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 】文革中的青春之歌 – 評《華彩》 (下)

【新唐人2012年12月30日訊】(接上期)

這裡的「情敵」味兒,呈現到意識的反思層面,表明步子已跨進愛情的門檻。愛情有自己獨特的規律,是絕對不能與他人分享的,這叫做「排他性」。如果有一種感情,可以與他人分享,任你說它是什麼「情」也好,反正絕對地不是愛情。當她倆互相推讓的時候,愛情是處於真空的情況的:對於舒麗,從名分上是這樣;對於甜甜,從實際上尚未開始。這裡面,看似簡單,實乃複雜。舒麗由於上當受騙,行動越出雷池一步,但她是一個有好心眼的姑娘,她不要捷明吞下因她的失誤而造成的苦果,既怕玷污他,又不想傷害他,自己忍疼割愛,力勸德、才、貌三全其美的甜甜去愛他。這也算是一種她所能做出的、對捷明的最佳補償吧!這叫做「不愛之愛」。起初,甜甜打根兒就沒有介入的絲毫念頭,直到她認為打破了的鏡子再也無法重圓時,才萌生了「愛、憐」兼具的心思。兩個姑娘都是心好、命不好。其實,捷明呢?媽媽呢?好人所以命不好就是因為他們是好人。壞人當道,好人受難。

後來,媽媽和家人就都看出了甜甜和捷明關係曖昧的跡象。媽媽翻來覆去的告誡她的是一個意思:「甜甜,捷明是哥哥,你對他要穩重。」

「媽媽又用一種十分慘澹的聲調對我說;『別和他好,聽媽媽的。把他當哥哥,當親哥哥。這樣,他就還可以和我們在一起。媽媽無論如何是不能同意你們的……』

「『甜甜,你不能騙我。』媽媽看著我的眼睛,忽然傷心地說,『媽看出來了,你喜歡他。』」

「斬釘截鐵地說:『你要永遠把他當成哥哥,他不會愛你的,不會的。』

「忽然間,一個奇怪的想法掠過了我的心頭——媽媽為什麼不許我和他好?還說他一定不會愛我?從舒麗跟他吹掉的那天起,媽媽就告誡我要把他當哥哥,對他要穩重?這是為什麼?


「媽媽,你待他比待自己的兒子更親,更有感情,那不是連我也嫉妒過嗎?你還說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天才的音樂家、演奏家,因而你絕不能眼看著他為今天所埋葬,你的話不正是在我的心田裡撒下了愛慕的種子嗎?五年了,五年來,你為他耗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冷眼與譏笑?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可是,你還是執拗地愛著他。為什麼你卻不容許我愛他,還說他不會愛我?媽媽,你是怎麼了?難道,他不是你心中最最合心的,合心的……

「我的臉頓時火燒火燎起來——我為什麼會想到在我這個年齡還不應該想到的事?難道我真的已經愛上他了嗎?不,絕不,這都是媽媽把我逼出來的呀!媽媽,今兒早晨,你要是不說那些話該多好!你把我罩著心靈上的那層朦朧的影子驅趕開了,把我還混沌不明的心挑明了。媽媽,難道這能不怪你?——我懂得什麼呀!」

