不應服從及執行,否則便需與決策者共同背負起作惡的責任。鄂蘭敏銳地指出,在政治領域上的「服從」其實等於「支持」:

「故而,向那些參與罪行並服從命令的人提出的問題絕不應該是『你為何服從』,而應該是『你為何支持』…如果我們能把『服從』這個毁滅性的詞語從我們的道德和政治思想詞彙中剔除,那我們就會受益匪淺。」(漢娜‧鄂蘭:〈獨裁統治下的個人責任〉,載《責任與判斷》)

艾希曼同意執行納粹德國所頒佈的邪惡職務,這已表示他已「支持」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的暴行;艾希曼絕對不能以「履行職務」及「服從」之名為自己的罪行開脫。

鄂蘭對艾希曼審判的思考並沒有在此停止,她進一步追問,艾希曼為何最終會淪為滅絕猶太人的屠夫?鄂蘭認為,箇中原因是他並沒有思想能力(thougtless),而這種思想上的平庸正導致人願意「服從」邪惡的命令,繼而犯下滔天罪惡:

「大體說來,艾希曼完全瞭解所有發生的一切,在對法庭的最後陳述中,他指出『(納粹)政府重新定義固有的價值標準。』他並不愚蠢,只不過是喪失思考能力(但這絕不等於愚蠢),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便化身為當時最十惡不赦的魔頭…這種與現實隔閡、麻木不仁的情況,是引發災難和浩劫的元兇,遠比人類與生俱來的所有罪惡本性加總起來更可怕 – 事實上,這才是我們真正應該從耶路撒冷獲得的教訓。」(漢娜‧鄂蘭:《平凡的邪惡 – 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

艾希曼不願思考及判斷,因此對納粹政府所設下的「價值標準」照單全收,從而使自己成為屠殺猶太人的主要執行官員。鄂蘭藉對納粹戰犯艾希曼審判的總結,說明當社會上的大多數人拒絕進行思考與判斷時,整個社會將被推向罪惡的深淵,而這種思想上的平庸正是鄂蘭提出最為可怕的「平庸之惡」。

讓我們回過頭來討論香港警察的個人責任問題。我們姑且相信香港警察在9月28日以來的一切作為只是聽命行事,但他們惰於思考而未能分辨是非,並將港人的請願行為從歷史的脈絡中抽離,僅僅將市民的佔領行為視為違法甚至動亂,而未能看見抗爭者所追求的其實是社會的公義,這本身已屬於「平庸之惡」。我們必須明白,警察們完全有能力理解過去一年香港社會因政改方案所出現的種種爭議,但惰於思考卻使他們對港府就港人佔領街道的判斷照單全收,從而參與鎮壓市民的邪惡任務,這表示香港警隊已成為鎮壓的支持者,他們必須為事件負上不能推卸的責任。

最後,我願意以稍微改寫漢娜‧鄂蘭《平凡的邪惡 – 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一書的結語,作為對香港警察種種劣行的回應:

「政治不是兒戲,在政治中,服從就等於支持。正如你支持並執行武力鎮壓的命 令,拒絕與香港市民共同分享這個世界一樣 – 好像你和你的上司真有權決定誰應該或不應該在世界上存活 – 我們認為,沒有人,也就是說,全人類中沒有任何一個成員,願意和你共同分享這個世界。」(漢娜‧鄂蘭:《平凡的邪惡 – 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

人類拒絕思考與判斷只會導致邪惡暢行無阻。但願每一位香港警察均能思考與判斷,以至邪惡不至在我城橫行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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