勤於動腦又善於思考的甜甜,發出了一連串的疑問。她受到哥姐的反對,雖惡毒猶可謂。媽媽為什麼也這樣起勁地反對呢?甜甜蒙在鼓裡,她困惑、她苦惱,他問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媽媽知道底細,卻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問題的癥結,是關係無法真正地界定。所謂關係界定,就是對關係下的定義,凝結了它的內涵。「哥哥」是一般的稱呼,還是真哥哥?媽媽說的「親哥哥」是取喻,還是事實?如果是後者,「愛情」將胎死腹中,成為命定的悲劇。在甜甜,窗紙未被戳破前,雖然大致上是在相愛,但從感情上仍無法界定:是愛,還是憐?是戀人,還是兄妹?她同時還始終不知道,或者說,捷明始終對她「猶抱琵琶半遮面」、猶抱葫蘆不開瓢;也未明示不愛舒麗了,倒是相反的信號不斷隱隱出現。小說中寫愛情,可以把人物的精神風貌、道德品質、內心秘密,一覽無遺。作者把甜甜放在如亂麻似的百般矛盾中。對舒麗先愛後恨,愛其品貌兼佳,恨其變得如此短見、見小,不值錢;原本是真實的好友,現又成假想的情敵;置身於情敵的處境,又真心要成人之美;與他們的關係,既著力成全,後又插上一腳;既然想愛又不敢說;媽媽不讓愛,既無言以對,又內心不服;一則不理解,她愛他為什麼就會「讓媽媽傷心」呢?簡直是莫名其妙!二則自己不好下決心,不愛吧想愛,愛吧又不敢明確表態,這裡又有個兩難之地:如果僅是哥哥、姐姐,甚至於媽媽阻攔,她已抱定決心全然衝決過去,但她卻偏於假定他是不愛她的。他要是宣稱:「我愛你,甜甜!」該是多麼大快人心啊!可惜,相反。而家人在反對她與捷明戀愛上,現在又組成了統一戰線。一個強大的對立面,龐然擺在甜甜面前。我們的作家竟忍心把她放在媽媽、哥姐、舒麗、捷明的拉鋸中,遊走於友情、親情、愛情的鋼絲上,這樣來折磨自己的人物,把她放在火上烤燒,只是為了取信於讀者:確信甜甜是一塊真金!真金是不怕火煉的。

看統一戰線是如何向她開戰的吧!

「甜甜,偉偉和我反對你跟他好,是為了你。我們就你這麼一個妹妹,能不為你著想嗎?將來我們一定給你挑一個出身好、思想好、又聰明又能幹的人。偉偉說他有點資產階級的所謂才華。要知道,這種人在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會吃香的!媽媽雖然喜歡他,可是,也不同意你和他好,還叫我勸勸你!你不是最愛媽媽,最聽媽媽的話嗎?」。姐姐打出了媽媽的王牌。這的確會讓甜甜腹背受敵,倒抽一口冷氣。雨不大,濕衣裳;話不多,傷心腸。

第一,在道義上,使甜甜處於「失道寡助」的地位。

他們不是是你的敵人,是你的親一堆兒,都是為了你。你要一意孤行,落得個眾叛親離,就是既不明是非、善惡,又不識親疏、好歹、香臭。同樣的意思,哥哥是這樣說的:「甜甜,我是你哥哥,有權告誡你。你以後少跟他來往。他媽媽在外國,爸爸是死叛徒,走資派,還是裡通外國分子。他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你要小心他!連舒麗都不願睬他,你還要跟他好?你別跟媽媽學。媽媽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耳朵又聾了,外面的事她又聽不見。你別聽媽媽說什麼他有才華,如今越有才華的人越容易反動,越要倒楣!」

甜甜大義凜然,不為所動。「我的事我自己管,用不著別人來教訓我,連媽媽也在內。」

第二,從戀愛觀上,滅資興無。

姐姐以階級鬥爭為綱,批判了她的選人標準,並充斥著善意,說要替她找個好的。然後「輕輕地摟了我一下,說:『他現在是市文化局革委會主任了,今年才二十八歲呢!』惠姐的聲音裡像浸透了糖水似的,甜甜地說了下去:『他個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得很帥,還戴副眼鏡,很有風度,你見了他一定會喜歡的。而且,他還是工人出身,是大學裡造反派的頭頭,最近又納了新。真的,有時連我也嫉妒他,為什麼好運氣全叫他給遇上了?可是,我心裡明白,這正是他出身與咱們不同, 自己又肯進步的結果。一個人不是關鍵在自己嗎?你不知道他多肯上進!還有,他對愛情也十分忠誠。我在鄉下,他不但不嫌棄我,還說更加愛我。甜甜,從他對我的愛裡,我才真正明白了愛情的崇高、純潔、偉大,小說裡寫的那些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愛情,怎麼能與這樣的愛情相比呢?』」讀者很清楚,這和甜甜的愛情觀正好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

「姐姐不單用她軟綿綿甜絲絲的聲音攪得我心煩,而且漂亮的臉上,還洋溢著無限幸福甜蜜的表情。好像那個臭男人真地已使她幸福無比一樣。」

「此刻,我討厭身邊的姐姐,心裡埋怨著媽媽,乾脆耍開了脾氣,一下子站起身來說:『我的事我自己管!我才不要那種只會造反的革命家呢!誰愛誰要,反正我不要!』」

第三,對社會的看法。

姐弟倆都說了這樣的話:「你別聽媽媽說什麼他有才華,如今越有才華的人越容易反動,越要倒楣!」這裡面,對於「如今」有兩層含義:一層是越有才華越反動,一層是越有才華越倒霉。有才華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愚民政策無所用其計;而在愚民(如姐姐哥哥)身上,則卓有成效。在有才華的人眼中,看穿了共產黨所幹的一切「革命」(這次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大復辟、大破壞、大倒退,政治上極權專制,經濟上剝奪全民、實行黨有制,文化上一個思想統一全國,形成最黑暗、最落後、最殘暴的奴隸社會,工怒、農奴、文奴,全民皆奴。有才華的人能不反動嗎?越有才華越反動,實際是對毛澤東「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活學活用。如果政治開明,則會知識越多越擁護。這不是淺顯的道理嗎?第二層,一個壞社會,必然是越有才華越倒霉。反之,一個好社會必然是越有才華越吃香。鄧小平在騙取人心的時候,都知道提出「尊重人才」的口號。鄧小平的假好,更揭露出毛澤東真壞!好人倒霉,壞人吃香。作為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符號的、禽獸不如的「姐夫」,倒是王八走了鱉運,官運亨通。這就是「如今」的世道。作者並沒有這樣講,作者只是將生活文學化、音樂化,即藝術化,然後再讓藝術返璞歸真,即生活化。作者不談政治,卻讓讀者想到了政治。我再舉一個與此類似的情節:

當紅衛兵答應她,允許捷明住那間小破屋時,「她說:『孩子,好人還是有的……』當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僅僅是微微激動。」但她說的是一句什麼話呢?很普通:「好人還是有的……」那潛台詞就是,即便在此極權社會,好人也不會死絕。一般說,在一個國家、民族、社會、階級、政黨、社團、宗教等群體裡,好人總佔大多數。這在統計學上叫做「常態分佈」。可在這個社會呢,好人竟成為 「有」、「無」的問題。可以推想,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後,媽媽才有此重大「新」發現:「好人還是有的!」這是否意味著即便有、也已成了瀕臨滅絕的稀有動物了呢?而在此事發生之前呢?那就更不堪設想了。這不是在指著鼻子、罵這個社會是絕滅人性的黑社會嗎?嗚呼噫嘻!難怪「最高」有指示:「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罵人再厲害,還有比這戳透虛皮、直達骨髓更令人疼痛的嗎?罵娘不是藝術,更非戰鬥。「小」說比「大」論還厲害,就在於它有藝術性,藝術性越高、「毒害」越大。毛對此咬牙切齒,命名曰:「毒草」。正如上面作者用了曲筆,看似站在無產階級立場,理直氣壯地在講革命大道理──如哥哥、姐姐都給甜甜說過捷明這樣的話:「如今越有才華的人越容易反動,越要倒楣!」這是個什麼「如今」啊?這不就揭露了這個社會的本質是專與文明作對,「革命」的本質是「反動」嗎?作者不是讓這個傻小子把自己的母老虎媽媽──黨,凶惡、邪惡、醜惡、罪惡的本質,暴露得赤裸裸嗎?

第四,各異的性格,躍然紙上。

這裡沒有肖像或心理活動的描寫,但他們鮮明的性格卻鮮活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姐姐是多麼柔聲細氣、循循善誘啊!「待我又長大了一點時,就發現媽媽不大喜歡哥哥和姐姐。媽媽曾喃喃地對我說過,『甜甜,他們不像我。』」媽媽這話不盡合事實。就事實來說,姐姐這一番話是何等的溫存、溫柔、耐心啊!還會比這更柔情的嗎?她不活脫脫的是媽媽的「柔情似水」的翻版嗎?至於在堅韌、剛強方面,也有與媽媽和妹妹同出一轍之處。「她雖然功課平平,可是革起命來卻虔誠得很。運動開始的那年,她也不知受誰的攛掇,竟然回家給媽媽貼了一張大字報。幸虧媽媽早就退職,大字報又貼在家裡,要不它所帶來的災禍還能提嗎?那以後,她非草綠色的軍裝不穿,袖子不捲到胳膊上不算氣派,抄別人的家她帶勁,抄自己的家她更是走在前面引路。因為哥哥當了二年工人,她凡事就聽哥哥的,說是要跟『領導階級』站在一邊,直到人家不把她算成『紅五類』時,她才傷心地大哭了一場,臨了還寫了一份要求參加『紅外圍』的申請,請革命的紅衛兵組織在革命的烈火中考驗她,結果真從『黑七類』變成了『紅外圍』,遊行時,走在紅衛兵們的旁邊或後面,不戴臂章臉上也覺光彩,用她的話說,總和『狗崽子』們不一樣……」這一股不屈不撓、鍥而不捨,不認輸的倔勁兒,不是和媽媽、妹妹的氣質一樣嗎?氣質是遺傳的,他們(包括哥哥和捷明)好像都得到了這一遺傳。氣質無所謂好壞,只是一個事實存在;當它發揮作用的時候,就表現出性格,就有了一個價值取向的問題,文革語言是「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鬥爭的大方向問題」;姐姐只是在階級立場、政治方向上才與媽媽和妹妹都背道而馳的。她們之間,「同」是小同,「異」是大異。說「兩個階級」,可是一點不假,媽媽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階級鬥爭無處不在,家庭,甚至飯桌都能成為階級鬥爭的戰場。   

姐姐的愛情觀是被誤導的,自認為的偉大、光榮、幸福,在實際上是適得其反的。惟其是受到了欺騙,她所表現出的熱情和真誠,就既是可憐的又是可感的,因為「她既易滿足,又蠢勁十足,是個典型的沒有思想的姑娘。」所以罪不在她。一個人愛上一個人,不管是好人、壞人,也不管是上當受騙,受騙者在不知是受騙的情況下(比如是你,你敢確定你當下不是正在受騙嗎?),她的表現只要是真誠而全心全意的,那就可以通過思維的過濾,把壞的成分抽象掉,而提純出愛情的聖潔性。是的,一點也不會貶低它的聖潔性。抽象掉的部分,罪惡歸於騙子,缺點屬於她的性格。

甜甜是繼承了媽媽「外柔內剛」的兩面,而且內更剛,比媽媽還剛。媽媽多半是不動聲色、持久的沉默。她卻是不夠沉著、不太沉默,相反,是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媽媽基本上是以不變應萬變,他卻是一計不成再來一計,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次媽媽讓姐姐勸她不和捷明好,她就不以為然。更使她感到不以為然的是後來讓她求告姐夫:「媽媽忽然貼住我的臉哀求似地說:『聽媽的話,求求他。為了捷明,為了他的前途。要知道,一個演奏家,在樂隊跟不在樂隊,大不一樣。好甜甜,就說你不和他好了。這樣他們就不會趕他走,就不會的……』」在舒麗尚未告訴她姐夫是禽獸的情況下,在母女倆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她這樣想:「難道為求得捷明不被辭退下放,必須以犧牲我的愛情作代價嗎?」難以設想,如果她這是發生在她們知道實情之後,她將會如何像點著火藥桶般地大爆炸、特大爆炸!那麼,媽媽是應該受到責備的嗎?不!不不!即便她知道他壞,也料想不到他能壞到禽獸不如的程度!別說她當時,就是直到今天也不能說人人都知道了:毛澤東及其徒子徒孫們的壞是沒有底線的。

當舒麗告訴她:「捷明就是他解僱的,是他逼下鄉的,我也是給他,給他,害了……你姐夫,是禽獸……」「甜甜,告訴惠姐,叫她千萬別上他的當。還有,你要真心愛捷明……」這之後,她才摸清了他的底細,「就在這時,惠姐說道:『甜甜,他已經決定把你招到文工團當歌唱演員,你應當聽他的話。』」這可真是難能可貴、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美好差事,並會帶來美好前程的呀!對於年輕人來說,還有比「前程」二字更富有刺激性和鼓動性的嗎?當時舒麗付出了那麼巨大的代價,誘餌也才只是個臨時工。可是甜甜,「竟突然大聲嚷道;『我不,不要!』」--這就是甜甜!比難能可貴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那顆鋼錠般純正、金子般高貴的心!

這說明,他們既都受到媽媽的影響,又各有不同,特別是價值取向上大異其趣。大凡,子女與媽媽的關係,是,也只能是:「娘生身,自長心。」

三,家庭是主戰場

上面說的是,下面說的仍然是,整個事件是:甜甜是主角,愛情是主題,音樂是伴奏,家庭是主戰場。

愛情的情節,仍在舉步維艱地進行著。甜甜思前想後:

我想起了在已經過去的那些日子裡,我與他之間發生的事。

我第一次吻他,自己喊著我是妹妹時,他臉上突然露出的驚惶神色;

「大清查」那天夜裡,我撫摸著他的面頰時,他那愣愣的眼光和突然轉過身去寫起曲子來的情景;

還有,當媽媽發現我們倆時,他的窘迫勁兒與欲訴難訴的情形……

我的心又像被什麼紮了一下。他不愛我,不愛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愛我就不會是這樣……我的心在無力地嘶叫著……

我忽然想到他為什麼又不明白地拒絕我的愛,並且立刻找到了答案——那是因為他怕對不起我的媽媽……舒麗也是。

我多麼委屈,又多麼羞愧啊!他並不愛我,可我卻發了瘋似地愛著他,還以為他也同樣在愛著我。啊,媽媽,你怎麼知道他不會愛我的?

我直到現在才想起媽媽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我愛他,想起媽媽哀求我不要和他好的情形,想起媽媽近來時常失神的樣子……可是,媽媽,你為什麼一邊不同意我愛他,一邊對他那樣愛憐,比對你的親生女兒還要關切?

我突然迸發了要報復的念頭。我也要說我不愛他!我對他好,只是可憐他!也是看在媽媽的份上。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他,我連什麼叫愛情還不懂呢!

我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要問他愛不愛我?為什麼我就不能問他?要是他說不愛我,那我就一定聽媽媽的話,也不愛他,一定!

甜甜的內心受著痛苦的煎熬。現在她體會到了舒麗說的「你已經戀愛了,你就會明白的。」── 這話的滋味。

甜甜思前想後,想當初媽媽把捷明領到家的時候,就曾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我永遠忘記不了的是那天晚上,媽媽忽然像哭過一樣,領著—個人回到了家裡——我認識他,他就是那個院長的兒子,雖說已經十七歲,可是長得瘦瘦弱弱的,就像個小姑娘一樣。他沒有媽媽。

「他的爸爸死了,家也被封了。」媽媽忽然輕輕地說。我忽然感到枕巾變濕了。

我睡不著,不明白媽媽為什麼要把他領回家來。他不是「特務」、「走資派」的兒子嗎?可是,我從來沒有違拗過媽媽,何況我也可憐他。

誰想,第二天,哥哥和姐姐一回來,就嚷起來了。說媽媽不想讓他們活了,把一個與我們家無親無故的走資派的兒子領到家裡,是嫌楣倒得不夠大!

媽媽坐在捷明的小床上不吱聲。雖然她聽不見,可是,姐姐與哥哥的神情她還是能看清的。

我站在媽媽身邊,心裡矛盾著呢。我討厭他倆,可是媽媽這麼做——合適嗎?噢,我太小了,還想不明白。

哥哥的臉都紫了,嚷了一句;「我非寫信告訴爸爸不可!」然後轉身就走了。走過他的身邊時,還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姐姐卻走到了他的跟前,說:「我們家不歡迎你,你走吧!」

我的眼睛在對她說道:「媽媽,留下他吧!」

幾年過去了,哥哥姐姐的吵鬧,爸爸偶爾回來時的冷眼,都沒有動搖媽媽的心。

本來這個家庭就存在著哥哥姐姐的「無產階級傻冒」與媽媽的「資產階級情調」的矛盾,領來捷明後,矛盾就時不時地爆發為衝突。比方在買鋼琴這件事上:

討厭的哥哥卻走了進來,他一進來,就沒好氣地說:「甜甜,你少給家裡找麻煩,這種時候買那種破玩意兒,是想請人家來抄家嗎?我不許!」

他真鬼,什麼都知道。

「你管不著1」我嘴巴一嘟,說。我真恨他。

「我就要管!別瞧媽媽寵你,她都要聽我的!」哥哥大聲說。

「反正我不要你管!」我也大聲說。我才不怕他呢!

「你——」他生氣了,那張圓乎乎的臉一生起氣來,就只剩下了一堆疙瘩肉,連眼睛眉毛都給擠到了一邊。

「哼!」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壓根兒就蔑視他這個自封的權威。

媽媽看著我們,努力想瞭解我們在爭吵些什麼,可是,看樣子她沒有懂。

哥哥氣呼呼地走了。哥哥一走,媽媽忙問我:「他吵些什麼?」

我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我不願說給媽媽聽。

兄妹到一起就有戲,姊妹到一起戲更多,家庭是一個性格衝突的舞台。甜甜的剛、柔兩面都得以展現。這裡,對哥哥針鋒相對;但又為什麼「不願說給媽媽聽」呢?自是為了減輕媽媽的心境,是對媽媽的一片溫存。也同時說明,甜甜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事該做;什麼話和事、不該說和做;並不是率性而為。至於媽媽的表現,總是冷靜而沉著,靜觀待變,即便別人把洋相出到天上,她仍是我行我素,見怪不怪。在搞「全省統一政治大檢查」的夜晚,造反派砸壞了鋼琴,「誰想就在這時,哥哥竟出現在門口。他對我們和那架被砸壞的鋼琴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兒。」也露出他二百五的一副顛相。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捷明一下拉開房門,充滿喜悅地叫了一聲:「甜甜!琴沒有被砸壞,你聽媽媽彈的……」這也使讀者的心理如釋重負。

日子很是不好過,特別是捷明,可以說是「風刀霜劍嚴相逼」。吃頓飯也是在吃人家的眼角食。

媽媽端來了早飯,其實也就是湯飯和鹹菜,還有點兒難得吃上的榨萊。

惠姐又坐到了我和他中間——天下就有這樣的姐姐!

姐姐的臉冷若冰霜。突然,我聽見筷子被重重地拍在飯桌上,還有碗摜在桌上的沈重聲音。我猛一偏臉,是哥哥!是他摜下筷子,將還有小半碗湯飯的碗摜在桌子上,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站起身來,使勁把自己坐的凳子一踢,轉身就走。

姐姐的臉色更難看了。她居然也扔掉碗筷站起身來,不言不語地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偏過臉來看著捷明。我看見他正手握筷子和碗,愣愣地盯著桌面,臉一道紅,又一道白,眼睛卻特別亮……

只有音樂沒有拋棄他們,成為他們生活的伴侶和精神的支柱:喜怒哀樂--音樂!酸甜苦辣--音樂!善惡美醜--音樂!愛恨情仇──音樂!甜甜說:「音樂,多麼奇妙的音樂啊!它陶冶人的性靈,給你美好的感情。可是有的時候你歡樂,它會更加增添你的歡樂;你痛苦,它又會更加增添你的苦痛。它將你置身在一種意境裡,向你顯示它的力量,挑動著你的感情,你的心,宛如鮮血催動著你的血管、你的心一樣……」甜甜說:「他拉得多美,他那頎長瘦弱的身子裡,蘊藏著怎樣的激情啊!家破父亡沒有摧垮他,炎涼世態更沒有冷卻他那顆年輕的心;他不因孤苦伶仃而放任年華兀自沈淪,卻因飽受淒涼冷落而更加奮發向上;他用琴聲追索人生的真諦,又在琴聲裡追求著未來的光明……」拉得美,人更美。捷明具有的這些美好的氣質,是和甜甜、媽媽,甚至和姐姐、哥哥所共有的,如前已述,只是與後者發揮作用的大方向不同而已。這裡面好像蘊含著讓讀者猜想──媽媽所以要甜甜叫捷明「親哥哥」的潛在原因。

音樂、鋼琴、風琴、小提琴,對於他們,不僅是知識、是素質,是表情達意的工具,又是聯繫的紐帶,還閃著形象的光輝。他們創造和豐富了音樂的形象,音樂也彰明了他們的形象。而作家,處處都把音樂既當成道具來創造人物形象,又使它具有生命力,成為獨立的美的形象。它不僅是客體,而且又成為主體去感化人。他們很幸運,上帝(實際是作者)賦予他們音樂的天賦。音樂在他們手裡變成生活的美,他們在生活裡體現了音樂的美,音樂化人性與人性化音樂,便是他們人生的內容與形式、手段與目的;音樂成為他們性格的組成因素。從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去掉了音樂這個元素,她(他)就不是她(他)了。小說本身也變成了一支歌曲,一支文革中的青春之歌,一支淒美的、沁人心脾的《十年暢想曲》。可以說作者不是在寫小說,讀者也不是在讀小說,而都是在演奏小說。音樂以情感人,具有濃郁的感染性,感人至深且永;具有瀰漫性,放之則彌六合,天地之間無處不有它。例如,樹葉更鍾情於傾聽「風之歌」,聽之不足,感而起舞。至於人與音樂,我可以這樣把話說得絕對點兒,有人在一生中與科學、特別是自然科學無緣,卻都與音樂結了下不解之緣,無人在主觀和客觀上會擺脫音樂的熏陶。我是教學和研究教育原理的,音樂屬於美育的範疇。前蘇聯有位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說,人怎樣看待美與醜,就決定著他在社會上的行為。如果說媽媽、甜甜、捷明的心靈美、行為美,以及這篇小說的藝術美,是展現了音樂的功能,當不為過。

他們這個家庭終於解體了。

姐姐說:「甜甜,我們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他也參加了。我們一致決定,要你和他斷絕關係。他應該和我們家沒有絲毫關係,一點也沒有!他自己也願意馬上離開我們家,反正他就要下鄉了!」

「一點瓜葛也沒有,他是他,我們是我們,兩不沾!」哥哥惡狠狠地說。

媽媽說:「我和他們一起下鄉,甜甜我帶著,好在她半年之後就該下鄉了。除了這架破鋼琴,這個家全丟給你們,隨你們的便吧!」這是最後的亮相。前面說過,這個家庭分三撥,她們母女和捷明作為一撥去重建家園。這個現場,是貼在人生歷程紀念冊裡的、一張光彩照人的、新家庭的全家福。

他們要一起下鄉了。「我看著媽媽,心在向她喊著:媽媽,女兒愛著的時候,你反對;可是,女兒不能再愛的時候,你竟同意了!從今以後,我就要和一個並不愛我的人在一起生活,還要在他面前裝作不知道他的心,在你的面前裝作愛他的樣兒。啊,我這顆少女的心承受得了嗎?」雖然這又是一場誤會,但卻讓甜甜發表完她的愛情宣言。這裡又補充上了第三點:愛貴乎誠,誠是愛的生命。如果不真愛而要裝做愛,那才是活受罪。至此,在愛情的發展過程中,人物在成長,性格在成熟,形象在與假、惡、醜的具體比襯中體現了真、善、美。

這是一支文革中的青春之歌,各個時期有不同的青春之歌。在中國知識界幾乎無人不曉的、楊沫的《青春之歌》,寫的是林道靜這班男女憤青,如何為在中國建立共產極權而火中取栗。共產極權建成了,輪到她的兒子寫青春之歌了,他兒子老鬼寫了《血色黃昏》,道盡自己苦難的青春歷程。她說該書是在控訴無產階級專政,遂將原稿偷去,老鬼不得不憑記憶重新寫過。就算楊沫,也為她奮鬥的這個「新中國」付出了代價:在文革中被殘酷鬥爭,丈夫還檢舉她是假黨員。她自己在寫交代時,把曾讚揚過《青春之歌》一書的國家元首劉少奇,寫成「劉少狗」。「新中國」呀「新中國」!成了什麼世道?成了什麼人間?

另外,我認為紅極一時的《紅岩》,該算是《青春之歌》的姊妹篇。其中的英雄人物江姐,有在獄中繡制五星紅旗的英雄事蹟。這個紅旗實際上不是江姐繡制的,而是周居正和《紅岩》作者羅廣斌得知「新中國」即將成立的消息時,立即歡欣鼓舞地撕下被面,縫製而成。「文化大革命」中該書被誣衊為「叛徒文學」成為禁書,1967年2月5日,紅衛兵闖入羅廣斌家將其綁架,5天後羅廣斌在關押地墜樓身亡,時年42歲。周居正1948參予和領導「反飢餓,反內戰,要民主,要自由」的反蔣獨裁運動和「組織民變武裝」被捕,在1949年11月重慶解放前夕,他們又對監獄看守人員做策反工作。在這槍林彈雨,命懸一絲的越獄脫險中,他不顧自已身體瘦弱,冒著生命危險,仍幫助難友郭德賢背出一個4歲男孩(此孩現已是總工程師在天津工作),表現非常英勇。他於1957年劃右派,服刑期間又被羅織罪名,被「新中國」用毛巾堵塞著嘴、槍斃了,時年34歲。這個「新中國」對人民、對知識分子的殘酷迫害,罄竹難書,就連創立「新中國」的所謂功臣,也照樣下場悲慘。這樣的法西斯專政就是「新中國」嗎?《華彩》--「文革中的青春之歌」的作者,辛灝年先生把寫小說擱置一旁,專心致志於研究歷史真相,發現,由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辛亥革命所建立起的、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中華民國才是真正的新中國。中共冒牌的「共和國」是專制復辟。歷史巨著《誰是新中國》擦亮了中國人的眼睛,為重建三民主義、五權憲法的大中華民國,指明了正確的政治方向。

(全文完)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三十二期

相關鏈接:文學評論】文革中的青春之歌 – 評《華彩》(上)

【文學欣賞】高爾品:中篇小說 – 華彩 (三)
【文學欣賞】高爾品:中篇小說 – 華彩 (二)
【文學欣賞】高爾品:中篇小說 – 華彩 (一)

相關文章
評論